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之暉家的客廳里,馮之暉這個主人正懸掛在吊燈上,四肢自然下垂,腦袋也垂著,角度卻非常詭異。
白無常微微抬頭望著馮之暉,視線掃過馮之暉脖子上的長圍巾,又低下頭,看看馮之暉腳下橫倒在地的椅子。
整間客廳被精心布置成了一個自殺現場。就這樣粗粗看一眼,誰都會以為馮之暉是自殺的。
黎雲雖有心理準備,但這會兒跟著白無常的視線看了一圈後,忽的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那個鬼,故意的?她有理智?」黎雲很驚訝。
他遇到過的惡鬼,各有性格,但在行兇殺人之時都非常暴躁。它們可能在殺人之前精心布置,將受害者當獵物一般戲耍,或是費盡周折,想方設法地將受害人殺死,展現出不遜於活人的理智。但在受害人死後,它們多半不會再把力氣浪費在善後事宜上。有這功夫,它們完全會用在逃跑和隱匿自己的蹤跡上。它們會想辦法應對黑白無常,而不是去提防人間的警察。
黎雲很疑惑,再聯想到丁悅的死亡,越發覺得古怪。
「他們更在意陽間的事情。」白無常解答了黎雲的疑惑,「不想被活人發現他們的身份。」
這麼說著,他看向黎雲,冰冷的神情不變,眼底卻有些情緒波動。
黎雲能感受到白無常心中的動搖,心情也跟著變得複雜。
黎雲在中心醫院郁明星事件之前,一直避免活人注意到鬼的事情,那是因為他現在有著活人的身份,享受著活人的便利,他不想自己的生活被打亂。而在郁明星那件事後,他考慮的更多了,但也沒有養成某種意識。若是那惡鬼沒有布置這自殺現場,黎雲也不會主動去將馮之暉的死亡掩飾成一場自殺。
這麼一想,在這屋子裡連殺兩人的惡鬼好像比他更有這方面的意識。
「你為什麼還要當志願者?」白無常問道。
這個問題,他大概早就想問了。上次見面時,卻是沒有機會問出口。
黎雲扯扯嘴角,「聽到那樣的聲音,就沒辦法置之不理。我沒想那麼多,就是……救人要緊。」
不管是還活著的人,或是已經死了的人,在那些人向他發出求救的時候,他就一股熱血上涌,身體先於大腦反應? 沖了上去。
他活著的時候從來不覺得自己是這樣見義勇為的熱血青年? 倒是死了之後,經歷了自己悲劇? 看過了他人的悲劇? 無法硬下心腸來。更重要的是,他沒有辦法封閉自己的心靈? 封閉自己的能力。那些受害者的聲音、情緒、死狀,總是會傳入他的意識中? 讓他想裝作看不見都不行。
「你又為什麼要當白無常?」黎雲問道。
白無常並未回答。
樓外傳來了汽車引擎聲? 還有人按了門鈴。
黎雲不可能去給警察開門。
過了一會兒,警察上了樓,在外頭敲門。🐯🐝 ❻➈𝓼нùⓍ.Ⓒ𝐎𝓜 ☮🍫隔壁鄰居也開了門。兩邊交流幾句,大致搞清楚了馮之暉家的情況。
「那我們就找人開鎖了。」
黎雲聽到外頭的警察招呼了一句。
開鎖還得找鎖匠。
黎雲報警的時候沒說刑事案件? 出警的是兩個社區民警? 辦事有條不紊,動靜鬧得有些大,等鎖匠來的時候,居委會的人也來了。
馮之暉家中的電話響了好幾次,手機鈴聲也頻繁響起。
外頭的人議論紛紛。
門鎖終於被打開了。
進門的警察第一眼就看到了馮之暉的屍體。
「啊!」發出叫聲的自然不是警察? 而是後頭看熱鬧的鄰居。
兩位民警趕緊聯繫了警局,又上前檢查馮之暉的情況。在確認馮之暉的死亡後? 他們立馬想到了這個家中還有的一個成員。
兩個警察喊著馮思雲,其中一人維持著現場秩序? 又找人打聽馮思雲的名字。
馮思雲的臥室門被敲響,門把手被擰動。
她本人依舊縮在床角顫抖著? 動彈不得。
馮之暉和丁悅看到這一幕? 心痛不已? 想要上前抱住自己的女兒。
白無常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邊,又一次抬手阻攔。
臥室的門鎖也被撬開了。
進來的警察看到馮思雲沒事,鬆了口氣。
「小姑娘,我是警察叔叔,不要怕。別怕。待會兒讓醫生叔叔給你檢查一下身體,好不好?你叫什麼名字?是不是叫馮思雲?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啊?」警察耐心地詢問著。
馮思雲抱著自己的身體,驚恐地看著警察,一聲不吭。
