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瑤城到山南,最便捷的交通方式就是乘坐長途汽車,只要一個多小時就能到達。若是放在幾年前,黎雲可以買三張車票,讓宋英英都能有個座,他、李叔和宋英英三個鬼輕輕鬆鬆就能到達山南。現在卻是不行了。長途汽車也需要實名認證,三個鬼中只有他和李叔有身份證,宋英英是生前就還沒來得及辦理身份證,就沒見過自己的身份證長什麼樣。
走運的是,山南這個小城市,平時人流量不大。不年不節的時候,每天兩班的長途汽車上都坐不滿人。
黎雲和李叔並排坐著,看著窗外的景色。宋英英就坐在兩人前面的空位上,也扭著腦袋,貪婪地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風景。
她上次來山南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山南這小城市,和大城市一樣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卻是沒機會上全國新聞。而在瑤城,也不可能收到山南的本地新聞。
宋英英在三院裡碰見來自山南的病人,都會不由自主地跟蹤一陣,期盼著他們能說一點兒有關山南的事情。偶爾能聽到的家鄉話,也會令她倍感親切。但下一秒,她就會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一溜煙躲到精神科病房,將自己束縛起來。
她擔驚受怕了幾十年,死後就一直不得安寧。
若不是意志夠堅定,她恐怕早就成了惡鬼,纏上了她的家人,還可能因為死亡的誤會,傷害她的母親。
想到此,宋英英心中升起恨意,轉瞬,恨意又變成了憐憫和恐懼。
她已經從黎雲那裡聽說了事情的經過。
作為罪魁禍首的郁明星已經被黑無常殺死,與中心醫院案件無關,但犯下了同樣罪行的青年人則被白無常所殺。
黎雲目睹了整件事的經過,包括那後續趕來的家屬悲痛欲絕的哭聲,他都從頭聽到了尾。
幸好,只有兩個。
可惜,竟有兩個。
在那名叫彭雲的青年人瀕死的時刻,黎雲看到了他恍恍惚惚的意識。黎雲將事情和黑白無常一說,三人離開中心醫院後,便把瑤城幾間看守所都轉了一遍。黑無常輕車熟路,好像對瑤城的這些看守所瞭若指掌。黎雲好奇詢問之下,才知道黑無常在二十年前就處理過瑤城第二看守所的靈異事件。說是靈異事件,是因為那並非鬧鬼,而是邪祟氣息匯聚,形成了一種魔物,自身沒有心智,卻能影響人的心智,讓人發狂殺人。
三個人這次將瑤城的看守所好好轉了一遍,倒真讓他們發現了一間有問題的。黎雲聽到那唱著歌的老嫗,便確定這就是彭雲就職的看守所。比起中心醫院那狡詐的惡鬼,這老嫗就瘋瘋癲癲,毫無躲避追蹤的概念了。白無常很輕易地揮袖消滅了這惡鬼。
三人在看守所內分道揚鑣。黎雲看著白無常黯淡的白光消失在了看守所監牢內。
等宋英英見到黎雲,已經是入夜時分。
宋英英沉默地聽完了黎雲的敘述,良久都沒有出聲。
同為鬼魂,她有著和黎雲一樣的感觸。只是相比於黎雲這段時間湧現出的一腔熱血,她心中的執念就談不上多深了,至少恨意是超過了救人之心的。在了解事情原委後,受到的打擊也就沒有黎雲那麼大,隨波逐流的無奈或許更強一些。她心中還有一點兒小小的陰暗的慶幸,原來和她同病相憐的人有那麼多。她是其中唯一一個在死後還獲得了幾十年悠閒生活,又最終得知了真相的人。
被害的事情,很倒霉,但自己的案件能夠解決,應該算是幸運吧。尤其是在這麼多受害者中,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被鬼殺死的無辜之人,何其之多。即使和鬼無關,也有倒霉蛋喝水嗆死、走路摔死的,上哪兒說理去呢?
