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靜塵師太滿臉詫色:「方丈?」
來人正是緣覺方丈等人, 方丈身後,則是寺里的一眾大弟子, 再後頭, 擠著長安各道觀的觀長,就連剛從外頭趕回來的見天和見仙,也都在人堆里, 加起來烏壓壓約有近百人人之眾, 燈火映晃,將窄巷照得人影憧憧。記住本站域名
眾人模樣狼狽不堪, 儼然剛經歷一場惡戰, 表情或惱恨, 或疑惑, 一邊用目光找尋著什麼, 一邊說:「怪了, 那邪物明明朝後巷遁來了,為何又不見了。
靜塵師太,剛才你可瞧見那邪魔了?」
靜塵師太愕然四顧:「沒瞧見!方丈, 耐重從陣法里逃出來了?」
緣覺方丈望著頭頂那渺無星痕的幽暗夜空, 久久未語。
明心等人素來頗重潔淨, 此刻也是滿身污汗:「方丈, 為了對付此物, 寺中可是頭幾日就開始打造陀羅尼經幢。
弟子想不明白,那魔物既是佛門叛徒, 為何我們排好的陣法會無端失靈。」
緣覺方丈尚未答言, 卻見前殿上空又亮起一道急電, 怪聲越來越大,連佛堂里都傳來巨響:「不好, 那東西又遁到前殿去了。」
有道士驚道:「聽這動靜,這魔物竟在破壞殿中的羅漢像!」
眾人都驚訝到無以復加,妖邪之物向來對佛殿避之不及,這耐重竟如此藐視佛門,不,何止藐視,簡直懷著切骨的恨意。
「孽海無涯。」
緣覺方丈嘆了口氣,洪聲道,「吾等不能被此物所牽引,明心、見性,到前院重新將陀羅尼經幢豎起,即刻換羅漢陣。」
「是!」
緣覺方丈率先邁步,巷子裡重新喧雜起來,靜塵師太拽著段青櫻留在原地,眼睛卻細細辨著眾人神色,眾人或是使出輕功急縱,或是乾脆掠上牆頭,一個個都是全力備戰的模樣。
看了一晌,她再無猶疑,趁亂護著段青櫻逆著人潮中朝前走,等巷中人都走空了,這才拐出了廚司後頭的巷口,出了寺,便大肆拽著段青櫻飛縱起來。
段青櫻仿佛終於發覺不對勁,忙要掙脫靜塵師太,靜塵師太抬手就點住了段青櫻的啞穴,然後把她往腋下一夾,騰空跳上了對面那座院落的院牆。
那是一座小院,與大隱寺只隔著一條巷子,院中靜幽幽的,顯然無人在內。
靜塵師太落了地,摸到其中一間廂房,推開門,入內,掩上門。
一燈熒然。
房中只有一床、一席、一桌。
靜塵師太制住段青櫻幾處要穴,把她輕輕放到床上,自己則立在床畔側耳傾聽,大隱寺內梵音陣陣,卻壓不住那掀天而起的陰戾怪聲。
靜塵師太嘴邊微露笑意,先從袖中取出一粒藥丸給自己服下,隨後快步走到桌邊,揭開香爐,把一塊香料投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靜塵師太回頭看了看床上動彈不得的段青櫻,仿佛有些不忍,假惺惺地嘆了口氣。
嘆氣歸嘆氣,她還是毫不猶豫點燃了那塊香料。
很快,香爐里冉冉升起一縷輕煙,隨著那煙氣幽幽擴散開來,整個房裡都瀰漫著一縷辣油似的古怪香氣。
靜塵師太為了等待香料起效,耐心在桌邊坐下來,忽覺不對勁,忙要一躍而起,結果遲了一步,外頭忽有一支凌厲的金箭透窗射入,一下子射中了她的右肩。
靜塵師太心知中計,忙要縱身往後逃,哪知這時候,前門被人一腳踹開了。
進來的是藺承佑,後頭則是見天和見仙,再後頭,居然還有絕聖棄智,以及一位身裹披風的小娘子。
這小娘子靜塵師太認識,是滕將軍的女兒。
滕娘子身後則是一位身量高大的護衛,奇怪的是,那護衛手裡居然端著一個水盆。
見天在後頭看到屋內景象,簡直瞠目結舌:「靜塵師太?
