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Ch145 瀆神者

  第146章 Ch.145 瀆神者

  偉大之術中,《器官學》研習至深後能夠調整人的容貌。

  這很神奇。

  當羅蘭閉著眼,坐在烏鴉面前時,他感覺有一團冰冷的泥巴貼上了自己的額頭。

  然後,是鼻樑。

  是臉頰,下巴。

  像冰塊一樣,卻很柔軟。

  烏鴉擺弄著他的臉,一會捏捏眉骨,一會又使勁按壓鼻頭。

  這個過程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之久,期間,他不被允許移動頭,睜開眼,以及…跳舞、洗澡和到處瘋跑。

  直到臉上的柔軟與冰冷感消失。

  鏡子裡的人,便不再是『羅蘭·柯林斯』。

  他瞳色依舊如蜜,黑髮。

  但臉大不一樣。

  ——肥碩的鼻頭,低矮的鼻樑,尖臉變成了方臉,眼睛小成一條縫隙,眉毛又粗又濃…

  羅蘭捏了捏自己的臉蛋。

  沒有絲毫『異感』——仿佛他原本就長這樣。

  烏鴉把一些肉泥和零碎工具收進箱子裡,不時瞄著對鏡的青年,有些幸災樂禍。

  他不是不能把人『捏』的更美。

  但首先,羅蘭沒法更美了。

  其次,審判庭找來的身份是固定的,身份主人的容貌無法改變。

  他不知道從小漂亮到大的人,驟然發現鏡中的自己變成了這副模樣,究竟會做出什麼表情——是痛苦,難以置信,或者羞愧,不敢見人?

  他很期待羅蘭的反應,並在數周內津津樂道。

  「你,感覺怎麼樣?」

  烏鴉滿懷惡意地『關心』道。

  羅蘭先是沒回答,捏捏這兒,碰碰那兒,然後,又挺起胸脯,粗聲粗氣的對著鏡子裡的人哼了幾聲。

  烏鴉:?

  「烏鴉先生。」羅蘭扭過頭。

  「什麼。」

  「您能讓我維持這張『臉』多久?」

  「一整天,柯林斯。但我的建議是,半天。否則容易被有見識的,看出破綻。」

  烏鴉觀察著他的表情。

  遺憾的是,他並未從羅蘭臉上看見『羞恥』或『痛苦』。

  反而有那麼些…

  躍躍欲試?

  「如果任務完成的夠快,說不準,我還能回家嚇一嚇叔叔…」

  他聽見羅蘭在自言自語。

  「你說什麼?」烏鴉疑惑。

  羅蘭徹底轉過身,叉著腰,粗聲粗氣:「我是羅蘭·柯林斯雇來的傭人!普休·柯林斯先生,他說讓我每晚在你打呼嚕的時候,用掃把敲伱的腦袋!」

  烏鴉:……

  這個白痴小子,我真是想多了。

  烏鴉翻了翻眼睛,不再搭理他,提著箱子推門而出。

  ——當羅蘭再次回到辦公室時,連綿起伏的笑聲讓這裡成了歡樂的海洋。

  尤其是費南德斯。

  他笑得最開心。

  「哈哈哈哈哈哈羅蘭·柯林斯哈哈哈哈…東,東區…東區天使…哈哈哈哈…」

  克拉托弗捂著嘴,肩膀不停聳動。

  伊妮德倒很欣賞羅蘭的做派——故意挺著平坦的肚子,大搖大擺,混像個驟然有錢,目中無人的傢伙。

  「眉毛很有特色,烏鴉。」

  她誇了一句。

  「我儘量,把他弄得『平凡』了,伊妮德…大人。」烏鴉看著羅蘭,言語緩慢:「只要他不露出太大的…破綻。或者,得意到和人…近距離接觸。」

  伊妮德挑了下眉,沒說話。

  「你感覺怎麼樣,胖天使。」費南德斯從椅子上起來,到羅蘭面前端詳他的新臉,又指指小腹,口中嘖嘖稱奇:「你該往這兒放個枕頭,就真能變成『胖子』了——哦,還得多穿幾件衣服褲子,顯得四肢更粗。」