最重要的是,殺死她的,並非她以前所認為的母親。
這已經是莫大的安慰了。
宋英英如此想著,自我安慰、自我欺騙著。
她有著和黎雲一樣的恐懼,她也是親眼見過徐海軍的,那種只看了一眼,便由靈魂最深處生出的戰慄感,是無法磨滅的。但她卻不像黎雲那樣去仔細思考,反倒是下意識的迴避,不去深想。
「那她就安全了吧……」宋英英看向了睡著了的方曉恬。
黎雲點點頭,注意到宋英英根本沒有看自己,才出聲回答。
「那就好。」
「你要回家一趟,是嗎?」黎雲又問道。
宋英英沒有馬上回答。
她像是重新思考了一遍,又像是什麼都沒想,過了好一會兒,才用力點頭,堅定地答應。
宋英英跟著黎雲去了中心醫院隔壁的小賓館,和李叔會合。
黎雲將事情的經過又講了一遍。
李叔的態度就像是聽了一個故事,臉上的表情隨著黎雲的敘述不斷變化,生動活潑,但聽完之後,他沒有任何糾結。
宋英英忍不住好奇問道:「李叔,你不怕嗎?」
話問出口,她自己就怕了。她想要迴避的問題,不經意間就被她自己問出了口。她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在意這個問題。
怎麼可能不在意呢?
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啊。
宋英英沒有經歷過百年前地府消失的那一幕,卻是在三院裡見多了生死。無論是在三院死亡,在三院變成了鬼的,還是在外頭死了,變成鬼後跑到三院來求投胎、求庇護的,這「生機盎然」的景象和背後的悲歡離合,都已經印刻進了宋英英心裡。她死了,卻好像仍然活著。上一次肉體的死亡如此痛苦,讓她刻骨銘心。這要再來一次靈魂的死亡,光是想一想,就讓她恐懼到發抖。
李叔好像不是這樣看待這件事的。
「那麼遠的事情,想那麼多做什麼呢?」李叔笑著,慢悠悠地說道,「我看新聞裡面,每天都在講全球變暖、核戰危機,這個地方爆發了傳染病,那個地方洪水泛濫……那都太遠了。」
李叔是經歷過戰爭的人。那個年代,無論是在戰場上浴血奮戰的人,還是戰場之外生活的老百姓,都需要面對籠罩在頭頂的戰爭陰雲。生和死都是一念之間的事情。這種危機,和生活中隨處可見的車禍、疾病,不能同日而語,實際上卻是一樣。
死亡本身就是一樣的。
人死之後,身體都會變成一團肉。
靈魂這東西,各有去處,卻也沒有太大的分別。
李叔說得很輕鬆。
他臨死的時候也有過恐懼,不過那屬於對於未知危險的恐懼,倒不是對於「死」本身的恐懼。
他也是活了一把年紀了,早就能接受死亡這件事了。🍔💛 ❻9𝕤𝐡𝔲𝔵.𝕔ᵒ𝓂 🐺💲
他那時候準備接受的死亡可是真正的、徹底的死亡,那會兒他根本不知道這世界上真的有鬼呢。
「太遙遠了。」李叔最後說道,慈祥地看著黎雲和宋英英,「與其想那些事情,不如把活著的每一天過好,好好珍惜。」
和李叔的想法相同,尹士康也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
能在死亡後變成鬼,在人間逗留那麼多年,已經是僥天之幸,再多的事情,他們這兩個「老」鬼,都沒心思去想。
「再說了,這種事情哪有那麼簡單?」尹士康又說道,「你們說的那個郁明星,多少沾了點天賦的關係,才能做到這種事情。就是他,也是湊巧,講的故事對上了一個死人、一個鬼,才能發揮作用。要不是這樣,中心醫院那地方該有多少鬼啊?」