真是你。」
靜塵師太左手固著右肩上的那隻金笴,轉眼就痛得冷汗淋漓,望著來人,表情比他們更驚愕:「你們、你們這是做什麼?」
旋即憤然看向藺承佑:「世子,你為何不分青紅皂白傷人?
剛才段檀越說她跑累了,貧道只是帶她在此歇一歇,」
藺承佑身負箭囊,逕自跨入屋內,打開香爐爐蓋,把那塊香料掐滅了取出,諷笑道:「歇一歇?
順手還點燃陰毒至極的天水釋邏麼?」
靜塵師太愣了愣:「天水釋邏?」
藺承佑在手裡拋了拋那塊沉檀色的香料,點頭笑道:「沒想到今晚都這樣亂了,師太取胎的步驟還是紋絲不亂,也對,要謀取月朔童君,離不開這個好東西。
點住穴位只能讓孕婦不動,卻沒法讓其保持清醒,畢竟人在痛到極點時會自發昏過去,有了這種香料就不一樣了,這東西能時刻刺激人的心魂,再痛苦也始終神志清楚,只有如此,才讓這些婦人全程看到自己腹內胎兒被取出的景象,繼而將滿腔怨恨透過臍帶傳給胎兒,不這樣做,又怎能獲得月朔童君。
如今人贓俱獲,師太還有什麼話可說。」
靜塵師太張了張嘴:「不對,我剛才一進來屋子裡就有這東西了,這斷然不是我點的。」
藺承佑一哂,走到床邊給「段青櫻」解了穴。
「段青櫻」忙從床上坐起來,一指靜塵師太道:「她點了我的穴道,然後親手點燃了這香料。」
靜塵師太死死盯著段青櫻,今晚她一到寺中就去了西翼,當時這個「段青櫻」正好從房裡出來,此前她只見過段青櫻幾面,不算熟,但也能一眼認出段青櫻。
當時她仔細瞧過了,模樣對,嗓門也對,貼身侍婢也對。
她謹慎慣了,即便如此也不忘再三核對,剛才雖趁亂帶走了段青櫻,她掌心卻一直在試探對方的內力,經過再三確認,這小娘子的確沒有武功在身,加上別的方面都對得上,她才敢確定段青櫻真落入了自己手中。
這一點,在她給段青櫻點穴時,再一次得到了驗證。
怎知一切全是假的。
她緩緩將兩道毒蛇般冰冷的視線投向藺承佑:「你找人假扮段青櫻?」
這個局能做到這份上,簡直讓人防不勝防。
藺承佑摸摸耳朵:「找的還是不會武功之人,前後找了三日,費了我不少工夫,好不容易才在宮裡找來一個模樣差不多的宮女,裝扮裝扮也算夠用了。
不做得這樣細,又怎能引你這樣的『大邪物』上鉤?