  「羅蘭?」

  羅蘭擠著嗓子,昂首挺胸,輕蔑掃了眼費南德斯。

  「請加上『先生』,否則,我絕不會回答你。」

  費南德斯忍俊不禁。

  「實際上,你的身份是亨利·伊文斯。」伊妮德笑眯眯道:「仙德爾·克拉托弗的是埃莉諾·伊文斯。」

  「這兄妹倆是邪教信徒,也是茉莉女士這一次沙龍的新參與者——烏鴉前幾日帶隊秘密抓捕了這對兄妹,以及給他們邀請函的人。現在,你們兩個,將代替他們的身份。」

  亨利·伊文斯。

  埃莉諾·伊文斯。

  「非常有趣的…一對兄妹。」烏鴉慢條斯理道:「我們闖進去的時候,這對親密的,兄妹,正在地上研究彼此的…身體。」

  他惜字如金,但又什麼都說了。

  費南德斯露出嫌惡之色。

  「邪教信徒總是這麼…這麼…」

  烏鴉不以為然:「我倒認為,這是他們兄妹天生的,小愛好。」

  伊妮德敲了敲桌子。

  「仙德爾·克拉托弗,羅蘭·柯林斯。」

  「那兩兄妹的邀請函上寫,沙龍結束後,會有一個小型私人聚會。我猜,他們就是在聚會上進行那些非法儀式的。」

  「除了觀察,你們還得幫我在宴會上找一個人——有可能的話,儘量保住他的性命…我是說,在保護你們自己的前提下。」

  伊妮德說。

  「他叫貝內文托。」

  「薩瑟蘭,或斯塔福德公爵。」

  聽到這個名字,就連羅蘭都不由有些驚訝。

  他的確是個剛來倫敦沒多久的『鄉下人』,但這位的大名,可不僅在倫敦流傳。

  喬治·薩瑟蘭·貝內文托,這個名字代表著一句話:

  『整個國家最有錢的人。』

  人們都這樣猜測,這樣說。

  羅蘭認為,即便傳言有誤,他不是最有錢,也起碼是第二、第三有錢吧?

  「哦,你要審判庭的執行官,去保護一位善於『清洗』的先生?」烏鴉極為罕見的,臉色變得非常不好看——這不像談到審判庭『軟弱』時的憤怒,而是一種埋藏在眼底的、真正的恨意。

