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克城

  所有人都很疲憊,所有人也都很振奮,至少在梁犢發表那番東歸講演之後,高力們的士氣就被極大地調動起來,再加成功擊破雍州兵的刺激,以及遠未發泄完全的對羯趙朝廷的怨恨,各種精神屬性的加成下,身體上的痛苦自然得到巨大緩解。

  同時,梁犢還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他派本部軍士,將雍州兵營地搜掠一空,將除武器、牲畜之外的所有糧食,盡數分與諸軍,讓眾人飽餐一頓。

  要知道,自鄴城西行以來,這群東宮高力,已經許久不嘗飽食滋味了。

  在軍心大悅,眾人爭食之際,梁犢又將戍軍中的的十幾名幢主召集到一起議事。事實上,也沒有過多可議之處,也沒有時間給他們從容籌謀,高力軍中也實在短缺智謀之士......

  但有一點,大夥態度還是一致的,汧水起事,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他們必將面對羯趙朝廷的兇狠反撲。而他們想要實現東歸家鄉的目標,也必須衝破重重阻礙與步步殺機,闖出一條生路。

  在此之前,他們需要儘可能快速地將自己武裝起來,變得更加壯大,否則,必為朝所趁。而他們當下最稀缺的,就兩樣,一是武器,二是糧秣。

  二者何來?只能向朝廷、向關中大地討(殺)要(掠)了,而第一目標,恰恰是背後路過不久的雍城,這也是他們的唯一選擇。

  高力們所處,周遭百里,陳倉太險固,榆眉、蒯城太遠,唯獨有雍城,歷史雖久,城小且舊,利於攻克。更為重要的是,雍城就在東邊,梁犢以「東歸」之名邀聚高力起義,也必須得踐行此諾。

  兵貴神速,事不宜遲,在進食之後,梁犢迅速組織起精幹力量,以為前鋒,先行東進雍城。作為東宮衛士,比起普通的軍隊,除了勇武,還具備更高的組織性,雖然在漫長謫戍旅途打擊下,散漫了許多,但比起普通的農民起義,要更具效率與攻擊力。

  苟勝在高力之中本就小有聲名,在舉事之中,又表現突出,自然受到梁犢的重視。

  於是,苟氏部曲不出意外地被梁犢遣為先鋒,同時又以其從侄梁導率軍策應,梁犢自己,則整頓和協高力,率大軍踵後而進。

  接到這麼一個差事,苟部之中,不少人都心存不滿。大夥都很疲憊,都很想休息,但根本原因還在於,他們是一支「關西」人主導的部曲,為關東人的東歸開路,憑什麼?

  就是苟勝自己,心頭也頗不痛快,尤其是對那梁導的安排,哪裡是策應,分明有些監視的嫌疑。不過,為了顧全大局,苟勝還是選擇領軍東進。

  梁犢講究的地方在於,他將原屬苟部的牛馬盡數歸還,還另贈十匹戰馬,以資軍用。這些可是寶貴財富,對千人規模的苟部來說,已經能起到關鍵性作用了。

  自雍城西行至汧水,足足走了三日,而折返東向,一日夜的功夫,就已抵至雍城周邊。畢竟是造反,行軍打仗,這是要命的活計,苟勝十年戎馬生涯積累下來的經驗,起了大用。

  雍城遙遙在望,苟勝終於下令放緩了進軍步伐,下令轉入城西不足十里處的一片不知名土塬,讓部曲們休息。也不能不休息了,所有人都幾乎到極限了,精神力量再強,也不能當飯吃。而進入土塬後,大部分人倒頭就睡,並且呼聲大起......

  不過,苟氏三兄弟可沒法歇息,再度聚到一起,看起來,都更加狼狽了。倚在一面土坡上,苟勝沉聲道:「走散了一百多人......」

  苟勝已經注意行軍的速度了,但還是免不了一些士卒的走散,短短几十里的路程,走丟了接近一成的兵力,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也足以說明他們這支臨時兼併擴充的部曲,除了一起造反、殺敵之外,恐怕並沒有多少凝聚力可言。