「別怕啊。警察叔叔來了,沒事了。」這民警看起來四十多歲,家中大概也有孩子,看到馮思雲這樣,心中酸澀,嘆了好幾次氣。
丁悅在馮之暉懷中泣不成聲。馮之暉也是眼眶泛紅,想抱住女兒,卻只能緊緊抱住自己的妻子。
救護車很快趕到。警察和醫護抬著馮思雲往外走。外頭客廳里,馮之暉的屍體已經被放下,遮蓋起來。本在驗屍的法醫和勘察現場的技術人員都小心翼翼地擋住馮之暉的屍體,不讓馮思雲看到。
找居委談話的兩個警察頓了頓,等馮思雲被送下樓,才繼續問道:「這小姑娘還有什麼親戚嗎?平時來往比較多的,有沒有?」
「她外婆經常來,有時候家裡面爸爸出差,外婆就過來住幾天,幫忙帶孩子。這可憐啊……之前媽媽剛自殺……」
周圍人七嘴八舌地說著,都唏噓同情。
馮之暉和丁悅沒聽到這些議論,急匆匆追著馮思雲去了醫院。
白無常和黎雲就墜在這古怪隊伍的最後。
黎雲沒有繼續詢問白無常的過去。他將自己收到的投稿說了說,「……這應該是慣犯了。我回去再聯繫聯繫那個投稿人。他要能給個地址,應該就有進一步的線索了。」
白無常點頭。
「酆都沒有收到其他報案嗎?」黎雲問道。
既然是慣犯,就不可能只作案兩起。
「沒有。」
黎雲皺眉。
那惡鬼殺死丁悅和馮之暉的手段不盡相同,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她並不介意當事人認識到她的存在,甚至,她就是藉由當事人認識到她的存在,才有機會行兇。矛盾的是,她在殺人之後——不,是選擇計劃殺人開始,就有意布置,讓外人不會懷疑受害者的死亡。她到底是不想活人認識到鬼的存在,還是相反?
黎雲心中一動。
那惡鬼可能和他一樣,本意是掩藏自己鬼魂的身份,為了行兇卻又不得不暴露這一點。這樣才能解釋通她的行為。
如此一來,受害人肯定知道死於非命,該想辦法找黑白無常……
黎雲又想到了丁悅。丁悅在前往酆都的路上不斷徘徊,踟躕不定。其他受害者說不定也是如此。像馮之暉那樣迅速死亡的可能是少數。
「能查一查酆都外圍有沒有其他受害者嗎?」黎雲詢問白無常。
白無常瞥了黎雲一眼,沒有馬上答應。
黎雲等著白無常的回答。
良久,白無常被黎雲盯得沒辦法,無奈說道:「這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亡,有很多鬼前往酆都,徘徊在那條路上。那些路,並不相通,只有酆都城門那一片區域算是公共地區。」
言下之意,就是黎雲設想的搜尋行動根本不可能執行。
黎雲有些尷尬,「也是呢……我也只感受到了丁悅一個人的痛苦。」
他沒有感知到其他受害人存在。
可能是老闆只放了丁悅這麼一個求助者給他。
黎雲想到老闆,又是生出一股無力感。
醫院對馮思雲的檢查很快就完成了。馮思雲身上沒有外傷,只有驚嚇過度後殘留的心理創傷。她不願開口說話。大半夜接到警察電話,迅速趕過來的馮思雲外婆外公在她面前痛哭,也沒有讓她張口說一個字。小姑娘連哭都哭不出來,臉上只有驚嚇一個表情。即使黎雲暫時安撫住她的情緒,她也會被周圍的風吹草動給驚到,再次露出恐懼之色。
馮之暉和丁悅看著女兒這樣,心都要碎了。
等天光微亮,馮之暉再也無法抑制,向白無常哀求道:「就讓她看一眼我們吧。讓我們跟她說說話,安慰安慰她。」
「這樣治標不治本。」白無常淡淡說道。
馮之暉連連點頭,神情悽苦,「我知道,我們知道的。但她現在這樣不行啊。她這樣下去,人要垮掉的。她還那么小……」
醫生都不敢直接給馮思雲開藥,只是做了長時間的心理輔導,再叮囑了馮思雲的外婆外公該如何照顧小姑娘。
這樣的治療手段短時間內難以起效,尤其是這些人根本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只當馮之暉在丁悅自殺之後,精神出了問題,同樣選擇自殺,嚇到了馮思雲。他們不知道馮思雲在數小時前經歷了真正的恐怖。
黎雲說道:「我待會兒把你們的情緒和想法傳遞過去吧。你們要平靜一些,讓你們女兒也能平靜一些。」
馮之暉夫妻這時候才看向黎雲,也不問黎雲的身份,只是連連點頭,答應下來。
他們已是病急亂投醫了,任誰對他們說自己有辦法安撫馮思雲,他們都會試一試。
「你們做好準備,要安慰她,別再刺激她了。」黎雲怕兩人回想起那惡鬼的事情。他希望從兩人身上剝離出的情感是純粹的父愛母愛,希望這些愛意能讓馮思雲恢復精神。
