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章 :民心可用

  朱棣將這份陳情原原本本地看完了。

  他臉上露出震驚之色,靠在御椅上一動不動。

  這份陳情,看著很是可笑,卻是安南升龍府嘉興州本地的士紳田氏、陳氏、黃氏為首的一批人上的陳情。

  他們大肆地抨擊陳天平,說陳天平根本就不是陳氏之後,偽造了身份,想要藉助大明圖謀不軌。當政之後,剛愎自用、窮奢極欲、誅殺賢臣、其惡言惡行、罄竹難書。

  甚至有人還舉出了例子,說是門下令李瑞乃是安南少有的賢臣,胡氏亂政時期,李瑞忍辱負重,與那胡氏周旋,胡氏濫殺無辜,也是李瑞屢屢包庇,他教化百姓,同時四處宣揚大明的恩德,教導人向善,命人修建孔廟,大興名教。

  結果這陳天平卻以謀逆之罪讓人處死李瑞,誅殺他的九族,還以搜查李瑞餘黨的名義四處殺人,以至人人自危,最後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陳情之中,這陳天平簡直就是畜生不如,幾個士紳賭咒發誓,說是陳天平雖登基不久,可是安南百姓卻已是忍無可忍,若非明軍,只怕早已四處皆反。

  這樣禽獸不如,詐稱宗室,暴虐無比之人,已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

  隨即,這些人話鋒一轉,又開始稱讚起郝風樓來,說郝風樓平定安南,苦民所苦,安南上下,俱都愛戴。此後眼見安南不幸,於是奮然而起。誅殺偽王,可謂大快人心,安南百姓拍手稱快。無不歡欣鼓舞。

  緊接著,就是嘉興州本地士紳以及一些讀書人的簽字畫押,林林總總,竟是不下七十餘人。

  朱棣之所以震驚,就在於如此,安南那種地方,一個州縣和大明的州縣相比。自然要貧瘠得多,大致也就是廣西中縣的水平,而縣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士紳和有功名的讀書人加起來,大致也就是七八十人,不會再多。

  這些人物,基本上是本縣的核心。有的控制了土地。有的是有聲望,也有的則是該地的名士。

  也就是說,整個縣,這些人才是真正的統治者,他們世世代代壟斷了文化和土地的資源,掌握著錢糧、輿論,是地方上最有實力的一個群體。

  可是他們……竟然上了如此的陳情……

  這顯然……不太科學。

  朱棣比誰都知道,這些人意味著什麼。他們才是真正的民心,因為真正的尋常百姓是懵懂無知的。他們大多數依附於這些人的身邊,為地方上的這些人物耕作,仰仗這些人的鼻息,勉強填飽肚子,他們接收到的信息也多是來自於這些人的宣導。這些人說月亮是圓的,那麼就是圓的;這些人說鹿是馬,那麼鹿就是馬。

  此前,陳天平的死導致朝廷動盪,擔心的就是這些人滋生不滿,最後紛紛揭竿而起,此前反叛的黎利等人就是清化的豪族,和這些人是一樣的身份,可是誰曾想到……

  朱棣目瞪口呆,他有些不信,可是上頭不但簽名,還有畫押,而且簽名的字跡各不相同,七十多種字跡,放在安南一個小小的州縣裡,即便是有人冒名,可是湊齊多個能書寫漢字的人也是不容易,那麼可見,這份陳情應當不是作偽。

  朱棣激動了,他連忙壓著眉毛道:「將其他的陳情都取來。」

  於是鄭和不敢怠慢,連忙又去箱中取陳情,這些陳情整整一箱,足有數百本之多,上福州……三帶州……慈廉州……利仁州……北江州……三江府……建平府……

  各府各州,居然一個不拉,而且每一本陳情雖然文字不同,可是所上的陳情卻都是同一個意思,後頭則都是玲琅滿目的簽名和畫押。

  「新興府下洪州泣告大明皇帝:下洪百姓,沐浴大明天恩,苦陳天平久矣,今逆賊陳天平既除,實乃下洪百姓幸甚,今聞上官郝風樓被拘,下洪僧俗百姓,心如刀割,望大明天子陛下手下留情,萬勿錯責……」

  「清化府愛州……」

  每一本都是觸目驚心,各種辱罵陳天平之詞花樣百出,而對郝風樓則儘是褒獎之詞。後頭的簽名也都是筆跡不同。

  其中有一份陳情,倒是頗得朱棣的注意。

  這一次不是士紳們聯合的陳情,下頭署名的只有一人……

  此人姓范,雙名公蘊,范公蘊這個人,朱棣有些印象,因為征安南,所以朱棣著實惡補了一些安南的訊息,各衙門那邊都送有一些相關的安南風俗和重要人物的奏書,而這個范公蘊就位列在奏書之中。

