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之陽播灑著光輝,兄弟倆映在地面的影子略顯單薄,自縣衙出發,徑向城北而去,一路上,苟政向苟雄做著最後的交待。
「二兄,大河布防事宜,就辛苦您了!」
「何談辛苦,你自領兵北上!」苟雄輕輕搖頭,一臉的嚴肅,略頓,又不禁發出感慨:「可惜不能與你同去!」
苟雄言語中流露出的,更多還是對苟政的關懷與擔憂。苟政感之,微微笑道:「自汧水舉事以來,二兄辛苦奔波,輾轉數千里,幾度出生入死,攻堅克難,未嘗片刻休息。
眼下河東的局面,周遭的局勢,於我軍大為有利,軍爭上的難題應當不大。趁著這段時間,二兄也可在大陽好生歇息一番,休養身體,療治金創。
便是北上受阻,戰事不利,我自會向二兄開口求援,屆時二兄自可率領精兵北來......」
「如此,我便在大陽敬候你的佳音捷報!」聽苟政這麼一番話,苟雄露出釋然的笑容,但神情間的疲憊卻加重了。
就如苟政所言,苟雄這半年以來,的的確確辛苦異常,身心都曾受到創傷,而苟氏集團能夠一步步發展壯大到如今的地步,更是勞苦功高,始終堅守在第一線。
軍事上的問題,兩兄弟此前已經交流過很多次了,因此苟政也不再贅言。對二兄的能力與素養,苟政也有足夠的信任,同時也留下了相當的實力。
不論是苟旦統率的先登營,還是苟威、鄭雋所部,都是經歷過戰陣生死考驗的,再加上苟雄的本部親兵,留在大陽的苟軍足有三千餘老卒,軍事力量可是不弱的。
再加上幾次戰鬥的俘虜,以及依附的平民、流民,苟雄掌握的軍民數量足有七千餘眾。這樣的實力,放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
而對大陽縣,苟政顯然還是打算將之當作一個重要基地來發展的。因此,在稍作琢磨後,苟政鄭重地向苟雄道:「二兄當知我心,苟氏想要長久地發展壯大,一味的戰爭掠奪,是遠遠不足的,還當有休養生產,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
的確,苟政一張這嘴,苟雄便會意,直接表示道:「元直,你還有何交待,盡可吩咐!」
聞問,苟政探手,自懷裡掏出一疊泛黃的紙張,遞給苟雄。在二兄疑惑的眼神中,苟政從容地解釋道:「時下條件不足,人口物料皆稀缺,關於如何發展生產,也只能因陋就簡了。
有幾件事,我簡單擬寫出來,可先嘗試著做。其一,夏收將至,我觀大河谷地間,還有一些莊稼,當組織人力,及時收割打曬;
其二,因我軍北上,原大陽縣民,多有逃往山林避難者,對這些平民,可遣人進山招攬,請其還鄉就舍,重建家園;
其三,縣內的土豪,此前未嘗顧及,但今騰出手,該著手處置了。願意歸順的,自當歡迎,共謀大事;心存猶疑的,可以理解,相安無事亦可;至於反對抗拒者,當剿則剿,該殺則殺,斷無容卿!
這攬人易,得人心難,重了不行,輕了也不行,硬了不行,軟了更不行,其中分寸,還需二兄判斷把握......