  「所幸,老弟兄們,都還在!」

  聞言,苟雄堅定地說道:「還得是部曲老人,值得依靠!」

  「梁導部,現在何處?可曾跟上?」苟勝看向苟政。在此次進軍中,苟政可被賦予重任,率領本什,為全軍殿後,同時觀察聯繫策應的梁導軍。

  對此,苟政不免譏誚地笑了笑:「那梁導,已不知策應到哪裡去了,以我估計,早在昨日日暮之時,怕就停下進軍步伐了!」

  聽苟政這麼說,苟勝表情變得有些精彩,連疲憊之色都少了幾分,深吸一口氣後,方道:「先不管那廝了,軍已至此,如何破城,才是當務之急!」

  「以小弟之見,當務之急,不過兩件事,一讓部曲休整,好生睡上一覺,恢復體力,二則對雍城進行探查,弄清敵情,再談進取!」苟政接話道。

  聞苟政侃侃而談,二兄長哪怕明知苟三郎腹有機謀,依舊不免訝異。苟雄甩了甩頭,起身即道:「大兄、元直稍歇,我帶人前去探城!」

  「務必小心!」苟勝頷首,當即叮囑道,這個二弟,是那種能夠讓人安心的人。

  苟雄沒有再多話,抱了抱拳,即招呼起兩名部卒,順著土塬斜徑,摸了下去。

  待苟雄三人消失於視野,苟勝方轉過頭來,默默地盯著苟政,眼神里流露出少許複雜之色。苟政則同樣沉默以對,良久,苟勝收回了目光,輕聲道:「你也歇著吧!等仲威回來!」

  寂靜的山塬間,無蟲鳴,無鳥叫,只有拂過山塬的蕭索風聲,夾雜著此起彼伏的鼾動。苟政雙手插懷,瑟縮側臥著,寒涼依舊,睏倦如潮水一般衝擊著他疲憊的神經,雙目緊閉,卻怎麼也睡不著。

  雖然如今苟氏部曲,當家做主的乃是大兄苟勝,但他依舊忍不住為這支部曲思考出路。結合著那點「先知」的經驗,有一點可以確定,梁犢是不能跟著走到底的。

  但是,不跟著梁犢,又將何去何從?如要脫離,何時是最佳時機,又如何脫離,苟勝是否願意聽從,梁犢那邊又能否輕易擺脫......

  帶著諸多的問題,渾渾噩噩,昏昏沉沉,一直到苟雄返回。回過神的苟政,也重新意識到,不管未來如何,當務之急,還該設法拿下雍城,補給恢復。

  得先有命,才有資格去談未來!

  就在苟政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苟雄偵查敵情返回了,刺探所得情況,難說好壞。據苟雄所探,雍城平靜依舊,城門照常開放,看起來並不像已經得知高力舉事的樣子。

  當然,城中的兵力、守備如何,短時間內,也不是靠幾雙眼睛遠遠觀察一番就能探明的。而唯一有利的消息,大概是,雍城就和當今天下絕大多數城邑一般,城垣矮小,年久失修,破綻眾多,有幾處城段,依苟雄估計,可以挑靈活之士直接猿牆登城......

  於是,一個問題擺在了苟勝面前,雍城攻還是不攻?進攻的話,城中情況不明,守備不明,雖然以雍縣這樣的秦雍小城,料想也不會有多少官兵守衛,但凡事就怕意外。

  戰爭固然有賭博和冒險的成分,但這種閉著眼睛刮彩票的情況,若非必要,誰也不想碰到,尤其對背負著兄弟部曲前途性命的苟勝來說。

  不過,苟雄倒是說了一番豪壯之言:世上還有比背反朝廷,舉事叛亂更冒險的事嗎?今事已起,後路已絕,我等冒死爭命,區區雍城小邑之險,算得了什麼?

  苟勝也顯然被二弟這番言語感染了,骨子裡就不是怕事畏死之人,再無猶豫,決定率眾攻城。雖然苟政的意見不那麼重要,但作為大兄,苟勝還是問了問他的意見。

  而苟政則只盡到一個「謀臣」的義務,就提出兩條意見,若求穩,自可等梁導、乃至梁犢大軍齊至,雍城絕對無法抵擋,但他們必為人小覷,且容易引發梁犢不滿,有失聲望。

  若選擇冒險,那麼必須求速,對於缺少兵器,更缺攻城器械的苟部而言,想要以最小代價拿下雍城,重在突然,而這份突然性,只會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喪失。

  在此基礎上,苟政又給出了一條破城「妙計」,選拔勇敢之士,偽裝成雍州兵,前去詐城,若能藉此誆開城門,那不只減少了強攻的風險,還免了攀城的苦惱。

  對苟政的建議,苟勝欣然納之,他們此前奪得了一些雍州兵旗幟,正好利用上,又經過兄弟三人一場細緻的密謀,一場針對雍城的突襲計劃出爐了......

  苟部在土塬間,一歇就是足足半日多,這也是很有必要的,畢竟都是人,不是鋼筋鐵骨。一直到日晡時分,部曲們方才在腳踹鞭抽間甦醒過來。

  手段雖然粗魯,但卻最有效,在苟氏部曲中,即便威信如苟勝,精悍如部卒,但在軍紀方面實則也是一言難盡的,而這,已經優於許多軍隊。

  如今這個時代,不管是從治國,還是治軍上,都喪失了許多曾經具備也應當具備的理念與特性。這是個良心泯滅、獸性沸騰、凶暴當權的世道,黑暗沉淪的大環境下,生存本身都成為了一件艱巨且奢侈的事情,更難談其他了。

  苟政身處其間,沒法「帶濾鏡」去開眼看這個世界,經歷地多了,也漸漸跟著沉淪,看得多了,對許多事,也就習慣了,麻木同樣也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

  秉持著謹慎原則,在出發之前,苟政是不厭其煩地與兩個兄長商討,大作考量,力圖在有限條件下做好最充足的準備,將儘可能多狀況考慮到位,一直說得大兄苟勝暴躁地打斷他。

  不就是打一仗,攻座城嗎?何來那諸多的意外與麻煩?苟老三就是書讀得太多了,平日裡心思重,意見多,一但遇事,就不知所處了......