靜塵師太,不——」
他笑意慢慢斂去,一字一句道:「皓月散人。」
見天和見仙趁機護著那宮女出了屋。
靜塵師太左手摁著右肩上的傷口,身子悄然往後挪,眼珠在眶子裡微微轉動,似在盤算應對之計。
藺承佑裝作沒察覺她的盤算,懶洋洋道:「其實你本可以做得更小心,可惜這幾日因為封城處處受制,你沒法像之前那樣細細挑選孕婦,卻又急著謀求下一具月朔童君,無奈之下,想起段青櫻有孕卻不敢告訴人的事,便把主意打到了她的頭上。
至於你為何知道她的秘密,自是她們到玉真女冠觀抽籤許願時,你悄悄躲在暗處聽來的,這手法,就跟你得知舒麗娘和小姜氏的秘密時如出一轍。」
說到此處,他一哂:「這些婦人只當玉真女冠觀許願靈驗,整日絡繹不絕到觀中賞花和求籤,怎知你這位道貌岸然的住持,是一隻披著人皮的豺狼。」
靜塵師太不動聲色退到了後窗前,身子忽一側,用未受傷的左肩猛地撞開窗扉,沒等縱出去,表情就僵住了,數十名金吾衛在後院中靜侯,無數支寒光閃閃的箭矢指著她,只要她膽敢跳出去,立刻會被射成篩子。
靜塵師太眯了眯眼,回手便要揚出大把暗器,怎知還發力,手指就一麻,越使力,那股脹麻的感覺就越明顯,漸漸連胸口都如同壓上了一塊大石頭,讓她渾身動彈不得,她又驚又恨:「你在箭上餵了毒?」
「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藺承佑左手依舊握著那張金弓,右手卻從袖中抖出一抹銀星,抬手一揚,鎖魂豸二話不說將靜塵師太捆住。
靜塵師太忙要咬舌,銀鏈的末端卻探入她口中,快如閃電,讓人根本不及防備,她只覺一股鐵腥氣充斥著口腔,噁心之下不得不鬆開口。
「想死麼?」
藺承佑,「勸你省點力氣,在我沒問到想問的話之前,你連死的資格都沒有。」
靜塵師太掙扎一番毫無效用,反倒從容起來了,看著藺承佑,忽而一笑:「耐重已經闖入了寺中,你不去幫著老和尚降魔,倒有心思在此處與我周旋。
此物雖未全部恢復陰力,屠殺一寺僧人可是不在話下的。」
藺承佑抱著胳膊,笑了笑。
靜塵師太目光顫了顫,臉色陰了下來:「那陣法未破?」
「叫散人白忙一場。」
藺承佑偏過頭,對著屋外道,「滕娘子,這位『靜塵師太』那日是怎麼同你說的 ?」
滕玉意越過絕聖和棄智的身畔,進屋不緊不慢說道:「那日她跑來寺中告訴我,我遺失在地宮的步搖找不到了,說完這話,她就藉故同明心和見性兩位法師到後頭用膳去了,我猜她就是那時候摸清了寺中的格局和陣法,所以她才料定今晚寺里困不住耐重。」
藺承佑粲然笑道:「聽明白了?
這樣一件小事,大可以讓你的底下人捎話給滕娘子,可你為了提前窺伺大隱寺,居然親自跑了一趟。
我們既懷疑你有問題,知道你到寺中來過了,又怎會不作改動?
今晚你雖釋出了耐重,可它一來就被陀羅尼經幢困住了,剛才你看到的那一切,不過是我們為你準備的障眼法,這一點,就連各家道觀的道長也被蒙在鼓裡。」
靜塵師太不接藺承佑的話頭,卻只顧著打量滕玉意,忽然露出恍悟之色,點點頭道:「那日闖入靜室的人就是你。
枉你在我眼前晃了好幾次,我卻始終沒把那黃臉大鬍子的少年跟你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想到一塊來。」
說著橫目斜睨藺承佑:「早知道你與藺承佑私底下有了攀扯,我就該——」
滕玉意忙要怒斥靜塵師太胡說八道,可沒等她開口,鎖魂豸就似乎受到了小主人的指示,身子一探將蟲尾堵住了靜塵師太的嘴。
靜塵師太皺了皺眉,這次除了一股鐵腥味,還有一股熱烘烘的臭氣在口腔中瀰漫,那味道臭得離奇,她略一皺眉,突然怒睜雙目:「藺承佑,你居然——」
這蟲子居然在她口中放了個屁。
她噁心欲嘔,氣得破口大罵:「小畜生,你連這樣下作的手段都使得出?
!你竟敢如此羞辱我!」
藺承佑笑得很無恥:「這蟲子隨心慣了,你要是再當眾放屁,下回它說不定直接在你口裡——」
靜塵師太頭皮一麻,這話的意思莫不是,這蟲子還會在她口裡屙屎?
她恨恨然看了眼藺承佑的耳垂,他生得極俊美,耳垂那抹一閃即逝的紅,她可是瞧得清清楚楚,冷笑道:「我是不是胡說,你自己心知肚明——」
藺承佑目色一沉,靜塵師太便覺那蟲尾又探進來,她唯恐蟲子真在自己口裡屙屎,嚇得忙把後頭的話又咽了回去。
「我問,你答。」
藺承佑笑道,「膽敢耍花樣,我有無數種法子折辱你,不信?
