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挺進長安

  渭水之陰,長安以西,跨過秦嶺的風,已經不斷地驅散雍州大地的寒意,天氣已有回暖的苗頭,但人心之騷動,顯然更加劇烈。

  就在渭河平原上,一場大規模的廝殺正在展開,刀光劍影,箭弩破空,征伐銳氣,肆意閃爍。面對席捲雍州、來勢洶洶的起義軍,坐鎮長安的羯趙樂平王石苞,盡出精銳,引步騎三萬之眾迎擊。

  在過去的一個月,石苞的心情本是很好的,石虎登基,普天同慶,他也順勢晉爵為王。關隴之地,雖然並不安穩,強敵環伺,騷亂不休,但坐領一方軍政,也還算自在。

  然而,當梁犢率高力,起事於雍城之後,他的好心情也就再難保持了。石苞此人,除了作為石虎四子,以身世顯貴之外,並沒有表現出什麼過人之處,過去也沒有取得什麼值得稱道的成就。

  相反,大抵恰如其名,就是個草包。至少,面對梁犢起事,作為羯趙治秦雍的最高軍政長官,在起事之初的處置上,他是負有不可推卸之責任的。

  在高力作亂、雍城失陷的消息傳來之後,就有幕佐進言,高力驍勇,不可小覷,當發精兵討之,從速戡亂,結果石苞不聽,認為應該觀望一二,待局勢清晰之後,再議。

  然後,等到安西將軍劉寧被擊破,秦雍戍卒附從,事態擴大,又有人向石苞建議,該採取行動了,請他髮長安精銳,並秦雍之師,將叛軍圍剿於扶風境內,以免賊情難制。

  而石苞還是不予採納,卻是他的小心思作祟,在聽說梁犢打出「率眾東歸」的口號後,認為可以將其「禮」送出境,縱然要擊之,也可以逸待勞,等叛軍東來之後,再行出兵進剿。

  這種一廂情願,導致的結果就是,起義軍的規模如同雪球一般壯大,滾滾東來,成吞天之勢。此情此景,石苞還顧不上後悔,長安及雍州將校們,則悉為賊勢所懾,不少人提出建議,當穩守長安,待賊勢稍沮,再尋機破之。

  這一回,石苞同樣沒聽。

  將校僚佐們的良言善見,石苞聽不進去,但一家奴的意見,卻能直入其心坎,或許也跟家奴更了解石苞有關吧。

  家奴意見,大抵如下:大王肩負秦雍守土之責,致此禍亂,難辭其咎,若無所作為,放任叛賊東歸,侵州掠郡,聲名俱毀,是無法向朝廷交待的。即便大王是陛下皇子,也難免罪罰加身。

  賊勢雖大,卻不過烏合之眾,以長安軍眾之精悍,未必不能一戰而破,擒殺逆魁梁犢,這正是大王建功立業的良機。

  後邊還有一番更觸動石苞的話,石韜與石宣這兩兄弟,一受溺寵,一擁名分,先後死於宮變。今天王登基,東宮幼弱,正是諸子奮進之時。

  高力本為東宮衛士,陛下因廢太子之事而深恨之,今果舉兵連叛,聲勢滔天,若能將之擊滅,以此功績,馭關右豪傑,鄴城東宮之位,也未必不能爭上一爭,趙國社稷,難說花落誰家......

  於是,被說得熱血澎湃,只覺天下在望的石苞,再無猶豫,也再難聽勸阻,在起義軍洶湧東來,其勢正旺之時,盡起京兆之師,西進與戰。

  當時的起義軍,正在梁犢的率領下,自槐里而來,方渡渭水,於南畔整列。聞石苞領軍而來,梁犢不驚反喜,一路東來,摧枯拉朽,聚眾十萬,也徹底將他的驕氣給勾出來了,莫說京兆之師,就是鄴城的中軍精銳,他都敢碰上一碰。

  即使美陽降將清河人崔鎬領軍五千東向,遲滯官軍,梁犢以大軍於渭水之陰,調整作戰隊形,徐徐東進。崔鎬之軍,被石苞輕鬆擊潰,本人也被斬殺。

  初戰告捷,石苞傲氣益盛,更加小覷梁犢叛軍,只覺虛有其表,果如奴言,破賊建功,正在今日。於是,不需管殘兵潰卒,石苞下令,重整隊列,全軍加速西進,直襲叛軍。

  就這麼著,兩支軍隊,在兩個同樣驕傲的統帥帶領下,針尖對麥芒地碰撞在一起。交戰場面,或許還算不上天雷勾地火,但對起義軍而言,這也的確是舉事以來所面臨最強大的敵人,也是過程最辛苦的一仗。

