第八十一章 那一天已經來了

  長野,顧氏宗堂。

  長夜的餘暉散去,黎明曙光伴隨著溫暖的和風一同席捲而來。

  這陣暖風穿街走巷,捲起片片墜落的枯葉,宛如螢火流螢一般,令人捕捉不清蹤跡。

  「周老,今天是個好日子。」

  杜韋推著輪椅,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

  柔和的晨光落在身上,伴隨著微風,令人神清氣爽,渾身上下都暖洋洋的。

  「是啊……」

  周維從北洲戰場退下之後,便回到長野療養。

  如今的安全委員會已經交給杜韋全權打理,自己選的這位「繼承人」很不錯,超凡時代來臨之後,安全委員會的監管任務難度提升了數十倍,但杜韋卻是聯合三所,將整座江北地區,都管理得服服帖帖。

  周維不得不服老,如今超凡時代的浪潮沖刷席捲,物是人非,制度變革的速度太快太快。

  他知道,即便自己重回三十歲,也做不到杜韋這樣。

  周維老爺子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

  今天的確是個好日子。

  和風暖陽。

  最重要的是……那個一直在北洲戀戰,不肯嘴硬回家的老傢伙,終於回來了。

  其實周維早就想來看看顧騎麟了。

  只是他在北洲戰場被打斷了好幾根骨頭,傷筋動骨需得靜養百日,他的一舉一動都被杜韋盯著,哪怕是下床都有人專門攙扶,更不要說偷偷溜出來了。

  這幾日他總算養好傷勢,在杜韋的親自陪同之下,前往顧氏宗堂,來探望自己的老朋友。

  當年的顧氏宗堂,總是熱鬧,可如今卻不一樣了。

  如今顧氏的年輕天才,中流砥柱,幾乎都去往兩大戰場。

  至於聞名五洲的「守夜人」,更是九成以上,都在北洲戰場參與牯堡之戰……

  於是通向宗堂的那條小巷,便變得有些冷清。

  在顧老爺子從北洲回來之後,宗堂的冷清程度更上層樓。

  無他,老爺子喜歡獨處,顧南風便下令讓守夜人候在宗祠門口,若無要事,閒雜人等不許踏入宗祠,打擾老爺子清休。

  「早啊。」

  周老和顏悅色對門口兩位守夜人打了招呼。

  他當然不是「閒雜人等」。

  守夜人都知道,顧老爺子誰都不樂意待見,可唯獨這位老朋友,是心心念念,每每都要見上一面的。

  「周老!」

  「周老,杜韋先生!」

  兩位守夜人彎腰躬身行禮。

  杜韋本是笑著推動輪椅前行,可目光無意間瞥見門口的大榕樹,他皺起了眉頭,道:「記得前段時間,這榕樹還是枝繁葉茂的,怎麼才過幾天……就開始凋零了?」

  這句話引起了周維的注意,也引起了兩位守夜人的好奇。

  「的確有些古怪……」

  一位守夜人小聲喃喃:「好像就是這幾天的事情。」

  他們記得,前幾天護送老爺子返回宗祠的時候,這榕樹還不是如今這樣子。

  另外一位守夜人,加入顧氏的年歲很舊。

  他恍惚道:「我記得很多年前,好像也出現過類似的場景……」

  一夜之間,顧氏宗祠的榕樹,枝葉凋落,散了滿地。

  一直以來,顧氏內部都流傳著「榕樹辟邪」的說法,那次榕樹落盡枯葉,大家都認為是大榕樹替顧氏擋下了一次災厄。

  周維的眼神忽然陰沉下來。

  「走。送我去看顧騎麟。」

  他用力拍了一下椅背,聲音極其激盪。

  顧氏宗堂內的封印物結界很是強大,這裡禁止精神力四處掠散。

  此言一出。

  守夜人和杜韋全都意識到了不妙,眾人連忙奔向顧騎麟常常垂釣的那片人工湖泊。

  ……

  ……

  長夜焚盡,日光柔和。

  和風吹拂,人造湖泊的湖面上泛起陣陣粼光。

  蜷縮在椅上的老人,還持握著長長的釣竿。

  波光粼粼,魚線搖曳,卻無人提線。

  老傢伙閉著眼睛,安詳地睡過去了,他的鬢角白髮,披身薄衣,以及安樂木椅,全都隨著暖風一同飄搖。

  「吱呀。」

  「吱呀。」

  這陣暖風吹得人心底生涼。

  杜韋怔怔站在原地,那兩位守夜人的臉色蒼白到了此生的極致。

  顧騎麟的精神氣息已經散去……

  帶著日光溫度的和風,吹過他的面龐,卻無法喚醒這具冰冷的身體。

  他終究溺睡在星光黯淡的夜幕之中,沒有見到黎明垂臨的輝光。

  顧騎麟……死了?