大可以試試。」
靜塵師太哪敢再試。
她憤懣地喘著粗氣,牙根恨得直發癢,一時不敢再盤算別的,只按耐著惱恨道:「好,只是在我回答問題之前,能不能請世子告訴我,我是何時露出的破綻?」
藺承佑心知此人心計深沉,直接問她幕後之人是誰,必定問不出什麼,不如先乾脆與她周旋,再趁其不備探知答案,於是笑了笑道:「你最大的破綻,就是你多此一舉嫁禍舒文亮。」
「多此一舉?」
「還是先從舒麗娘的死說起吧。」
藺承佑道,「這婦人是去年七月才來長安的,中秋那晚與鄭僕射相識,之後便住到了春安巷,臘月懷孕,至今有三個多月了,她懷孕前鮮少與人往來,懷孕後更是深居簡出,我問了舒麗娘的下人,除了舒文亮,這三月沒人去拜訪過她,而從兇手動手前盯梢舒麗娘來看,此人似乎不肯在春安巷行兇,這樣做似是怕被舒麗娘的鄰居認出自己的身形,照這樣看,除了舒文亮,兇手不可能是別人了。
「可是經我仔細查問,原來這三月除了舒文亮,還有一位個頭矮小的人去過春安巷,只不過這個人並不是專程去拜訪舒麗娘的,而是借著臘月過大年的機會挨家挨戶上門送年符。
「這人到舒麗娘的宅子送完年符,順便與舒麗娘說了許久的話,走之前對舒麗娘說觀里的香很靈驗,閒時不妨到觀里去上香求個平安。
「此前我問過好幾回,舒麗娘和下人和鄰居都沒有想起來這件事,這當然是因為,沒人會想到一位送門神符籙的道長會與一樁兇殺案有關。
直到我換了一種問法,向她們打聽近日可有僧道上門,她們才想起這件事。
「知道這件事後,我便順勢往前查,原來早在那日之前舒麗娘就去玉真女冠觀燒過香了,我猜你聽到了一點她的秘密,然而不是很確定,而你為了不傷及自己修為,動手前必須確定孕婦本人做過惡事,為了弄明白怎麼回事,只好暗中跟蹤舒麗娘,知道她住在春安巷,便假借著送年符誘惑她再去觀里上香,聽說你們觀里求籤不需另添香火錢,但一貫有個規矩,就是必須在神像前說出自己的心愿,這樣才會靈驗。
那間求籤的靜室無人,沒人會想到這個規矩是為了方便有人暗中偷聽。
「沒多久,舒麗娘果然又去玉真女冠觀上香。
起初我只顧著調查她與小姜氏常去的那幾家鋪子的重合處,卻忽略了兩人行程上最明顯的一個交匯點——玉真女冠觀。
因為我萬萬想不到,一家道觀的道長會與這起連環殺人取胎案有關。」
滕玉意在旁聽著,暗自點了點頭,玉真女冠觀是當年的玉真公主所建,為建此觀,公主特地請來了百名天下異士,布地宮、請天君,就連公主自己也自奉「真人」。
公主仙逝後,觀中依舊香火鼎盛,除了定期舉辦賞花會和詩會來籠絡京中貴婦,歷來還有個說法,就是女子若是在觀中求籤許願,會比旁處更靈驗,故而多年來香火不斷。
靜塵師太冷冷一笑:「這又如何,她們去我們觀里上香,就能證明她們的死跟我有關了?」
藺承佑道:「沒錯,這的確證明不了什麼,可惜你行事謹慎得過了頭,此前你在安排莊穆這個明面上的兇手時,為了以防萬一,還準備了一位暗處的『真兇』舒文亮,為了讓這一切顯得更逼真,你特地安排了一個潑皮。
這潑皮身材矮小,生就一雙大手,舒麗娘和小姜氏出事前,此人屢次在店外晃蕩,看上去像是專門盯梢二人而來,這也與後頭兩樁兇案的細節相吻合:
「第一、小姜氏是在香料鋪被殺的,她生前每回去這家鋪子,都喜歡在樓下的靜室休息——這一點,如果不是我得知宋儉暗中推波助瀾,我只會認為是兇徒在盯梢一段時日之後自己得出的結論;第二,舒麗娘是在春安巷被殺的,這又一次應證了兇手是舒文亮,他怕行兇時舒麗娘的鄰居認出自己的身形,盯梢舒麗娘自是為了在外頭動手,結果發現舒麗娘很少在外逗留,不得不在春安巷殺人取胎。
「你做到這個環節,幾乎可以把罪名扣死在舒文亮頭上了。
可是我卻突然覺得不對勁了,因為問到某家店鋪的夥計時,夥計們都記得潑皮有一雙大手,原因是潑皮曾當著這些人的面捉虱子吃虱子。
「一個老謀深算的兇徒,會在人前露出這樣的破綻?
