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有殺氣

  方才的話,朱棣聽到了那麼一點半點。

  他看到郝風樓,衣衫襤褸,一臉憔悴,雖然精神氣還算不錯,可是想必如鄭和所言,吃了不少苦頭。

  而此時,朱棣便不免自責了。

  他的性格便是如此,雖是暴戾,可同時也有重情重義的一面。

  想到眼前這個少年,忠心耿耿,勤勤懇懇,不知立下多少功勞,可是他卻顧慮著清議,遲遲沒有下定決心。

  而現在……他突然發現自己有些羞愧。

  沒錯,這樣的情感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朱棣的身上。

  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是上天選定面南稱孤的人選,這個世上只有別人對他膽戰心驚,對他滿懷感激,即便是獲罪,還要含著淚花說一句微臣謝恩。所以對朱棣來說,羞愧這種情緒是絕不可能出現的。

  唯一的一次,似乎已經很是久遠,那時候,他還是燕王,那一日鼓聲如雷,烽火四起,朱棣親自掛甲,提著刀,帶著一支兵馬衝擊南軍左翼,因此陷入重圍,他記得自己那時候渾身是血,體力已經消耗到了極點,整個人大口地喘著粗氣,看到一隊隊的南軍從四面八方衝殺而來,他舉刀,濺血,再舉刀……

  那時候,他以為自己已經必死無疑,越來越多的南軍如潮水般涌過來。

  此後,張玉帶著一隊兵馬殺到,為了救駕,他換下了朱棣的鎧甲,孑身一人,無畏地沖入敵陣。

  朱棣似乎還記得,那一夜,當張玉的屍骸送回來,他在帳中有一種深深的羞愧感,他一向都覺得將士們為他拼命是理所當然,可是那時候。他突然覺得未必如此。

  而現在……朱棣湧上了同樣的情緒,他的眼眸眯著,那充滿了血的瞳孔很是可怕。

  最後,他深吸一口氣。故作鎮定,雙手負起,旋即一字一句地道:「郝風樓何在?」

  堂中的郝風樓立即回應:「微臣在。」

  朱棣道:「跟著朕,走!」

  簡短得不能再簡短的一句話,乾脆利落。

  郝風樓哦了一聲,起身便走。

  倒是閆恆糊塗了,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天子駕臨,他當然不敢造次。更不敢攔人,眼下他心亂如麻,哪裡還敢想其他的?不過……陛下已經來了,自己身為臣子,豈有不見禮的道理?

  於是閆恆連忙站起。小心翼翼地下了正堂,一副膽戰心驚的模樣,喚了一聲:「微臣大理寺卿閆……」

  話說到這裡,閆恆住嘴了。

  他猛然發現,那一雙殺機騰騰的眸子朝他射過來,那布滿血絲的瞳孔宛如即將撲食的餓狼,凶性畢露。

  閆恆打了個冷戰。他從沒有見過這樣冷酷的眼睛,也從來沒有見過皇上如此。他感覺到有些不妙,後悔自己不該這個時候出來,可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一枚玉佩落在朱棣的手裡,這枚玉佩自是玉帶上的飾物,頗有些沉重。隨即,朱棣狠狠地砸出去。

  砰……

  躲閃不及的閆恆眼前一花,隨即,額頭便被玉佩砸中。

  閆恆吃痛,他下意識地想要捂住痛處。可是手在半空,卻又垂了下來。

  他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致命的錯誤,於是連忙拜倒磕頭,戰戰兢兢地道:「微臣萬死!」

  砰……砰……

  那本就紅腫的額頭一次次地磕著地面,疼得他連說話都不利索,可是他不敢停,閆恒生出一種感覺,感覺自己似乎與死神離得如此之近,他毫不懷疑,陛下是會殺人的。

  沒錯,陛下絕對會殺人。

  因此閆恆魂不附體,嚇得身如篩糠,腦子一片空白,只是不斷地磕頭。

  朱棣冷冷地看他,似是余怒未消,隨即他掃視了一眼堂中諸人,堂中的差役和胥吏一個個目瞪口呆,面色煞白,誰也作聲不得。

  堂里只剩下那清脆的磕頭聲,還有那反反覆覆的微臣萬死。

  這時候,朱棣終於冷笑道:「閆大人,你好大的官威!朕且記著了。」

  他留下這番話,旋身便大搖大擺地走了。

  郝風樓看了地上依舊還在磕頭的閆恆一眼,臉上沒有絲毫的同情,因為在此之前,這個老傢伙還希望將所有的髒水潑在自己的身上,若是遂了他的心愿,自己便是被千刀萬剮只怕也不夠。

