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陰魂不散

  鄧欣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回到了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69ѕ𝔥𝓤Ж.ςⓄⓜ 🐒🍟

  她是農村留守兒童,父母在外打工,家裡只有爺爺奶奶和她三個人。爺爺奶奶仍需要做農活,管教她的時間很少。每天放學後,她都有時間滿村瘋跑,呼朋喚友地遊戲。

  也不是所有同村的孩子都如她一樣自由。有的人家裡有很多孩子,大的要照顧小的,帶著個跟屁蟲,或是小的那個還需要被人抱在懷裡,那就不可能自由玩耍了;還有的人,家裡祖父母已經年邁衰老,干不動農活,父母同樣外出務工,小孩就得早早承擔起家裡的重擔。

  鄧欣算是村裡的幸運兒,不光沒人管束,不用幹活,她父母在外打工收入還不錯,每年寄回家的錢,足夠她家成為村里第一批蓋新房、用新家電的人家,就是智能機,他們家也比其他人家早兩年用上。她爺爺奶奶算是村裡的時髦人,帶領過村裡的潮流風尚,她也在同齡人中占盡了風頭。

  鄧欣的無憂無慮是在十二歲的夏天戛然而止的。

  她在夢境中又回到了那個夏天,能聽到蟬鳴鳥叫,看到不遠處的山坡。山坡上鬱鬱蔥蔥的樹木被風吹拂,往一邊傾倒,如同向她抓來的手,要將她攥在掌心,捏個粉碎。

  鄧欣感到了恐懼,記憶卻是不受控制。

  她踏著輕快的步伐進入了山林。

  山中有一條小溪,水流從山頂蜿蜒而下,落入山腳的湖泊,那裡就是他們村天然的游泳池。水流再往下,便匯入了農田溝渠,灌溉土地,催生地里的作物。

  鄧欣仿佛能看見農田裡的絲絲殷紅。她的意識隨著水流逆流而上,看到了更多的鮮血。

  眨眼間,她已置身在了山林中。

  嘭!

  一聲重響,驚起林間飛鳥。

  鄧欣在心底尖叫著,卻仍是走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她這時候記了起來,她不是心血來潮獨自來山林的,她和人約好了,和村裡的一個小夥伴……

  她生出了惡作劇的心態,躡手躡腳靠近那聲音傳出來的方向。

  那時候的她並不知道,即將受到驚嚇的是她自己。

  透過茂密的草葉,她看到了溪水邊的兩個人。

  站著的那個身材幹瘦,卻長得很高,是正在抽條的大男孩。倒在地上,半邊身體被溪水不斷沖刷的是和她約好的小夥伴。

  小夥伴不久前在學校里,昂首挺胸,如歡快的小鳥一般告訴所有人,他媽媽給她買了一部手機,昨天晚上剛寄到了家裡;隨後又避開了其他人,紅著臉,悄悄找到鄧欣,約在山林中見面,讓鄧欣偷偷教他怎麼玩手機。鄧欣拍胸脯答應了下來。她沒有自己的手機,但爺爺奶奶的手機她已經玩得瞭若指掌。