不可能,這樣做只是為了讓人看清潑皮的那雙大手,如此一來,即便事後我查到你曾去過春安巷,也會把你的嫌疑徹底排除,因為儘管舒文亮和你都個頭矮小,你的手卻很秀氣。
「你處處都想到了,處處都不忘提前布局,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反而因此露出了馬腳。
「等我想通了這一環,接下來的事就好說了,這幾個月拜訪過舒麗娘、又被左鄰右舍都看到過,同時還個頭矮小的人,除了舒文亮,就只有臘月去春安巷送過年符的靜塵師太了。
等我查到上月你因為提前籌備洛陽的紫—極宮道家大會離開過長安一段時日,我就更加確定了。」
靜塵師太目光閃閃,微笑道:「這又如何?
潑皮的那雙大手,就不能是舒文亮反過來嫁禍我才故意露出破綻嗎?
上兩月我雖離開過幾次長安,可每回都是為了去籌備道家大會,此事有各觀觀長作證,甚至你們觀里的兩個小師弟都可以證明。
至於同州……你可拿得出我去過的證據?」
「別急。」
藺承佑似笑非笑看著她,「話還沒說完。
舒文亮與此案最大的一個不相關點,就是小姜氏。
舒文亮雖說也是華州人,但他十五年前就離開華州來長安赴考,過後又去淮西道任幕僚,一去就是多年,回長安後,他一直在京兆府當差,而宋儉則在禁軍任職,伯爺告病在家,幾處互無瓜葛。
舒夫人呢,更是常年稱病從不與女眷來往,所以無論我怎麼查,都查不到舒文亮與榮安伯府有過來往的痕跡。
「月朔童君給施法人帶來的回噬可非同小可,除非像今晚這樣為情勢所逼,動手前必須十拿九穩。
舒文亮不與小姜氏接觸,如何敢確定那些傳言是不是真?
「可你就不一樣了。
比起歷來與小姜氏毫無瓜葛的舒文亮,我發現你與小姜氏的牽連極深。
小姜氏生前多次去過玉真女冠觀,還在觀里供了專門為自己消災的長明燈。
除了這個,為著小姜氏懷孕後睡不安穩,宋儉還請你到榮安伯府做過法。
我猜這是你和宋儉商量好的,還未到取胎之日,你們怕小姜氏驚胎出岔子,得設法讓她儘快安穩下來。
「那晚我向緣覺方丈打聽你的來歷,方丈告訴我,真正的靜塵師太十六年前就當上了住持,結果就在十三年前,靜塵師太突然患上了怪病,一病就是半年,等到病好,面容都消瘦了不少,我猜你之前就蟄伏在觀中了,師太的那場病也是你暗中製造的,目的就是為了取而代之。
你是易容高手,取代一個病中之人對你來說易如反掌。
巧的是,那一年靜塵師太在病中發配走了好幾位女冠,都是靜塵師太的幾位大弟子,想來你是怕自己露出馬腳,尋由頭把她們提前攆走了。
「查到此處,我幾乎可以確定你就是兇手了……你是玉真女冠觀的住持,可以毫不費力知道很多婦人的秘密,同州案發時你不在長安,案發前又與幾位受害人有過密切接觸,身負道術,身材矮小,知曉邪術,有足夠的銀錢豢養手下……
「不過為了不抓錯人,我還是提前設下了一個局,結果不出所料 ,你擄走懷有身孕的段青櫻,還點燃了幾樁案子事發現場一定會出現的天水釋邏。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靜塵師太嘴角帶著點不甚自然的笑意,點頭嘆氣道:「小小年紀,心術如此聰悟,怪我百密一疏,早知道就不自作聰明了,不過碰上你這樣的對手,也算輸得不算冤枉。」
藺承佑卻不買她的帳,話鋒陡然一轉:「白氏和舒麗娘做過什麼惡事?」
靜塵師太鼻哼一聲:「都是心腸歹毒之人。
