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第 38 章

  滕玉意料定藺承佑不肯教她劍法, 聽了這話絲毫不覺奇怪,只冷聲道:「諸位道長, 再磨蹭下去可就天黑了。Google搜索」

  五道早看出藺承佑不好擺布, 除非他自己願意,別人休想指使他,滕玉意也不是好惹的, 一味耍心眼必然得罪二人, 憑這兩人的性子,無論得罪誰都不是好事, 見天訕訕地哼了聲, 對身後的見樂和見喜擺了擺手:「教吧教吧。」

  見樂和見喜哼哼拔劍:「王公子, 第三招看清楚了!」

  見天留在原地, 嘿嘿對藺承佑笑道:「先前那衙役說連我們也要禁足, 把貧道嚇了一跳, 還好世子另有安排。」

  藺承佑:「我說另有安排,不是說前輩們不必在房中禁足,而是另給你們換一處禁足之地。」

  五道一下子炸了:「世子你這是何意?

  你懷疑我們是兇手?

  別忘了我們是被你臨時抓來捉妖的!」

  藺承佑摸摸耳朵, 吵死了, 平日總嫌絕聖和棄智聒噪, 跟這些老道比起來, 絕聖棄智簡直稱得上悶嘴葫蘆了。

  他氣定神閒道:「能不能先讓人把話聽完啊?

  昨晚在樓里的人, 個個都有嫌疑。

  禁足之舉既為儘快查清線索,也是為了保護諸位道長。

  五道半信半疑:「保護我們?」

  藺承佑瞟了不遠處的滕玉意一眼:「王公子方才不是分析得頭頭是道麼, 兇手沒準還會在樓里殺人, 倘若樓中人個個行動不受拘束, 兇手也可以自由在樓中走動,如不禁足, 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會輪到誰遇害。」

  五道想起姚黃的死狀,不由打了個寒噤:「我們與兇手往日無冤近日無讎,殺人總要有個緣故吧。」

  藺承佑拉長聲調:「禁足嘛,也就是這兩日,最遲明日傍晚我會令人把彩鳳樓的人送到大隱寺的悲田養病坊,嚴司直會專門帶人將他們看管起來,到時候彩鳳樓里只有我們幾個,自然可以隨意活動了,等這邊收了妖,我再令他們搬回來。」

  絕聖和棄智吃驚道:「師兄,這又是為何?」

  見天道:「想是彩鳳樓很快就會大亂,你們師兄一旦忙著捉妖,就沒法分神留意樓中人的異舉了,他不想讓兇手再趁亂害人,只能把妓人們先送出去。」

  「那為何不把王公子她們送走?

  屍邪的獵物只有三個,彩鳳樓卻有上百號人,乾脆挪走她們三個,我們只需同行相護就可以了。」

  藺承佑仰頭研究天色:「彩鳳樓內外布了陣,連鎮壓二怪的陣眼都是現成的,昨晚絕聖和棄智已經打掃過一遍了,上哪再去找這麼好的捉妖之地?

  反正滕將軍和杜家人目下也在大隱寺避難,不如把彩鳳樓的妓人送過去,有大隱寺的和尚一併照料,省得我們兩頭分心。」

  「明日傍晚就讓妓人們搬麼?

  會不會太急了些?」

  「要不是容納上百人的住處一時不好找,我巴不得她們今晚就挪地方。」

  藺承佑指了指頭頂的天,「前輩們抬頭看看天象吧。」

  五道仰頭一看,登時面色發僵,滕玉意好奇之下,也把目光投過去,本該是白晝當空,此時天際卻有一顆孤星冉冉上升,陰霾濃厚綿延萬里,一眼望不到盡頭。

  她雖不懂天象,但也覺得那顆孤星出現得突兀,烏雲周圍鑲著耀灼的金邊,一寸一寸朝孤星涌去。

  見仙死死盯著上空:「你們看那雲翳,像不像——」

  藺承佑:「沒看錯,就是九三爻。」

  五道臉上齊齊閃過慌亂的神色:「九三爻?

  此爻身為陽爻卻為陰翳所圍,正是大凶之兆(注①)。

  哦,老道明白了,那哪是孤星,分明是妖氣,可是好端端的,哪來的大妖?」

  藺承佑面色稍稍沉肅了些:「前幾日長安城內外之所以太平無事,是因為二怪在閉關養傷,現在它們出關了,天象自然有異,而且二怪修養這幾日,妖氣居然能直衝霄漢,可見金衣公子的功力又漲了不少。」

  見仙膽戰心驚:「不對啊,屍邪是不死不老之軀也就罷了,禽妖可沒這個本事,上回金衣公子被師兄的金笴射中後血流如注,照理說即便保住性命也會功力喪盡。」

  見喜心煩意亂地揪了把鬍子:「說明我們先前沒猜錯,二怪就是在合練某種秘術。

  金衣公子可以借屍邪的邪力,屍邪也有仰仗金衣公子之處,所以金衣公子傷重之後妖力不見弱,反而暴漲不少。」

  藺承佑左右掃了兩眼:「前輩們這下明白了?