  小夥伴那紅撲撲的臉蛋如今變得慘白,又被額頭上流淌下的鮮血染紅。

  大男孩摸索著他的口袋,找到了手機,又不輕不重踢了他一腳,「讓你老實點。借來玩幾天怎麼了?找揍。喂,別趴著了。聽到沒?」他又踢了幾腳,覺察到了不對勁。

  他沒有伸手將男孩拉起來,而是用腳勾起他的身體,將他翻了個面。

  鄧欣呆呆看著男孩滿是血污的臉倒轉過來,依然面朝自己,睜著的眼睛似乎緊緊盯著自己。

  這場面,鄧欣記憶了很多年。

  午夜夢回,每每想起那一張臉,鄧欣從害怕躲閃到麻木凝視,漸漸發現那時候小夥伴的胸口還有起伏。

  她不知道這是她扭曲的夢,還是當日的現實。

  小夥伴那時候可能還活著……

  一想到此,鄧欣就感到戰慄,另一種恐懼油然而生。

  打傷他的人逃了。

  鄧欣站到雙腿發麻,天都黑了,才被林中鳥兒拍打翅膀的聲音驚醒。

  她沒有上前查看小夥伴的狀況,扭過頭,一路衝下了山。

  夢境中的她仿若一塊小石子,一骨碌滾下山,全身都疼痛起來。

  都是一個村子的人,鄧欣自然認識殺了人的那個大男孩。那人和她一樣是留守兒童,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不過弟弟妹妹都跟著父母在外地,只有他被留在老家,幫襯著家裡的爺爺奶奶做農活。據說城市裡開銷大,他父母打工掙來的錢都給弟弟妹妹花用了,並不寄錢回來,每年過年回來還要兩個孩子問問爺爺奶奶開口要紅包。男孩就比鄧欣他們高兩屆,大家住在一個村,都在一間學校讀書,但比起鄧欣在村裡的「名氣」,對方在學校中就毫不起眼了。鄧欣從沒想過這個不起眼的男孩會露出那種村口二流子的表情,還會動手搶劫殺人。

  夢境構建出了虛幻的家庭場景,讓鄧欣看到了男孩的家。那個家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眨眼間就會看到血跡在那黑屋子裡蔓延。

  轉瞬,她又來到教室。鄧欣看到了教室里空出來的座位。隱約間聽同學提起,昨天半夜小夥伴的家人到處尋找他。小夥伴一夜未歸,生死不明。

  鄧欣哆嗦著,腦海中是小夥伴揮之不去的臉。

  她忍不住留意起了那個殺了人的男孩。

  放學的時候,她繞了路,悄悄跟著對方。對方回了家,但沒一會兒,他爺爺奶奶就帶著他出門。

  鄧欣躲在農田中,沒有被他們發現。

  她都忘了自己當時在想什麼,只是一個念頭閃過,便超過了那一家子,提前去了山林。

  小夥伴的屍體被溪水沖刷了一夜。

  溪水明明和往日一樣清澈,鄧欣卻好像看到了其中殷紅的血絲。

  她躲在了一邊,靜靜等候著。

  果然,那一家子循著水流找了過來。

  「一天了,都沒被叼走。」高大的男人抹了把皺紋密布的臉,從背著的包裹中拿出了一把小鏟子。

  跟著他的女人頭髮花白,同樣高高大大、長手長腳,一巴掌就打在了那個大男孩的後腦勺,罵罵咧咧幾句。

  男孩被打,一聲不吭,低著頭,沒什麼反應。

  「就埋在這兒?」女人轉頭詢問男人。

  鏟子在男人手中轉著圈,男人在周圍踱步,沉吟了一會兒,「這地方不好埋啊。過一陣肯定有人上山來采蘑菇啥的。這麼個人……」男人衝著鄧欣的小夥伴比比劃劃,「地上肯定得鼓起一個包。地皮翻過,肯定也有人能看出來。」

  「那你還說埋了。」女人翻了個白眼。

  「我怎麼知道是這麼大個。我當是個小孩呢。」男人繼續比比劃劃。

  女人頓時又起了怒意,扇了那和自己一般高的男孩幾巴掌,「你這初中也別讀了,趕緊去找你爹媽吧。整天活不干,就知道給我們惹事。」

  「初中還是要讀完的。」男人拖長了音,「都讀了那麼些年了,最後一年不讀完,文憑拿不到,不是白讀了嘛?他要現在跑了,村里人也要懷疑哩。這風頭上,你別搞事情啊。」

  女人哼了一聲,「現在怎麼辦?就扔這裡?」她伸長了手,指了鄧欣的小夥伴,如同指著豬圈裡的豬仔。

  「也不是不行。這額頭磕得,說是他自己走路摔的……他那個手機……」男人看向自家的小孩。

  男孩攥緊了褲子口袋,一臉抗拒。

  女人臉上肉疼地直抽抽,道:「那手機好貴了吧?」

  「也沒那麼貴。」男人猶豫起來,「反正是新手機,到時候買張電話卡……」男人盤算著,沖男孩伸手,「你就別拿著了。你拿著,人家一看就是偷來的。」

  男孩不肯。

  三個人居然為了一部搶來的手機爭執起來。

  手機的主人還身體發僵地躺在冰冷的溪水中。

  大夏天的,鄧欣的身體好似也因為不見天日的山林和冰涼的溪水而失去原有的溫度。

  她覺得好冷。

  心臟、四肢、大腦,都漸漸凍住了。

  夢境似乎結束,她的意識就要陷入黑暗,徹底睡著。

  嘭。

  又是那種巨響。

  鄧欣驚醒過來,卻是在夢中醒來。

  那一家人的爭吵暫時結束。

  之前的巨響不知道是從哪兒傳來的。

  不,她知道那聲音是從哪兒傳來的。

  她開始聽到那些聲音了。

  那一家子決定好了手機的安排,也決定好了如何處置鄧欣的小夥伴。

  嘭!