作為「醫療系統」的鬼,尹士康對中心醫院頗為了解。這次的事情倒是讓他進一步明白了中心醫院那詭異的治療率問題。
「那裡過幾年,應該會變好吧。」尹士康順便就歪了樓,「嗯,也不一定。瑤醫大現在幾個教授和中心醫院都沒關係,都是第一、第二那邊的主任。」
三院也有一些瑤醫大畢業的醫生,但基本盤並非瑤醫大嫡系。中心醫院原本算瑤醫大嫡系,醫生資源豐富,這幾年才逐漸沒落。時間上是正巧對上了惡鬼作祟的時間段。也不知道是惡鬼影響了中心醫院的運氣,還是因為中心醫院本身醫生資源下落,更方便了惡鬼作案。
尹士康這樣發散想了一會兒,不用人提醒,就自己回歸了正題。
「總之啊,這事情不簡單。破四舊都沒能讓所有人放棄封建迷信呢。你看看現在,你們這些小年輕,還喜歡搞一點封建迷信的活動,什麼星座啊、風水啊,一個個比我們這些老頭子都熟悉。還有求神拜佛的。你在危重症或者那些老頭老太的病房去轉一圈,好幾個床頭都敬著菩薩的呢。」
尹士康說得有些誇張,某些地方卻是屬實。
在醫院這樣的地方,更多的絕望孕育出了更多不切實際的幻想。
病人和他們的家屬有幾個能坦然接受病痛和死亡的?總要尋找心靈的寄託,有時候這也是給自己一個藉口。
尹士康知道地府的消失。他就沒能見一面傳說中的十殿閻羅。他連酆都都沒去看過——黎雲好歹是看過一眼酆都的城門。對於鬼的「發展」,他沒有多少期待,也就不會感到恐懼和絕望。
「已經是偷來的時間了,能多呆幾年就是幾年。」尹士康最後說道。
黎雲能隱隱感覺到,尹士康和李叔的豁達不僅是因為他們死得「晚」的緣故。確實,他們兩個都是一隻腳邁進棺材了,才死亡變成鬼。死亡對於他們兩個來說,是預想中的事情,很容易接受。但更關鍵的是,他們並沒有親眼見過那惡鬼,也沒見過徐海軍。隔了一層,只聽描述,也就沒有親身感受過那種發自靈魂的恐懼。只有面對那異常的惡鬼,才會真切明白這種力量的意義。
黎雲想起了易心。他現在有些理解易心見到徐海軍時的反應了。
不僅是鬼,妖怪也會受到這種力量的影響。
在郁明星被黑白無常殺死後,黎雲還沒有回過公司和宿舍,也沒和易心聯絡過。
他模糊間感覺到,這事情會引發連鎖反應,而作為妖怪那一方,易心……不,不只是易心,還有薛小蓮和老闆,可能會另有想法。
黎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後悔當時聯繫了易心。
不聯繫易心,徐紅肯定會被發狂的徐海軍殺死。他當時根本無力制服徐海軍。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黎雲只好暫時按下這件事。
排除掉親眼所見這一關鍵因素,光聽尹士康的分析,黎雲又不得不承認有其道理。
距離地府消失只過去了一百年,親歷者還有存在的,能講述地府的故事呢。若是再往後推個幾百年,親歷者都要遺忘那些往事了,故事真正變成了傳說,那種大難臨頭的恐懼感怕是一丁點兒都不會剩下了。人類畢竟是健忘的生物。
不,人類不僅僅是健忘了。
每年新聞上轟炸的那些環保話題還算少嗎?能輕易忘記嗎?可海平面不一樣是在不斷上升嗎?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樣的危機太遙遠了。
就是新聞中少不了的車禍內容,血淋淋的畫面在電視屏幕上滾動播放,又有多少人能因為恐懼牢記交通規則,不越雷池一步呢?