  此人乃是安南名士,安南和大明一樣,都崇尚儒學,這位范名士就是安南的儒學大家,不只如此,此人還對佛學有很深的造詣,如今年界六旬,桃李滿天下,在安南士林是極有影響的人物。這樣的人相當於方孝孺,只是唯一的不同是,安南朝廷屢屢征他去做官,他卻不肯,因此博了個淡泊名利的美名,在安南風頭很勁,雖隱於市,可是拜會他的官員卻如過江之鯽。

  朱棣對這樣的人向來敬而遠之,而且嗤之以鼻,這樣的人無非就是博取名望的高手罷了,什麼淡泊名利,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只是……這樣一個人上了陳情上來,口稱安南雖是貧瘠,卻久慕王化,偽王已除,國不可一日無主,但請大明辟郡縣,設布政使司,使安南入中國。

  不只如此,范名士還之乎者也,博古論今,大談早在秦漢之時,安南即是中國,屬桂林郡,此後千年分分合合,如今理應如何如何……

  朱棣的眼眸頓時放出亮光,忍不住道:「大事定了。」

  他幾乎已經陷入了痴狂狀態,一本本的陳情,認真地看,裡頭有官員,有士紳,有儒士,甚至還有僧人,林林總總,以至於朱棣都不知道到底牽涉了多少人。

  不過幾乎可以肯定,刨除掉那些無知百姓,這些人占了安南的絕大多數,至於百姓,自然不算在民心之內。

  一直看到最後,朱棣才長長地鬆了口氣,等他恍然大悟,才發現已到了午時時分,外頭的太陽正空高掛,而鄭和則是側立一旁,焦急等待。

  「陛下……」

  朱棣頜首點頭道:「哦,現在什麼時候?」

  鄭和道:「午時三刻,陛下該用膳了。」

  朱棣卻是笑了,手指這些陳情,道:「你可知道這些是什麼?」

  鄭和一頭霧水,不過他大致猜到了一些端倪,卻是故作不知道:「奴婢不知道。」

  朱棣卻是龍顏大悅,哈哈笑道:「這便是朕的山珍海味,是朕的美酒佳肴,有這些東西,朕何須用膳?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朕一直擔心的事原來竟是子虛烏有,想不到朕一直掛在心上的事卻能水到渠成。」

  朱棣所擔心的是安南糜爛,到時候將大明的財政拖垮,朝廷不可能無休止的將精力放在小小的安南。而朱棣所掛在心上的,卻是安南的歸屬問題,拿下了安南,花費了這麼多功夫,卻是給他人做了嫁衣,朱棣的心裡是不甘願的。

  可是現在……卻是民心可用,也就是說……朱棣終於可以收穫了。

  這兩樣大事時刻困擾著這位大明天子,朱棣是雄主,絕不是那種所謂的『仁善』之君,這種人最吃不得虧,而如今看來是要大賺一筆了。

  朱棣霍然而起,整個人顯得興致勃勃,背著手在殿中來回踱步,還不忘分享這份喜悅:「你可知道陳情的都是哪些人?你肯定想不到,鄭和啊,你太老實了,有些事,你便是再大膽也想不到。其實何止是你,即便是朕也沒有想到。」

  「你知道他們說些什麼?哎……原以為是辦了壞事,現在回想卻不一樣了。」

  「這些安南人竟是一個個為郝風樓叫好,對那陳天平,人人喊打,這陳天平的人緣也未必太差了一些,硬生生的把安南推給了朕,哈哈……」

  「如此一來,大事可定,朕心頭的大石也就可落下了,所有的事都可迎刃而解……」

  只是可惜,鄭和此時並沒有露出喜色,而是立即垂淚,旋即跪倒在地道:「奴婢……奴婢有話說。」

  朱棣駐足,道:「你哭什麼,有什麼直言無妨。」

  鄭和泣告道:「若是如此,那豈不是說奴婢的師兄郝風樓無罪?不但無罪,還有大功,這鎮撫之功,為民除害,卻是少不了的。再有,其實……其實奴婢去探望師兄之時,師兄關押在牢籠之中,渾身惡臭,每日所食的不過是乾冷的饅頭和清水,他在牢中吃了許多苦,大理寺那邊故意為難他,這樣的有功之臣蒙受不白之冤,吃了這麼多的苦頭,卻囑咐奴婢,讓奴婢不必告知陛下,他說陛下日理萬機,豈可關注這樣的小事,陛下若是聽聞此事之後必定會命人換一個乾淨的牢房,可是一旦下旨,不免又要引起群臣猜疑,議論不休,與其如此,他寧願吃些苦頭也不願教陛下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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