  這次是真實的聲音。

  鐵鏟落在了小孩稚嫩的脖頸上,只一下,小孩的腦袋就歪了。

  骨頭斷了,皮膚還連接著。

  嘭嘭!

  鐵鏟和石頭相撞,斬斷了那一層皮肉。

  鄧欣看到溪水中出現了一絲絲殷紅。

  那不是她的幻覺或想像。

  溪水中的紅色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綠色的山被畫出了一條紅色的線,紅線一直延伸進了村裡的農田,延伸進了村子。

  嘭。

  嘭。

  嘭。

  她最初在林間遠遠聽到的聲音仿佛變成了她的心跳。

  鄧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座山林、怎麼回到家的。

  事後想來,她那時候恐怕就被發現了。

  所以那天夜裡,那一家人上門來了。她爺爺奶奶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開門將笑臉盈盈的那一家子迎了進來。

  她聽到了自己的尖叫,可那尖叫還沒出口,她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躲在門後,透過門縫,看到了那一家人毒蛇一樣的目光。他們臉上掛著笑,眼睛也如毒蛇一樣四處搜尋著,尋找她的蹤跡。

  他們沒發現她。

  他們在等她。

  他們該走了吧?

  他們要等到什麼時候?

  爺爺奶奶已經不耐煩,已經起疑了。

  所以,他們……

  鄧欣顫抖著,看到他們從背後拿出了還沾著血的鏟子,將毫無防備的爺爺奶奶打倒在地。

  血果然流進了村子裡。

  血就在他們家流淌。

  笑臉變成了猙獰殘暴。

  鄧欣縮在小房間內,只聽到外頭不斷傳出嘭嘭的重擊聲。

  她的身體石化了一般,根本逃不了。

  就連眼睛都無法閉上。

  滿眼的紅色被紅色的人取代。

  那一家人開始肆無忌憚地搜索起了她家。

  他們暴躁、焦慮,急切地想要找到她。

  他們已經失去了理智,也沒有處理她小夥伴時的冷靜從容。

  血好像扭曲了他們,也可能是血讓他們暴露出了本性。

  門口喊話的聲音救了鄧欣一命。

  那一家人滿身的血,自然不可能去應門,他們不出去,卻也不敢再鬧出動靜。等門外的人走了,他們匆匆放了一把火,就趕緊離開。

  鄧欣恍惚記得,那天夜裡,她那個小夥伴的家人搜尋全村,發現了山腳湖泊中的血液,招呼全村的人上山尋找。

  她是這樣得救的。

  卻也因為村裡的人都去山上找人,沒有人來得及趕回來救火。

  她身體癱軟,用爬的,從火海中爬出來。

  她的家付之一炬。

  她的爺爺奶奶……

  她還記得他們血肉模糊的屍體。

  嘭。

  嘭。

  嘭。

  耳畔聽到的重擊聲多了起來,幾道聲音重合在一起。

  她在派出所的休息室內過了一天兩夜,那聲音就沒停止過。

  她父母匆匆趕回來,將她接走。

  這中間還發生了什麼,她完全沒有印象。

  她不說話。對誰都不說話。

  耳邊的重擊聲也掩蓋了其他人對她說話的聲音。

  直到某一天,她在一間陌生的病房中聽到了陌生的對話聲。

  說話的人,並不存在於病房。

  她慢慢醒悟過來,她擁有了常人所不具備的能力。

  她能聽到一些人臨死時發出的聲音。

  不僅是那些死者的聲音,還有生者的聲音。

  那些人死時周圍的一切,她都能聽到。

  尤其是在醫院這種地方。

  「醫生!醫生!」

  「啊,好痛、太痛了……」

  「嗚嗚嗚……」

  「水,想喝水。」

  「好難受,這裡好痛。」

  「醫生!護士!」

  「死亡時間下午三點二十七分。」

  「死亡時間凌晨兩點零一分。」

  「通知家屬。」

  「死亡時間是九點十二分。」

  「死亡時間是晚上十點四十五分。」

  「不行了……」

  「死亡時間……」

  「心跳停了。」

  「死亡時間……」

  鄧欣猛地睜開眼睛。

  嘭。

  嘭。

  嘭。

  不知道是心跳聲還是鐵鏟擊到硬物的聲音在耳邊迴蕩著。

  那一聲聲宣告死亡讓她滿身冷汗。

  她發現自己居然躺在醫院病房內。

  她唰地坐起來,突然的動作讓她有些眩暈。

  她怎麼會在病房?她怎麼會到醫院來?