黎雲也贊同尹士康的說法。
只要死亡依然存在,對死亡的恐懼和對死者的懷念依然存在,那些逃避、推卸的想法和不切實際的期盼依然存在,那麼,鬼也好,法術也好,占卜、風水也好,都會繼續存在下去。
宋英英受到這樣的「寬慰」,心中的壓力也減輕了不少。
擺上檯面的事情,從對未來大局面的擔憂,變成了她的歸家。
尹士康沒有隨行。他不能離開三院太久。將宋英英交給黎雲和李叔,他很放心,但仍是忍不住囉嗦地反覆叮囑。
「見到你爸爸媽媽,就好好地看看他們。你也當了那麼久的鬼了,知道輕重的。不要太激動了。不行就先分開一會兒,遠遠看一看。有什麼情況,趕緊告訴小黎。小黎啊,你也盯著她一點兒。有時候,鬼是會不受控制的。」
宋英英和黎雲一起點頭。
尹士康猶如送孩子遠行的父母,今天還將他們三個送到了汽車站,目送汽車駛離,還遠遠地沖他們揮手。
從出發時的期待,路途中的新奇,到車停後的無措,宋英英的心境幾經轉變。
她站在山南長途汽車站門口,茫然地看著陌生的馬路。
她還記得當初從這裡出發……
不,不對。她當年不是從這裡出發的。她那時候到瑤城,也是坐長途汽車,但車站不是這樣的。位置似乎也不對。
宋英英絞盡腦汁地思考,回憶山南的長途汽車站是不是搬遷過——改建是肯定的了,這樣整潔好看的新車站絕不是她當年見過的那一幢小樓。
「你還記得家裡地址嗎?」黎雲觀察著宋英英,小心翼翼地問道。
宋英英已經知道自己並非死於母親之手,照理說也應該放下了對家人的恨意了。
可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呢?
可能看著事物變遷,看到自己父母,她會生出其他恨意來。
黎雲不覺得宋英英是這樣性格的人,但作為「鬼」,就不敢打包票了。
鬼的情緒總是令人捉摸不定。
黎雲自己作為鬼,全然沒有這種感覺。可尹士康這樣的老鬼、黑白無常和薛小蓮、易心都曾經說過類似的話,他便記了下來,隨時提防。
宋英英搖了搖頭,又點點頭。
「地址還記得,但是……他們還住在哪兒嗎?」宋英英怯怯地說道。
她的心臟有種無處安放的不適感,說不清是害怕還是其他什麼情緒。
「先去看看吧。」黎雲掏出了手機。
他對於山南人生地不熟,宋英英看起來也不認識路,還是靠導航來解決問題,不要自己亂跑為好。
宋英英熟練地報出了家裡地址。
幾十年都沒有說過的路名和門牌號,她報的時候卻一點兒磕絆都沒有,如同刻入了肌肉記憶,根本不用思考。
在吐出那一長串的地址後,她自己先怔住了。
「嗯,找到了。這邊過去可以坐公交。我們打車過去,還是……」黎雲徵求宋英英的意見。
公交自然比打車便宜很多,黎雲所考慮的卻不是錢的問題。
他感受到了宋英英無助的內心。
近鄉情怯,大概就是如此。
宋英英不知道是想要延長回家的這段路,還是想要看看家鄉的變化,選擇了公交車。
三人按照導航指示,去了公交車。
一直沒做聲的李叔看著山南陌生的城市風景,不禁誇了幾句。
他就像是個來旅遊的人,心情還很是不錯。黎雲的那種擔憂,他是半點兒都沒有。
比起黎雲這小年輕,他沒有特殊的能力,卻是能憑經驗,判斷個七七八八。
宋英英聽了幾句後,忍不住接話,「我小時候這兒還沒那麼好。馬路特別窄。不過那時候瑤城馬路也不寬,路上都是自行車。現在都是電動車了。」
一老一少就這樣聊了一會兒。
幸好他們之前在長途汽車站耽誤了一些功夫,沒和那些同一班車的乘客一起走,這車站附近也沒什麼人,不然李叔對空氣說話的舉動,肯定得引人側目。
宋英英倒是因為這番交談,放鬆了一些。
車子到來,她踏上車的腳步重了點,在車上踩出了一記聲響。
司機側頭看了一眼,只當是黎雲和李叔弄出來的聲音,不以為然。
宋英英吐吐舌頭,趕緊放輕腳步,飄在黎雲和李叔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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