  杜韋腦海中一片天旋地轉,他想要開口,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下意識低頭去看周維老爺子,可輪椅上的老人靜如雕塑,此刻獨自一人推著輪椅,緩緩前行。

  杜韋只能看到一道蕭瑟孤獨的背影……

  他伸手制止了兩位準備上前查看的守夜人,四目相對,杜韋搖了搖頭,眼神之中滿是悲哀和堅定。

  三人默默退後了數步,將人造湖泊的碼頭留了出來。

  老傢伙看著老傢伙,人造湖泊靜得可怕。

  沒有人知道周維在想什麼。

  ……

  ……

  顧南風被日光照醒,此刻他正坐在苔原監獄的高塔之上,雪先生默默守護著他。

  他已經很久沒有「睡著」了。

  就在昨夜,他做了一個很冰冷的夢,感覺自己如墜冰窖。

  睜開眼後。

  顧南風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望向「天鞘核心區」,昨夜他護送白袖和冢鬼進入【雪籠】,便在高塔之上安靜等待,天鞘核心區被無窮無盡的大霧覆蓋,無人知曉發生了什麼……這場大霧持續了整整一夜,至今還未消散。

  「昨夜發生了什麼?」

  顧南風攏了攏身上那件由鏽骨先生所贈的霧隱斗篷,滿臉倦容。

  「家主大人,昨夜颳了很大的風,降了很大的雷,下了很大的雨。」

  雪先生柔聲道:「除此之外,別無異樣。」

  「是麼?」

  聽到了雪先生的回答,顧南風的心底稍微輕鬆了一些,他擔心自己錯過了什麼……心想自己大概是太累了。

  苔原很冷,這大概就是自己昨晚噩夢的緣故。

  「白袖和冢鬼還在『核心區』麼?」

  顧南風站起身子,只覺自己渾身酸疼,這種滋味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更重要的是……

  那場噩夢殘留的冰冷之感,竟是現在還沒消散。

  他覺得自己的心湖之中,繚繞著入骨的冷意,哪怕運轉呼吸法,也揮之不去。

  「是。」雪先生的聲音被通訊器的尖鳴打斷。

  「稍等……」

  顧南風投去了一個歉意的眼神,他接通了通訊器。

  通訊器里,只是傳來了簡單的隻言片語。

  顧南風的身形便驟然化為了雕塑。

  站在高塔之上的男人,靜默地看著核心區的大霧。

  雪先生在這片靜默之中感到了「不安」。

  十多年,自顧南風擔任少主以來,便從未失態過。

  「咔嚓……」

  而在剛剛的通訊結束之後。

  顧南風手中的通訊器被攥到開裂,下一刻竟是直接炸了開來。

  「砰!」

  顧南風默默垂下緊攥通訊器的那隻手。

  高塔寒風吹起。

  遍地都是碎裂的電子元件。

  「我……回一趟長野。」

  顧南風聲音很是沙啞,他只覺得此刻的現實世界,比昨夜的噩夢還要冷得多。

  「您……不等了?」

  雪先生有些詫異。

  護送白袖和冢鬼,是重要程度極高的任務。

  他作為苔原監獄的鎮守者,自然知道顧南風的安排。

  如果今夜順利。

  那麼接下來,針對源之塔的總攻很快就會開啟!如此重要時刻,長野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家主急著趕回去?

  顧南風神色蒼白,離開高塔的腳步略微踉蹌了一下。

  雪先生的話中,有一個字,戳中了他。

  「我……不等了。」

  顧南風搖了搖頭,隨後拿著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自語喃喃道:「這一次,真的不等了。」

  ……

  ……

  一直冷清的顧氏宗堂,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麼多人了。

  烈日高懸,熱風吹拂。

  人山人海,靜默如寂。

  雖然來了很多人,但一點也不「熱鬧」。

  卸下霧隱披風,換上黑色悼服的顧南風,默默站在湖泊前,他的身後是顧氏留守在長野的守夜人,身旁則是滿面風霜的周維老爺子。

  「……節哀。」

  顧南風靜默地站著,他和周老久久無言,但終是由他打破了寂靜。

  「……」

  周維沒有說話,默默搖了搖頭。

  節哀這兩個字,哪裡是顧南風應該對自己說的?