其四,城北重山之中,有幾處廢棄的銅礦,可組織人手,重新進行採掘、冶煉,所得黃銅,不論是拿來製造武器,還是將來用作鑄錢,都有大裨益。眼下,我軍還沒有穩定的武器來源,鐵器既不足,那便就地取材,銅製武器也是可以先利用上的。
其五,弘農郡那邊,注意監控,加強聯繫。當地豪強士民,今歲以來,慘罹兵禍,與我義軍亦有相當仇怨。趁著羯趙內亂的機會,若能嘗試解恨釋怨,化干戈為玉帛,這片戰略要地,對早晚還能給我們創造巨大價值。
弘農境內的主要土豪勢力,我列了一份名單,以圓圈標記的幾家,可先試著加以聯絡。想來,以二兄之豪情義氣,必有意想不到之感召作用。
其六,我苟氏不同於那些胡部大族人口眾多,實力強大,也不如那些世家門閥,名望隆重,人才眾多。二十年前,我們也只是略陽一小土豪,因此,倘若想要發展壯大,成就一番事業,僅靠苟氏一族是遠遠不足的。
我們必須兼容並蓄,海納百川,主動吸納北方豪強士族,包括諸部胡夷,引為己用。此事,我會一直推動,還望二兄助我,族部內那些排外情緒,我可以理解,但故步自封者,絕非我同道......」
說到這兒,苟政頓了下,看了眼已經陷入沉思的苟雄,又繼續道:「這段時間俘虜收降的羯趙官兵將吏,還當繼續招攬歸化,尤其是那些中國之民,更當積極招撫,夯實根基。
原羯趙官府的那些職吏,也要試著吸納了,石虎在時,他們未必敢於從逆,即便勉強追隨,也難談真心,但如今形勢不一樣了,天下將亂,這也給了我們更為廣闊的人才空間。
我們如今,不乏勇士悍卒,反是有見識,具謀略,以及能處置俗務的職官、墨吏,缺額甚多,我有意在拿下河東之後開府建牙,若是沒有這方面的人才,這個府就是開了,也只會貽笑大方,不算真正走上正軌......
其七......」
零零總總,苟政簡明扼要地道出了十條辦法,而給苟雄留下的紙張記錄,則可以編訂成一小冊了,拿著這些條陳,苟雄忽有一種沉重的感覺。
抬頭,低頭,抬頭,苟雄目光複雜地看著眉宇間同樣帶著疲憊的苟政,幾乎張嘴欲言,最終所有的想法化作一句感慨:「元直,比起你安排的這些條條框框,我現在相信,北上攻取河東,的確是一件更容易的事情。
不過,大陽只是一小縣狹地,比之河東郡實不足為道,如欲在整個河東依此策施行,攬士化民,就非我力所能及,還得你親自去做了......」
「二兄何以自薄,大陽雖小,卻是我們立足起勢之地,非比尋常,也唯有二兄坐鎮,我方能安心北上!」能夠感受到此時苟雄的複雜情緒,苟政出言勸慰道。
「這些條陳,我會仔細閱讀研究,依策依令行事,你且安心去吧!」至城門口,苟雄鄭重地向苟政道。
「珍重,你我兄弟,再見之時,必在安邑城內!」苟政也拱手作別,態度認真地道。
由苟政親率的中軍本部,軍民夾雜,共有近五千人,可戰之卒,也有半數。由此可見,在過去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裡,苟氏集團經過了怎樣一種跨越式的發展。
在北方這個鬥獸場,想要生存壯大,唯有不斷擊敗對手、吞噬對手,然後壯大自己,獲得生存的空間。要麼,成為最強的那頭獸,要麼被擊敗,成為一頭更強大的野獸的養分。
而苟政帶領著苟氏集團,正走在了這樣一條道路上。
到目前為止,連同孫萬東部在內,苟氏集團所擁之眾,已達兩萬人,規模或許還不及大兄苟勝隨梁犢東進至滎陽時擴張的隊伍,但不論是凝聚力、穩定性還是紀律性,都是要大大強過苟勝統率的那支軍隊的。
兩萬部眾在當下的北方是個怎樣的概念,且不說那些部眾數百的小土豪了,能夠兩三千人,便足以成就一方豪強了。
而一個更直觀的比較,以東遷秦雍氐族為核心建立的枋頭集團,其眾也不過十數萬。當然,拿眼下的苟氏與蒲氏去比,還有些自不量力。
畢竟,以蒲氏十數年之經營積累,硬實力就不必多說了,名聲、威望以及人才儲備等軟實力,才是更為可怕的。枋頭集團,可不只是關西氐族豪強部族,還包括為數不少的北方豪強、關西士族。