  她明明繞著醫院走,根本不敢回到醫院。

  沒有其他一技之長,她天真地選了養老院當成下一個工作場所。

  養老院也不是好地方。

  金年養老院看似硬體條件特別好,對她來說卻不啻於地獄。

  她應該老老實實當個營業員之類,或者去辦公樓里打掃衛生。

  為什麼要去醫院、去養老院?僅僅是為了照顧一些陌生人?

  為了那可笑的善心?

  不,不是善心……

  是……

  「死亡時間……」

  「死亡時間……」

  鄧欣捂住了耳朵,急切地想要逃離這裡。

  她為什麼會聽到那麼多聲音?

  幾年前她在醫院當護工都沒有……

  鄧欣的動作忽然停住了。

  她瞪大眼睛,看向病房的大門。

  乾屍一般的身體搖搖晃晃前進。

  屈金銀進入了病房。

  「死亡時間……」

  「死亡時間……」

  「死……亡……時……間……」

  耳邊的聲音被扭曲拉長了,如同早年質量不佳的慢速播放,聲音拉長後就變得無比古怪,變調成詭異低沉的呢喃。

  鄧欣渾身篩糠一樣發抖。

  她眼睜睜看著屈金銀靠近了自己。

  屈金銀蒙著一層白霧的眼珠子中倒映出了她恐懼的模樣。

  屈金銀乾癟看不到唇瓣的嘴開合了幾下,擠出了沙啞蒼老的聲音:「你明明聽到了……」

  是啊,她聽到了。

  她知道屈金銀遭遇了什麼。

  那聲音鑽入耳朵,被扭曲:「……看到了……」

  鄧欣身體巨震。

  這熟悉的、嗓音……

  鄧欣上下兩排牙齒碰撞著,發出咔咔的聲響。

  「為什麼一個人跑了?」屈金銀質問。

  她沒有。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醫院。她沒有想——

  鄧欣要叫出來的反駁停在了喉嚨口。

  她當然是想要跑的。

  就像過去每一次那樣。

  上一秒還在耐心伺候著病人或老人,下一秒她就頭也不回地跑了。

  就像是……很多年前……

  「為什麼不說?」

  鄧欣聽在耳中的聲音變了調。

  屈金銀木然的臉變成了她童年那小夥伴胖墩墩的蒼白臉蛋,轉瞬又變成了她爺爺奶奶呆滯的臉。

  三張臉一起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打成了肉泥,糊在屈金銀臉上。

  鄧欣想要昏過去,都做不到。

  為什麼不說?

  為什麼不告訴爺爺奶奶?

  為什麼不告訴村里人?

  鄧欣在這十幾年間從沒詢問過自己。可這些問題一直橫亘在她的心頭。她有無數種解釋:

  她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孩;

  她被嚇傻了;

  她太害怕了;

  她只是被嚇到,失去了理智,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種事情……

  內心反覆地說著相似的辯解。

  狡辯!

  怒喝聲在鄧欣心中響起。

  她無法欺騙她自己。

  和夢境不同,現實中,那男孩可不是隔天就帶著家人去處理她小夥伴的屍體。他拖了很長時間,直到手機藏不住了,被家人發現,才給揪著脖子,帶路去了山林。山裡的溪水也沒有被血染紅。只有她的家被血塗滿。

  鄧欣監視了那男孩許久,她有無數次機會告訴傷心擔心的小夥伴家人那天發生的事情,更有無數次機會將這件事告訴給爺爺奶奶。

  她選擇了逃避,又如一隻畏畏縮縮的老鼠,跟在男孩身後,去觀察事情的發展。

  鄧欣看到屈金銀乾屍一樣的臉發生了變化,麵皮拉了起來,露出了怒容。

  「你丟下了我們!你丟下了我們!!」屈金銀聲如洪鐘,又透出一股森森的陰氣。

  鄧欣感到自己無法呼吸。

  嘭。

  嘭。

  嘭。

  那是鄧欣的心跳聲。

  一下、又一下,漸漸變得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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