白氏的婆婆常年臥病,兩口子既要照顧五熟行的買賣,又要伺候母親,長久下來覺得不耐煩,便用毒藥害死了母親。
舒麗娘有個脾氣嬌縱的小姑,舒麗娘與其長期不睦,有一回出去玩時因為吵嘴,舒麗娘將其推入水中,她不施救也不喚人,眼睜睜看著小姑溺死才走開,她婆家人疑心舒麗娘與此事有關,只恨抓不到證據。
舒麗娘來長安後,因為擔心此事給自己和孩子招災,屢次到觀里上香消災,結果還是噩夢連連。
小姜氏就更不用說了。
總之除了今晚的段青櫻,我找的全都是做過惡事之人。」
藺承佑面無表情看著靜塵師太:「幕後之人是誰?」
靜塵師太愣眼看著藺承佑道:「幕後之人?」
「指使你布下這個局、謀殺宋儉的那個人。」
靜塵師太愣了一會,突然放聲大笑:「我做下這一切,就是為了報復你那自以為是的皇伯父,我玉真女冠觀香火鼎盛,我身為住持,既不缺錢又不缺人手,用得著誰來指使?
又何需旁人幫我布局?」
這話未說完,她渾身一個激靈,那箭上不知餵了什麼毒,突然就發起癢來,身上仿佛冒出無數毒蟲,順著毛孔密密麻麻鑽進她皮膚里。
她眼皮抽搐,渾身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顫動,想抓,卻因為被那蟲子捆住完全無法動彈,她牙齒噠噠作響,大顆的汗珠從頭頂滑落,表情因為痙攣而變得古怪,喉間更是嗬嗬作響。
她想咬舌讓自己痛昏過去,那蟲尾卻再次化作堅鐵探入口腔。
於是她只能硬挺,可是這種痛苦比死還難過一萬倍。
所謂煉獄般的滋味,不外如是。
藺承佑笑道:「如何?
這種癢法,世上沒幾個人能受得住。
不想多受罪,就別再耍花樣。
說,幕後的主家是誰?」
靜塵師太臉上肌肉不受遏制地抽搐,從齒縫裡擠出話來:「哪來的幕後主家?
!你說的沒錯,我就是當年的皓月散人,昏君清洗我師門,我籌謀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這一天!就算把昏君千刀萬剮,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滕玉意暗暗心驚,靜塵師太說這話時身體如紙鳶般抖抖瑟瑟,嘴唇歪斜,眼白不斷上翻,顯然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可即便意志力到了崩潰邊緣,依舊咬死了不說。
換作旁人,整樁陰謀已經泄露,為了少受一份罪供出同夥是常事。
由此可見,那位幕後主家對靜塵師太來說,比性命和尊嚴還要重要。
她看了看身邊的藺承佑,藺承佑顯然也想明白了這一點,當機立斷拽住靜塵師太,一把將她拖到自己腳邊,封住了她幾處要穴:「嘴倒是夠硬的,到了大理寺慢慢說。」
又隔窗吩咐後院的金吾衛:「我馬上把她押到大理寺去,此人有同夥,為防同夥前來施救,爾等沿路跟隨,不能中途撤防。」
金吾衛們朗聲應了。
藺承佑出屋的時候看了看身側的滕玉意和端福。
端福手裡水盆里裝的不是別的,是端福自己的洗腳水。
這是滕玉意吩咐的。
剛才他在寺里找到滕玉意後,就把他們領到寺中的廚司里,在等待靜塵師太上鉤的間隙,他與滕玉意核對了那日靜塵師太來寺中的種種,滕玉意一邊與他說靜塵師太的表現,一邊吩咐端福弄了水來洗腳。
他當時覺得奇怪,就問滕玉意:「這是做什麼?」
滕玉意一本正經對他說:「我今日看了一本梵經典故,上頭說凡是由佛門或道門叛徒所化的邪物,稟性與尋常邪物是不同的。