兩相結合,才是正史上苻氏能夠成功西歸關中,並建立發展起一個橫掃北方的苻秦帝國的根本原因。
而對當下的苟部來說,快速膨脹的後遺症還是存在的,不過,這支新興勢力正處在一個明顯的上升期,有領導,有目標,有空間,再加上不斷的刺激,也使得許多發展壯大過程中必然存在的矛盾與問題,繼續被壓制著。
如果說,此前敗石閔,破石暉,是苟氏這個「字頭」的肇基正名之戰,那麼此番北取河東,則是這股勢力迎來又一次蛻變,全方位的進化,成龍還遠,化蛟也勉強,但怎麼也算得上一隻「九頭蟲」。
大陽北城前,苟雄捧著那疊條文,望著北邊緩緩起行的苟政中軍,兩眼仍舊有神,但顯然包含了太多東西,而面上的情緒,在苟政消失於視野後,則更加複雜。
最終,那張堅毅的面龐上,綻放出一抹笑意,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紙張,苟雄發乎內心地感慨著:「元直,這便是你胸腹之中所懷計謀與韜略嗎?」
「二將軍,主公他們已然走遠了!」苟旦、苟威二將不知何時走到苟雄身邊,提醒道。
回過神,苟雄又不禁往北邊張望了幾眼,在二將詫異的目光下,回到城中,迅速拾級而上,攀上城樓,扶著那黃土夯築的牆垣,望著遠處那漸行漸遠的旗幟、車輛與隊伍。
深吸一口氣,苟雄嘴裡喃喃道:「我苟氏必興!」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耳濡目染,躬親體會,在苟政的籌謀下,苟軍一步步從危亡走至如今,至此,苟雄心中對苟政,再無懷疑!
......
八千壯士出吳山,當苟軍翻山越嶺而來,浩浩蕩蕩向北,兵鋒直指安邑之時,也徹底將危險與震懾帶給河東全縣郡。
局勢的發展,並沒有超過苟政的預期,面對苟軍的大舉北上,河東各縣,基本都各自為政,閉城自守。各縣豪強,也多縮回堡壁,聚眾自守,觀望局勢,坐視苟軍與安邑石凌的對決。
幾乎沒有積極主動的,到如今,石虎的死已經傳遍九州,各地基本上有點實力的勢力,都已經得悉。當然,羯趙的淫威猶在,關鍵在於,接踵而來的是羯趙內亂的消息,彭城王石遵的檄文傳到河東,也用不了多少時間。
在這樣的情況下,除了那些石氏宗室與羯人,整個北方,願意為羯趙堅守忠誠,乃至殉國的人,實在不多。
因此,初七苟政正式領軍自大陽縣出發,到十一日時,已然兵臨安邑。除攜帶軍需輜重翻越通過吳山道時多耗了些時間,進入涑水盆地後,幾乎以日行三十里的速度在進軍。
整個過程,可以說順利地像喝水一樣簡單,當然,很多事情也並不如表面看起來那般容易。在北上的幾日間,苟軍各部也在不斷展現自己的強勢與兵威,而每走一步,苟政苟政分析候騎從各地傳回的情報消息,以此分析、判斷、觀察河東郡內更多的情況。
這同樣是一個信心建立的過程,及至安邑,看著那遠比大陽高大堅實,卻透著一股忙亂緊張的城池,苟政心頭確定,不出意外,河東可下了。
當然,在苟政兵臨安邑之前,與趙軍之間,還是有些交鋒的。除了統萬營打通吳山之戰,在曹髡、卜洋率軍向安邑急進,並直抵安邑之後,又有了一場激戰。
卻是城中的石凌見其兵寡,在羯士的建議下,盡出安邑之軍,於城下逆擊苟軍。統萬營的這些胡部,士氣雖然高昂,但長途跋涉,體力不足,且兵器簡陋,面對數千趙軍的圍攻,即便對方是戰力並不高,也難免敗退。
向北沖得有多快,向南敗得就同樣有多速,甚至一度被趙軍包圍,一直快退到吳山北麓,方才在奉命而來的丁良,以及陳晃、孟淳二部的解救下脫身。
不過,統萬營也因此損折過半,雖然他們也殺傷了至少上千的敵人。苟政也由此做出判斷,他的苟軍並沒有得天獨厚,英傑輩出,如曹髡、卜洋二者,只能做一廝殺將,而輕易不可獨立領軍。
當然,比起出發前的八百別部,剩下不到四百的胡部戰力,才真正為苟政所接納,畢竟這才是真正繳納了投名狀,展現了忠誠與價值的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