黎雲也不懂心理學。之前過來的心理醫生做的輔導、給的建議也不可能考慮馮之暉和丁悅還存在於世這種離奇的情況。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給馮之暉夫妻一點建議,小心感受著兩人的心情。
他將兩人心中對馮思雲的關心挑選了出來,連通到了馮思雲心中。
馮思雲一夜未睡,現在也沒有閉上眼睛。她一直睜眼留意著周圍環境,十分警惕。在接收到黎雲傳來的情緒後,她緊張的情緒略微緩解。
小姑娘怔怔看著醫院天花板。
馮之暉和丁悅焦急,開口想要詢問。
馮思雲的眼中忽然溢出了淚水。
一直守在旁邊的外婆見到這一幕,已經乾涸的淚腺也分泌出了淚珠。
粗糙的手摸著馮思雲的臉蛋,抱住了馮思雲小小的身體。
「乖乖,我的乖乖啊……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嗚……」
馮思雲落著淚,卻是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黎雲能感受到她心中的悲傷,那悲傷被恐懼壓在心底深處,如今只是露出了一點點縫隙。如同一隻氣球,堵住了女孩的心,稍微放掉一點兒氣,卻還是於事無補。
女孩很快就止住了眼淚,手顫抖著,又想到了父母死亡的場景,想到了那個惡鬼。
黎雲無法阻止這些記憶。
馮之暉剛放下心來,卻是很快又和丁悅互相揪著手,焦急地問道:「云云怎麼又這樣了?」
黎雲搖頭,黯然道:「不行。」
他也守了這小姑娘一晚上了,多次安撫她的情緒。
他在這過程中,越發力不從心。
有些情緒,不是靠外力就能壓下去的。
「她有些……意識到了……」黎雲苦澀地說道。
馮思雲很聰明,她已經逐漸意識到自己的一聲「晚安」可能是一切的導火索。她也意識到了丁悅的死亡可能不是之前長輩們告訴她的自殺。
馮思雲想到自己家中那個女人的身影,就瑟瑟發抖。
自母親丁悅死後,她就多次看到那個女人的身影,且那頻率越來越高。
她越想越是害怕。
馮之暉和丁悅互相看了看,一齊看向白無常。
白無常轉頭迎上這對夫妻的目光。
「讓她看見我們吧。」馮之暉乾澀地說道,「我們知道,我們知道的,您二位大人說得有道理,云云不應該看到鬼,看不到是最好的,可是現在這樣……」
「可能過一陣她會慢慢放下。」白無常難得開口勸解,「就像那位醫生說的,她需要時間來接受現實。」
丁悅用力搖頭,「他們都不知道現實是什麼。」
「他們認為的現實才是最好得現實。」白無常馬上說道,語氣不容置疑。
馮之暉苦笑,「時間久了之後,我們身上也會出現變化吧?」
丁悅哆嗦了一下,攥緊了丈夫的手。
黎雲眼皮一跳。
「你們一直守在這裡,是守著云云,也是守著我們吧?這位先生,就很擔心我們。」馮之暉看向黎雲。
黎雲到底年輕,也不像白無常天生一張撲克臉,他並未掩藏好自己的情緒。
他的確很擔心馮之暉和丁悅兩個鬼會出岔子。如果不是如此,在警察到達現場後,他就該回金榮大廈了。他對馮思雲擔心,但他不是馮之暉和丁悅,他這個外人今天還是第一次見馮思雲,在確定馮思雲沒有生命危險後,他頂多是常來看看小姑娘的情況,而不是一直守著病房。
黎雲想到此,瞅了眼白無常。
他留在這兒的另一半原因則是白無常。
他想不明白白無常默不作聲地一直留在這兒是為了什麼。為了馮思雲?還是為了馮之暉和丁悅?
「我其實也能感覺到。我感覺到自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馮之暉看了看自己和妻子握在一起的手,「我們不能留在這裡,不能再留在云云身邊。我們可能控制不了自己……但就這一次,就現在,至少讓我們看到云云好了,我們才能安心去酆都。」
馮之暉和丁悅乞求地看向白無常。
白無常在心中暗暗嘆氣。
他的嘆息聲傳入了黎雲耳中。
「僅此一次。」白無常面無表情地說道,身上溢出了點點白光。
馮之暉和丁悅欣喜地睜大眼睛。
他們馬上轉頭看向了馮思雲。
小姑娘發愣地看著夫妻二人。
「云云。云云!」丁悅率先衝過去,抱住了馮思雲,淚水落在了馮思雲的臉上。
馮思雲張了張口,哇的一聲大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