他們最怕髒穢之物,耐重墮入魔道前既是佛門一僧,想必也怕洗腳水這種東西吧,端福身上沒有法器,又不會使符籙,萬一陣法降不住那大物,他可是連躲都沒處躲,所以我讓他備一盆洗腳水,若是那邪物的陰力波及過來,端福用這盆洗腳水一潑,說不定能擋一擋。」
藺承佑當時就笑道:「虧你想得出這麼損的法子,行吧,你不嫌臭就行。」
想到此處,他又看了眼那盆洗腳水,這的確是個對付佛門惡鬼的法子,只是累贅些,也臭些。
滕玉意覺得這樣安心,那就讓端福端著好了。
他扭頭對絕聖棄智道:「好了,這邊的事暫時完了,你們把滕娘子他們帶回結界,師兄押完犯人馬上就來。」
又對見天和見仙說:「麻煩兩位前輩幫著照看。」
皓月散人一面在藺承佑手中扭動,一邊抬頭打量夜色,今日是月朔日,夜色明顯比平日昏昧,她望著那勾彎月,唇角影影綽綽喊著一點笑,忽然圓睜雙目,身子往前一仆,猛地抽搐幾下,再無聲息了。
眾人一驚。
藺承佑蹲下來察看,發現靜塵師太滿臉烏色,顯然是中毒而亡,可沒等他看清是何種毒藥,周遭空氣忽然一涼,靜塵師太的屍首突然睜開眼睛,瞳仁迅速染上一層猩紅色,面色也透出詭譎的青色。
藺承佑面色大變,二話不說從袖中抖出一張符拍出,然而符籙剛碰到皓月散人的額頭,就迅疾化作一縷焦煙。
見天和見仙大驚失色:「不好,血羅剎!」
說話間從袖中一連射出無數道符籙,怎知彈到皓月散人的屍首上,也是毫無效用。
這時滕玉意也察覺不對勁了,一面後退一面問身邊的絕聖和棄智:「什麼叫血羅剎?」
「就是懂道術之人在臨死前用邪術把自己變做厲鬼。」
棄智結結巴巴道,「她應該早就做好打算了,事先在體內埋下了五道魂咒,只要她一死,立刻會化作血羅剎,短時辰內任何法術都奈何不了她,除非馬上擺玄天陣!可現在人數不夠,我們上哪去布陣。
師兄——」
藺承佑從箭囊里取出幾根金笴,依次射出四根聯珠箭,轉眼就將皓月散人的幾處魂穴一一封死,然而也收效甚微,才短短一瞬,皓月散人的屍身就迅速發生了異變。
見仙手忙腳亂使了一陣法術,結果全無用處,末了看著皓月散人的屍身,又驚又恨道:「好狠毒的手段,她這是鐵了心要把自己獻祭給耐重了!世子,怎麼辦!」
藺承佑還未答話,就見一道血色的人形影子從皓月散人的屍身中立起,而與此同時,空氣里那股寒意越發刺骨,轉瞬間,眾人仿佛置身冰窟窿里,止不住渾身哆嗦。
那影子晃動了幾下,身上的血色漸漸越來越深濃,忽然像是把臉龐對準了藺承佑,冷颼颼地怪笑起來。
那笑聲飄忽不定,仿佛陰風一陣陣刮到人耳旁,緊接著,眾人便感覺有東西在耳邊悄聲說話,氣息仿佛毒蛇吐信,絲絲縷縷飄入耳中,聽不清具體的聲音,卻偏偏能明白它在說什麼。
「你們以為阻止我謀取月朔童君,就能阻止耐重屠城?」
那東西無聲望著眾人,聲音又冷又厲。
「我選在月朔日謀事,可不僅僅是因為等不下去了。」
血色人形踏過月朔散人的屍首,慢慢朝眾人走來,每走一步,身後就落下一個血色的腳印,「今晚我做好了萬全準備,在點天水釋邏前就服下了毒藥,只要半個時辰內我得不到月朔童君,體內毒藥就會發作,我一死,就會如願化作血羅剎,說起來,這個法子還是當年我師父乾坤散人告訴我的。」
說到此處,血色人形仰頭看向夜空,即便看不清她的模樣,也仿佛能見她臉上的悵然和傾慕:「師父他研習道法不拘繩墨,年紀輕輕就把天底下正道邪術都摸遍了,我這輩子見了這麼多人,從來沒見過比他更聰明的人。
師父門徒廣眾,每月只能在月朔這日抽空教我道術,叫我皓月,就是希望這一晚的月色能更明亮些。