  伊妮德坦然接受著他視線中的恨意,聲音溫柔:「烏鴉,審判庭需要他,君主也需要他。」

  「我們要在危機時施恩,而非讓他認為,危險完全沒出現過。」

  烏鴉嘲弄道:「你什麼時候學會這些陰謀詭計了?跟誰學的?你的敵人?還是合作夥伴?」

  伊妮德面色淡淡:「我很同情你的遭遇,烏鴉。但你得理解我…」

  「我沒辦法理解你,伊妮德大人。」烏鴉說:「我不知道,你將把審判庭帶到什麼地方——我們正走向戰爭。」

  伊妮德看看烏鴉,又看看費南德斯。

  教士欲言又止。

  「讓我和烏鴉談談吧。」她說。

  費南德斯神色鬱郁,把到嘴邊的話收了回去,狠狠瞪了烏鴉一眼:「你最好把你為數不多的尊重用在這兒。」

  他朝伊妮德微微欠身,然後,帶著仙德爾和羅蘭離開。

  房門關閉,片刻後,烏鴉臉上的『恨意』忽然消失了——他拉開椅子,坐到伊妮德對面:「你到底想幹什麼?」

  伊妮德撥弄著頭髮,不發一言。

  「「聖焰」之路的儀式者缺少什麼,我和費南德斯共事多年,還是清楚的。」烏鴉眸光森森,緊盯著那若無其事的女人:「你應該不會送這些尊敬你的執行官去死…是不是?」

  「回答我,伊妮德…大人。」

  伊妮德顯得興致缺缺。

  「執行官的職責,就是送邪教徒和異種去死。」她語氣沒有絲毫起伏,仿佛再說一件與她毫不相干的事:「…必要情況,自身也將化為烈焰。」

  「仇恨才是最好的信仰。」

  聽完這話,烏鴉眼中爆發了驚人的怒意:「我們圍繞在你身邊,圍繞在審判庭身邊,可不是為了成為你野心的燃料…」

  「那你們為了誰?」伊妮德瞟了他一眼,腔調詭異:「為了神?為了成為恩者的刀劍?為了審判罪惡?」

  她輕輕擺手,宛如想用陣風把這些人愚不可及的『忠誠』扇走。

  「這不好笑。十冠神都沉睡了,格蘭特。」

  「你們竟依然能維持那堅定不移的信仰,真是一群忠實的…」

  她唇瓣輕啟,聲音微不可聞。

  烏鴉攥著拳,手背條條青筋鼓起:「你不配做審判長。」

  對於這句話,伊妮德倒顯得很是贊同。

  她表情誠懇道:「你說得對,格蘭特。我本來該把這個位置讓給克什亥的,對嗎?然後,你們會跟著他,在數年前一頭撞向這個國家的基石——那些你們看不順眼的人。」

  「然後,將整個國度徹底化為一片焦土。」

  「這是你想要的?」

  烏鴉仍然憤怒,但口中沒了言語。

  「你說的沒錯,我其實並不在意審判庭,或者執行官的死活。」

  伊妮德勾起嘴角,流露出一絲諷色:「你很清楚,「聖焰」越向上,在意的東西會越來越少——但也越來越重要…至少目前來看,我的做法,對審判庭有益,是不是?」

  「站到維多利亞身邊,是我們最好的選擇。」

  「你,包括費南德斯在內的其他執行官——誰不想做贏家?」

  「流血是不可避免的,你應當平靜看待這件事。」

  烏鴉咬牙切齒:「流的可是我們兄弟姐妹的血。」

  伊妮德諷色更濃了,仿佛聽見了天大的笑話:「兄弟姐妹?!誰?你?還是費南德斯?誰會和你們是兄弟姐妹?一群為那沉睡的鬼東西揮舞刀劍的蠢貨?」

  「萬物之父…」

  「祂可什麼都沒說過。」

  女人眼中唯有冷漠。

  「教義是人編造的,格蘭特。」

  「我希望你明白這件事,三環的蠢人。」

  「審判庭曾經是教會的刀劍,是恩者的刀劍——那麼,為什麼不能是我的刀劍?你們對那虛無縹緲的幻影獻上忠誠,而當有天,你有幸來到祂面前,質問祂時…」

  「你猜,你會得到什麼回答?」

  伊妮德緩緩搖頭,目光中滿是失望。

  「什麼都沒有,格蘭特。」

  她說。

  「祂一無所知。」

  「『我並未讓你們做這些。』這才是祂會說的話。」

  烏鴉看了伊妮德很久,反覆,再反覆。

  他現在只能給出一個回答。

  「瀆神者。」

  聽到這個詞,伊妮德不禁掩嘴輕笑起來:「你打算去舉報我?格蘭特,舉報一個審判長?你猜克什亥為什麼離開?」

  烏鴉雙眸堅定:「因為自身的信仰——對萬物之父的信仰與虔誠。而你,則沒有。他不願與你,與其他的兄弟姐妹們於鮮血中相見…」

  「所以,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怎麼?你打算給我講,其實克什亥做錯了?一個虔誠者錯誤,一個瀆神者正確?」

  伊妮德豎起食指。

  當一抹燦爛的金焰燃燒起來時,女人說起了不相干的話。

  「我喜歡他抽雪茄。」

  她的目光穿過烏鴉,仿佛在看另一個人。

  「特別…吸引人…」

  烏鴉蹙眉:「伊妮德大人。」

  女人嘆了口氣,輕輕一吹,熄滅了火焰。

  「你尤其愚蠢。」她挪了挪身體,斜靠在椅子上,用掌根托著頭:「你打過獵嗎?」

  烏鴉不說話,就靜靜望著她。

  「獵犬在什麼時候才能發揮作用?」

  伊妮德自言自語:

  「當然是獵物充足的時候。」

  「那麼,當整片領地的獵物都被狩獵完…」

  「獵犬。」

  「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你…還能容忍它時不時,對主人,或主人的朋友咆哮嗎?」

  這並非問句。

  烏鴉面無表情:「換個主人,獵犬就不是獵犬?」

  伊妮德失笑:「那要看這主人…究竟能否拉住繩索了。」

  烏鴉默了片刻,又道:「我們只是為了審判與懲戒才留在審判庭。」

  伊妮德搖頭。

  她理解格蘭特的『狂熱』與『固執』——不,與其說狂熱,不如說仇恨。

  審判庭里,大部分執行官都憎恨著邪教徒或異種。

  因為他們的父母,因為他們的孩子,因為他們的妻子。

  仇恨才是最好的信仰。

  『一個禮物。』

  她默默念了一句,晃晃頭,把腦海中的影子揮散。

  「你的審判和懲戒是有私心的。倘若有機會,你可以問問克什亥。格蘭特,許多事,你根本不清楚。」伊妮德看著面前的男人,十分誠懇:「冠神的教義只是謊言——籠罩在神秘界之上的…」

  「一個彌天大謊。」

  「我不認為有什麼幽魂、異種或神靈…」

  「比人類還要擅長撒謊。」

  烏鴉抱著胳膊冷笑,顯然半個字都不信。

  伊妮德其實知道對烏鴉說這些,還不如對費南德斯說。那個壯碩如熊的男人,可並沒有看起來那麼憨厚。他精明著呢。

  不過…

  他是仙德爾和羅蘭的隊長。

  過早讓他知道太多,並不是一件好事。

  「我沒想到,伊妮德,你竟有這等褻瀆神靈的想法。」

  烏鴉看著面色自若的女人,心底一陣陣發寒。

  他曾羨慕「聖焰」之路的強大,也羨慕走在這條路上的儀式者:他們冷漠無情,狂熱的同時也不乏理智與智慧。

  「凡性傷痕」之於他們,並非缺陷,反倒像一種恩賜。

  它奪取了他們身為人類的『缺陷』。

  但今日,他見到了「聖焰」的另一面。

  當『毫無憐憫』這件事發生在伊妮德·茱提亞身上時,被她注視著時…

  仿佛渾身浸泡在冬日最冷的冰湖裡。

  毫無憐憫的女人。

  烏鴉懷疑,她甚至不在意自己的生命。

  聖焰之路啊。

  最靠近它盡頭的儀式者,當撕開表皮後,裡面竟藏著一頭毫無感情的怪物。

  一個瀆神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