  也能夠理解苟勝對苟政那種謹慎的不耐煩乃至鄙視,畢竟,苟勝自從軍以來,經歷的戰陣並不算少,而絕大多數時候,他打仗都是靠著一股血勇,比拼的也是精悍與膽量。

  說白了,即便已經做到一幢之主,一族之長,苟勝對戰爭的認識還是很簡單的,至於苟政,由於「天性」的原因,想得更多也更雜......

  而緊隨後便展開的「雍城之戰」,簡直是對苟政的啪啪打臉,完美地佐證了苟勝的看法。整個過程,苟政的那些謹慎而「完備」的考慮與應對措施,全無用處。

  首先詐城就沒有必要,面對苟勝的「詐城小隊」,雍城根本沒有任何防備,任其近前,被暴起砍翻幾人後,迅速如鳥獸散,城門既下,大隊湧入,一舉克城。

  而雍城之內,官兵連同衙役在內,不過三百餘人,根本不是對手,被迅速擊破、殲滅,縣長及僚屬以下,或殺或俘,相比之下,反是在對城中進行劫掠的時候,遭遇的抵抗與損失要大一些。

  沒錯,在完成對雍城的基本控制占領後,苟部部屬們立刻投入到對縣城的抄掠之中,苟政勸都勸不住。此前於土塬喚醒部屬之時,苟勝以「打下雍城就食」以及「進城之後抄掠」激勵眾人,這自是不能毀諾的,否則會引發不滿。

  對此,苟政除了發出幾聲沒營養的唏噓之外,並不能做到有效阻止,同時,部卒們搶來的糧面布帛,他自己一樣在享用。當然,為了減少抵抗與仇恨,苟政極力勸說要少殺人,儘量不殺人,這一點還是被大兄苟勝採用。

  而等雍城徹底平靜下來之後,就在縣衙大堂間,苟勝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那是壓抑了幾個月後的一種釋然。拍著苟政的肩膀,笑問道:「如何?行軍打仗,攻城拔寨,可如你想像那般複雜?」

  對此,苟政默然幾許,方才拱手,一副受教的模樣,並且違心地表示,是自己紙上談兵了。

  當然,從其內心而言,對苟勝的看法還是不以為然,除非,他們永遠都處於這樣的境地,今後也不會發展壯大。

  說到底,大兄苟勝,其一心一意只在家族部曲上,視野終究是狹窄的,他還是習慣於做別人手中的刀,為人所驅策。包括此番隨梁犢舉事,也是迫於形勢下的無奈選擇,他還遠沒有誕生自主意識。

  不過,苟勝還是又給苟政上了生動一課,至少經此一事,他又暗下決心,在沒有真正認識、了解並熟悉這個世界的人情、現狀與規則之前,絕不再發表那些貽笑大方的見解與自以為是的策略了......

  難得地,時隔幾個月,苟氏部曲們,終於不用餐風露宿、忍飢受寒,可以在相對干整的城市內,飽食酣睡,即便並不能睡得很安穩,也足以大大緩解身心的疲憊。

  一直到翌日上午,被梁犢安排策應任務的梁導軍,方姍姍來遲,比汧水出發之時,多了不少東西,甚至明顯能看到被押在隊伍中間的幾十名女人。原來,行軍途中走偏了,路過一堡壁,梁導率領部下將之攻破,搜刮一空。

  對苟勝能夠輕鬆拿下雍城,梁導明顯很驚訝,嫉妒兩個字就差直接寫在臉上了。仗著梁犢做後台,進城就欲反客為主,要糧要營所,個性剛強的苟勝根本不慣他。

  梁導對此很憤怒,不過一時還真不敢向苟勝炸刺,只能把怒氣發泄在雍城內的士民身上,又是一輪劫掠。

  又一日,由梁犢親自統帥的大軍終於抵至雍城,苟勝、梁導前往迎接,受到梁犢的大力褒獎,以及一番厚遇承諾。

  梁犢軍至,已經滿目瘡痍的雍縣城,再度受到一輪搶劫,這回是連窗戶門板都被拆來當柴火了。

  然而,以雍城的規模與積儲,即便刮地三尺,也根本提供不了多少資源給上萬東歸「義軍」。

  於是,梁犢下令各部出擊,大掠周遭村鎮、塢壁,搜羅一切可資軍用的物料。而在這個過程中,高力衛士造反的消息,也逐漸向周遭郡縣擴散、發酵,三輔震動,秦雍震動,直到震動鄴城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