可憐他這樣的曠世逸才,居然死在一個昏君的手中。」
她咬牙切齒笑起來:「我苟活至今,就是為了報仇,好不容易釋出了耐重,怎能讓你們壞我的事。
你們這些名門正道不知道吧,沒有月朔童君,血羅剎的效用也是一樣,只要有人在月朔日這一晚甘願化作血羅剎獻祭給耐重,它陰力照樣可以完全恢復,到那時候,再多的僧道也將被它碾成肉泥。」
見天等人面色益發難看,耐重陰力全部恢復是什麼後果,沒人能預料。
可恨血羅剎一旦成形,便有沖天的怨氣護身,兩個時辰內任憑什麼法術都奈何不了她。
鬼影的笑聲越發悽厲:「別以為一個天神陣法就能困住它,耐重屠完大隱寺,便會闖入皇宮大開殺戒,今晚你們全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藺承佑原本一直靜靜看著她,這時冷不丁道:「既然我們都難逃一死,你不妨讓我們死個明白,說吧,你幕後主家到底是誰?」
血羅剎卻只笑了兩聲,仿佛料定在場諸人都拿她沒法子,身影晃了晃,不急不緩朝院外走去,身周散發著濃濃的陰戾之氣,讓人無法接近,見天和見仙頓時驚駭到無以復加,齊聲慘叫道:「世子,快想法子啊!」
絕聖和棄智渾身一個哆嗦,也恨不得撲上去:「師兄,怎麼辦?
!」
只要這東西跑到大隱寺中與耐重一合體,任誰也阻止不了耐重恢復陰力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聽藺承佑對滕玉意道:「動手。」
滕玉意會意,扭頭對端福道:「潑!」
端福這才回過神來,提氣猛追幾步,同時高高舉起雙臂,把那盆臭洗腳水沖血羅剎一揚,血羅剎還沒來得及躲閃,就覺頭頂兜頭潑下來臭烘烘的水。
滕玉意眼看潑中,忙縮到藺承佑身後沖端福招手:「快、快過來。」
血羅剎垂首一望,眼看滿身血色飛快褪去,不由悽厲慘叫起來,然而才叫了一聲,藺承佑就飛出一張符將她擊中,這回有效用了,符籙剛貼到鬼影身上,就發出陣陣焦臭,很快它就被這些符籙困住,完全無法動彈了。
藺承佑笑道:「對不住,散人尚未出師,就被一盆洗腳水給攔住了。」
見天和見喜大喜過望,看看藺承佑,又看看滕玉意,拍手大笑道:「好傢夥,真有你們的!虧你們能想出這麼餿的主意!」
藺承佑瞟了眼身後的滕玉意,還好他只說個「動手」,她就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不然他就得搶過端福手中那盆臭得要死的洗腳水,親自動手潑了。
滕玉意眼看血羅剎被制住,不由鬆了口氣,一抬眼,對上藺承佑漆黑的眼珠,她忙一指前方那鬼影:「世子剛才還嫌端福的洗腳水臭,瞧,這不是很有用嗎。」
她杏眼含嗔,藺承佑忽覺心中一盪,這感覺著實古怪,他琢磨了一下,趕忙扭過頭,笑著頷首道:「是是,很有用,你和端福幫了大忙,多謝,多謝。」
這還差不多,滕玉意滿意地點點頭,帶著端福又往前悄然挪了一步,這樣能挨藺承佑更近,也意味著更安全。
藺承佑說完那話,隨手擲出最後一張符,把那鬼影打得嗚嗚慘叫,皓月散人雖入了邪道,但也是道門中人,即便死後化作血羅剎,也因為初剛魔變,經不起這等污穢之物,被洗腳水一潑,當場被打回了尋常的厲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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