  石苞或許犯著剛愎自用的錯誤,但由他所統帥的雍州官兵,尤其是長安將士,還是不乏精悍敢戰之士的。而當這些裝備齊全的虎狼之士,直接向梁犢中軍發起衝擊時,縱然梁犢中軍掌握著起義軍最為強大的力量,一時間也只是斗個旗鼓相當,甚至略處下風。

  雙方十三萬人,擺開了十餘里的戰線,而由於指揮系統的不完善,接戰後不久,就慢慢陷入到各自為戰的局面,各軍、各部只能在各自長官的率領下,進行廝殺。

  梁犢雖然坐擁十萬之眾,然真正投入到戰場,能夠發揮實際作用的不足三成,羯趙官軍那邊,也好不到哪裡去。

  因此,若是從居高俯瞰的視角觀察戰場,就能發現,開闊的戰場被分為幾大塊,有激烈廝殺的,有嚴密戒備的,還有躲在後邊無所適從,乃至單純聽戲的。

  置身戰場,肉眼根本不可能看清局勢,在軍令抑或敵軍抵近之前,除了被動等待,別無他法,貿然動作,非但無益,反而會產生更大的混亂......

  這一回,苟勝所率前軍,被梁犢安排在左翼,掩護中軍,雖然被任命為「翼長」,作為左翼諸軍的總指揮,但實際上能夠指揮動的,還是苟氏部曲。

  石苞在向中軍發起衝擊前,同樣分遣兵馬,進攻起義軍南北兩翼,以作掩護。起初,雙方只做了試探性接戰,而一番接觸下來,苟勝便試探出對方的成色。

  首先對方戰心並不堅決,明顯只是想把左翼牽制住,其次敵軍將士勇力不足,戰力堪憂。在察覺其異後,苟勝即令苟雄率本部一千五百卒猛攻之。

  果然,敵眾雖有五千,面對苟雄部的迅猛攻擊,竟然扛不住兩刻鐘,見其陣腳動搖,苟勝又直接率領前軍,全部撲上去,迅速將其擊潰。

  而見前軍立了功,左翼其他起義軍,也都紛紛出兵下場,參與到對敵軍圍追堵截中來,場面頓時就亂了......

  苟政在其中,指揮殺敵,沒他的份,他做得最多的,是聲嘶力竭地呼喊,竭力地維持部曲的完整與陣型,意圖消除混亂。

  然而,僅靠他一人,顯然是有心無力的,最終也只勉強把本幢部屬控制住,凝聚在身邊,統一行動,指揮前進。至於更多,實在顧不上。

  苟政並不因大兄大破左翼官兵有任何欣喜,相反,他只有深深的憂慮。就左翼這般諸部爭功、各自為戰鬥的混亂情況,陣勢都徹底散了,基本處於不設防狀態,實則是很危險的,不消多,只需一支官軍精銳再度來襲,他們就可能被打崩潰......

  所幸,苟政擔憂的情況並沒有出現,實在是,官軍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梁犢中軍那邊,也把所有的精銳都投入到對梁犢的圍攻中了,一時根本顧及不到兩翼。

  左翼最終還是徹底亂了,當然那幾千官軍,也被諸軍分食乾淨,只有少數騎兵逃脫了。在苟政好不容易與猛打猛衝的兩個兄長聯繫上,勉強將前軍部卒重新集結起來的時候,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了。

  恰此時,一名滿頭大汗、面色焦急的傳令兵,穿過混亂的戰場,盯著前軍軍旗,找到苟勝,傳達來自梁犢的明令。言賊(官)軍兇猛,中軍力卻之,為免走脫,讓兩翼義軍,迅速擊破當面之敵,然後合圍中路的石苞主力......