  而郝風樓唯一能慶幸的是,如今自己是勝利者,那麼現在閆恆今日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活該。他幾乎可以想像,在接下來,這位閆大人無論是願意還是不願意,都會乖乖地寫上一份致仕的奏書,然後乖乖地回家聽候發落,若是幸運,致仕奏書得到批准,或許他還能以致仕官員的身份衣錦還鄉。假若運氣不好,一個駕貼過來,只怕接下來,郝風樓就要和他掉個樣,到時少不得要以錦衣衛指揮僉事的身份要去探望一下這位罪官了。

  郝風樓沒有再多想,便快步跟了出去。

  朱棣沒有做聲,只是在前頭走,也沒有理會在後頭亦步亦趨的郝風樓,就這般被人擁簇,抵達了大理寺外頭。

  這大理寺外,早有如林的禁軍烏壓壓地擁堵了整個街道。

  數百個內官和宮人束手而立。禁衛挺直,手持刀劍,如標槍一樣。

  寬大舒適的乘攆足足占了半個街道,富麗堂皇。

  鄭和上前,他只是用眼角的餘光小心翼翼地看了郝風樓一眼,見郝風樓無恙,便放下了心,於是道:「陛下還有什麼吩咐?」

  朱棣眯著眼,固然有無數禁衛如小牛犢一般傲然挺立,可是與鐵塔般的朱棣相比,卻顯得黯然失色了許多,朱棣虎眸一張,無形之中似有一股不敢與他的眼眸對視的力量,他拂袖道:「起駕,回宮!郝風樓,上攆。」

  「這……」郝風樓不由道:「父皇,兒臣身上污穢不堪……」

  朱棣卻是道:「叫你上去就上去。」

  郝風樓不再說什麼了。直接上輦,朱棣亦是上去,這乘攆極其寬大,猶如一個移動的寢臥。郝風樓只得貼著角落欠身坐著,朱棣則一個人占了大部分位置。

  朱棣看了郝風樓一眼,淡淡地道:「你辛苦了,吃了不少的苦吧?你現在入宮,皇后那邊對你多有記掛,你理當去問安。」

  郝風樓默默點頭。

  朱棣吁口氣,才繼續道:「去了宮裡,換身衣衫,今日的事沒這麼輕易結束,待會兒去見了你的義母之後。少不得還要隨朕會一會咱們大明的諸公,你在這裡好生歇一歇,打個盹也好。」

  郝風樓抿嘴一笑,倒是不客氣了,直接靠著輦壁。當真微微地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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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譁然。

  各部堂的官員第一時間收到了消息,而後所有人目瞪口呆。

  那罪惡滿盈的郝風樓,身上所有的證據都可謂是確鑿。大家原本以為郝風樓這一次必死無疑,即便不死,只怕也要摘掉烏紗帽。

  幸災樂禍的人可謂大有人在,在他們看來,郝風樓確實不是什麼好東西。而且屢屢觸犯到了官場上的底線。

  可是誰知那位秉公而斷的大理寺卿閆大人還沒審完,陛下居然出現,居然不顧法紀直接就把郝風樓帶走,臨走之時還順道兒把閆大人揍了一頓。

  這……

  還有王法嗎?

  即便是天子也不該如此啊。

  太祖皇帝在的時候,雖然是嚴刑峻法,可也還算公正。當時的駙馬歐陽倫獲罪,太祖皇帝拼著女兒守活寡,也直接將其處死。

  可是現在,你對別人的時候是嚴刑峻法,殺方孝孺。殺鐵鉉,殺齊泰和黃子澄,那倒也沒什麼,你要酷刑治國,大家也覺得無妨,可問題在於,你厚此薄彼,就因為寵幸郝風樓便不顧法紀,直接赦免,還將其帶入宮中,不但網開一面,還更加恩寵有加。這……如何服眾?

  部堂的大人們只是沉痛,一個個搖頭,只恨不得說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話出來,可是他們只能忍著,他們深知這其中的厲害,所以不敢造次。

  可是下頭的給事中、御使和翰林庶吉士們卻管不了這麼多了,他們是清流,而且多數人較為年輕,初生牛犢不怕虎,此刻驚聞這消息,立即捶胸頓足,一個個如喪考妣。

  國家要亡了,眼下是奸臣當道,讒佞盈朝啊。而君子卻不為天子所喜,寵臣犯法,卻不能追究,證據確鑿,卻可以直接赦免,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

  清流們頓時感到干係重大,他們豈能……眼睜睜看到天子這般放任自流。

  於是乎,在短暫的沉痛和叫罵之後,終於有人登高一呼:「奸賊不除,吾輩這血肉之軀,留之何用?諸公何惜此身,不如隨某殿前見駕,針砭時弊,說明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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