  這個小傢伙,一輩子都是如此善良。

  就連失去最重要的人,也不忘對其他人說節哀。

  「我應該來早一些的。」

  周維看著面前的湖泊,帶著無盡的遺憾和惆悵開口。

  他聲音很慢,說著說著竟然笑了:「我們約好一起釣魚,一起看六十年前的老電影,但兩個大男人聚在一起,誰會真的看電影?我藏了他很多的丑照,如果我來早一些,我就能拿他當年被炮彈炸到半死的照片,好生嘲諷一番……」

  「那他一定會氣得跳腳。」

  顧南風垂下眼帘,輕輕道:「南梯堡壘之戰,是他這輩子都不願提起的糗事。」

  那場戰爭,讓顧騎麟差點死掉。

  「我和他相識在十四歲,少年意氣風發,彼此針鋒相對,當了半輩子的敵人。」

  周維坐在輪椅上,喃喃道:「我前半輩子怎麼也想不到,往後的幾十年會和這樣的人成為朋友……」

  年輕時期的顧騎麟霸道,野蠻,獨斷專橫!

  當年的他身為安全委員會領袖,最看不慣的就是這樣處處違例處處犯禁的惹事傢伙!

  那個年代很動亂,北洲皇權交替,東洲也涉入其中,五大家自然無法逃脫……

  當年的那些人,只有顧騎麟活了下來,活到了現在。

  事實證明。

  顧騎麟的行事風格是正確的,在亂世之中,只有他那樣的人才能活到最後,笑到最後。

  而活到最後的人……自然會成為朋友。

  周維戲謔笑了一聲,十指深深陷入掌心血肉之中。

  他仰起頭來,聲音嘶啞地笑道:「我更想不到,這個老傢伙的死,會讓我如此難過……他真是該死啊……多活幾天多好?等我嘲笑完他再走也不遲,或者再等等,一起結伴上路,說不定到了

  顧南風不忍心繼續聽下去。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想走。

  「等等,南風!」

  周維忽然開口喊了他的名字:「那一天……快要來了吧?」

  顧南風的身體僵住。

  他神色複雜地回過頭來,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老人。

  他當然知道,周維口中的「那一天」,指的是哪一天。

  周維和顧騎麟是生死之交,是摯友。

  兩人的立場,理念,基本相同,他們都期盼著三洲會盟對源之塔發動總攻的終戰到來!

  砰砰砰!

  周維笑著轉動輪椅,面對顧南風,他挺起胸膛,然後伸出手掌,攥攏成拳頭,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胸口,這個動作幼稚極了,像是一個炫耀自己年富力強的二十歲出頭青年。

  「喏,我的身體好得差不多了!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你瞧,我可以再上戰場!」

  顧南風的鼻尖一陣酸澀。

  他搖了搖頭,轉身對不遠處的杜韋開口傳音道:「杜韋先生……麻煩您把周老帶走,讓他好好休息吧。」

  目光一直在周維身上的杜韋,此刻嘆息一聲。

  他快步來到周維背後,推起輪椅,就要邁步。

  「杜韋,我不需要你!」

  周維皺眉呵斥,杜韋無奈之下只能退讓。

  就這麼的,周維推著輪椅,吃力地兜了一大圈,再次來到顧南風面前。

  這一次,他不再挺起胸膛,也不再假裝自己意氣風發。

  他已經老了。

  老了就是老了,再是天賦異稟的人也要服老……

  「南風……人這一輩子,總要為了一些執念而活。」

  周維再次擠出了笑容。

  「如果我可以選擇自己的結局,我希望我死在戰鬥中,我不要倒在日出前的寒夜裡,那樣的結局太寒冷了。顧騎麟……那個老傢伙,一直嘲笑我是個逃兵……可如今他才是那個逃兵。」

  「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顧南風不忍也不敢再與周維對視。

  他本想逃避,離開這片傷心之地。

  可就在這一刻,精神海中,傳來了他苦等一夜的【雪籠】消息。

  於是顧南風深吸一口氣。

  他下了很大的決心,這才緩緩蹲下身子,與周維對視。

  「如果您……真的做好了準備,那麼就請隨我一同前行吧。」

  周維怔住。

  接下來顧南風的話,讓他胸腔里翻滾的鮮血,變得滾燙熾熱起來。

  「因為那一天,已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