  苟勝聞令,不假思索,迅速集結部卒,調整陣型,又力邀左翼其他義軍(跟著苟部喝了口湯,又是梁犢軍令,不敢過分推搪,都率兵追隨),聚兵數千,繞行南下,馳援中軍。

  後來才知曉,是中軍在長安精兵的猛攻下,有所不支,梁導畏戰,其所率左軍率先崩潰,牽連到梁犢,導致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把漏洞填上,也導致戰場形勢落於下風。

  在從後軍調人支援,應付趙軍猛攻的同時,又對左右兩翼義軍施加壓力,令兩軍破敵馳援。

  苟勝、苟雄二兄率左翼義軍前去「圍殲」羯趙主力,苟政則留了下來,率領部屬打掃戰場,看管俘虜。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並不省心,混亂的戰場,零落的物資,以及散亂的各部義軍,為了爭奪繳獲物資,出現些爭端與衝突,也並不是一件讓人意外的事情。

  只是,這種事,倘若發生在友軍還在與敵人死戰之際的話,那這支起義軍,就真成笑話了。因此,苟政做的事,又變成四處滅火,調解爭端,後來乾脆下令,將所有繳獲都集中起來,等戰後根據功勞分配諸部。

  這道命令一出,沒起到任何積極作用,反而讓那些義軍沸反,畢竟,誰認你苟政啊?你苟政又是誰?不過,這些義(亂)軍,不認苟政,卻認長刀,也識死亡。

  在苟政率領大兄留下的五十騎以及一眾部署,斬殺了上百不聽軍令、搶奪物資的各部部卒後,方才把這些頭腦發熱的匹夫給震住。

  此事,算是苟政在起義軍中初次揚名,之前他都躲在苟勝、苟雄二兄背後,往往如他們那般的驍勇善戰,才更矚目。

  同樣的,這事也再度讓苟政觸動,引其深思,這聲勢滔天的起義軍,讓他看不到絲毫的希望。如果說,原本苟政未必沒有一絲改變歷史、截取天機的妄想,但經此一事,他徹底掐滅此念。

  這支起義軍,成不了大事!縱然能勝一次、兩次,乃至三次、四次,但只需一敗,就將被打回原形,若是跟著走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還有大兄,必須得和他再談一談了!

  就在苟政被左翼戰場那些糟心的衝突、奇葩的爭端,搞得焦頭爛額之時,中路戰場,也終於分出了勝負。

  起義軍終究人多勢眾,梁犢的中軍又有大量高力做支撐,京兆之師雖然精悍,但在石苞的遙控指揮下,始終難以取得關鍵突破。當苟勝率左翼援兵馳至,自腰後截擊時,官軍也迅速陷入潰敗。

  石苞倒是跑得快,見機不妙,將所有的宏圖大志都拋諸腦後,率領親軍,狼狽逃往長安,至於其帶來的三萬大軍,在後續的剿殺中,死者半數,余者,也只有不到三千人,逃回長安。

  官軍大敗,狼狽而逃,這本是個趁勢疾進,一舉打進長安的良機,只可惜,十萬義軍,一時之間竟找不出一支能夠承擔此任的勁旅。

  後邊的跟不上,前邊的忙著追亡逐北,還有一些只顧著打掃戰場,搜尋戰利品,以至爭搶,更有一些無所適從的散卒,等待著收容......

  場面很亂,問題很大,不過,這一切在巨大勝利的掩蓋下,似乎也算不得什麼了。當然,義軍中還是不乏人才的,其他諸軍不知,但苟部這邊,苟雄就提出趁勝進軍、直取長安的構想。

  可惜,苟雄雖然有此見識與判斷,但他的意見,對偌大的起義軍,也同樣起不了大用,最終也只能在嘆惜之餘,和苟勝收兵而還。

  渭水之戰,是起義軍在關右戰場上取得的最大的、也是決定性的一場勝利,至少當羯趙樂平王石苞所率長安精銳被擊垮時,在整個雍州大地,羯趙朝廷徹底喪失了對起義軍的遏制能力,起義軍也再度獲得一片安全的發展時間與空間。

  當然,對於起義軍中那些殷切盼望東歸的關東戍卒而言,則意味著回鄉路途中,又一塊攔路石被搬開了。在勝利的光環籠罩下,梁犢在起義軍中的威望,也再度提升。

  自雍城東進之時,或許是底氣不足,抑或是覺得張茂這個雍州刺史,更具號召力,梁犢率眾奉其為大都督、大將軍,載以軺車,護衛東來。

  而取得對石苞的大勝之後,張茂也就順利地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被梁犢殺死。梁犢自己,則名實兼具,引大勝之師,挺進長安,叩問這座兩漢舊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