  現在可沒閒工夫讓你們飲酒取樂。

  先前我只當金衣公子不中用了,布陣時以對付屍邪為要務,現在看來九天降魔陣遠不夠用,因為這陣法克邪卻不制妖。」

  眾道聽到現在,早把教滕玉意劍術的事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忙不迭圍住藺承佑,七嘴八舌商量起法子來。

  滕玉意不眼看學不成了,只得回到亭中耐心等待,本以為藺承佑這邊已經勝券在握,哪知又有變故,她給自己斟了杯酒,靜等五道吵出個結果,然而越往下聽,心越亂。

  只要想到屍邪視她為獵物,她就沒法置身事外。

  五道一貫不靠譜,藺承佑麼——滕玉意承認他捉妖本領一流,但是他這一回不知為何遲遲不開腔,誰知道又在打什麼歪主意,真要出了岔子,頭一個倒霉的就是她滕玉意。

  她透過杯沿上方默默觀察著眾人,口雖未開,一雙眼睛卻是晶光發亮,末了她眨了眨纖長的睫毛,放下酒盞道:「在下聽明白了,現在的陣法只能困住屍邪,卻防不住金衣公子的一雙飛翅。

  既如此,為何不分而治之?」

  眾道把視線齊齊調過去:「分而治之?」

  滕玉意正色道:「二怪雖然沆瀣一氣,但害人的本性不改,遇到自己想要的,二怪必然會分心,比如屍邪一心要剜獵物的心,金衣公子據說害人時也有自己的癖好。

  既如此,何不在它們進彩鳳樓之際先用獵物把它們各自引開,如能率先除去一怪,另一怪也就好對付得多了。」

  見天思忖著點點頭:「話雖沒錯,但這樣做有個弊端,就是要將人手分做兩撥,一撥困住屍邪,另一撥圍攻金衣公子。

  可一旦分作幾撥,道力也就相應不足,到時候別說分別擊破二怪了,我們只會死得更快。」

  絕聖棄智忙問:「師兄,能不能從別的道觀再抽調些人手來?」

  藺承佑道:「抽不了,為防備二怪殘害百姓,各道觀的道士和大隱寺的和尚近來在街瞿巷陌中日夜巡邏,但也只顧得上城內,城外卻是顧不上,倘若再抽調些人手過來,城裡就更應接不暇了。」

  看來這個法子行不通了,哪知滕玉意又道:「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要分而治之,未必就一定要分作兩撥。

  你們忘了,屍邪雖然邪力無邊,但也有個致命的弱點。

  只要利用這個弱點先把屍邪困住,是不是就能騰出手來專心對付金衣公子了?」

  藺承佑這才抬眼看向滕玉意。

  他笑問:「依王公子之見,如何困住屍邪?」

  滕玉意道:「上回幾位上人就說過,屍邪喜歡連人帶魂一併摧毀,剜心前往往讓獵物痛不欲生。

  在惑亂捲兒梨時,它扮作了捲兒梨的亡父。

  在對付我時,它又扮作我阿娘……如今獵物共有三個,等它闖入彩鳳樓,連它也沒法預料自己會先遇到哪一個,但它又不會放棄這種折磨人的把戲,你們猜它會如何做?」

  棄智一怔:「它會臨時變幻模樣?」

  滕玉意緩緩搖頭:「上回它為了害我特地先去上房偷我阿娘的衣裳,可見它無法變換模樣,擾亂的只是獵物的心智而已,有時為了讓獵物有親臨其境之感,甚至需在穿戴上做些改變。

  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它偷走了我阿娘好幾件衣裳。」

  見樂面色一亮:「王公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屍邪若是準備不足,就沒法用幻境把獵物折磨得心智渙散,而這正是它絕對無法忍受的。

  所以此次它為求逼真,興許會把偷來的這些衣裳也帶上。」

  滕玉意嗯了一聲:「我猜它為了能一擊得手,事先就會裝扮好,至於它第一個要害的是誰,從屍邪露面時的穿著打扮就知道了。

  若是做胡人打扮,多半第一個要害捲兒梨,若是扮作我阿娘,那就是沖我來的——」

  藺承佑聽得挺認真,滕玉意平日不見得肯熱心出主意,今天一改常態,莫不是怕他對付不了二怪才如此。

  呵,這世上有他降服不了的妖怪嗎?

  見喜興奮地搓了搓手:「王公子說的有道理,知道它第一個要害誰就好辦了,我們有『扼邪大祝』,只要讓那人預先在陣中等著,把屍邪引入其中並不難,而一旦困住了屍邪,就能專心對付金衣公子了,到時候速戰速決,不給二怪聯手的機會。」

  棄智撓撓頭:「可這樣也不對呀,屍邪行動何其迅速,就算能看清它的裝扮,也沒法及時傳遞消息,稍晚一步的話,就沒法把第一位獵物帶到扼邪大祝等屍邪上鉤了。」

  藺承佑從懷中取出幾根令箭樣的物事:「這兩根令箭鳴聲各不相同。

  假如只響一聲,說明屍邪穿戴著胡人衣裳,你們莫要耽擱,馬上把捲兒梨帶到扼邪大祝的陣中央去。

  如果響了兩聲,說明屍邪穿著上回從滕府偷走的滕夫人的衣裳,你們就把滕娘子引到扼邪大祝中去。

  只要把屍邪引進去,這陣法夠你們拖延一陣了,到時候金衣公子由我來對付。」

  眾道奪過爆竹:「唉喲喲,原來世子早就有對策了,為何不早說?」

  藺承佑毫無慚色:「昨晚出了點變故,原定的計劃也有變,這個先不提了,牆內外已經埋下了十來張金羅網,這東西困不住屍邪,但能叫它皮開肉綻,屍邪為了不吃痛,必定會繞開埋有金羅網的地方,彩鳳樓內外唯一未埋金羅網的地方,就是這棵樹下了——」

  藺承佑往前一指,滕玉意順著看過去,正是昨晚她練功時藺承佑躺的那棵槐樹。

  看來他昨晚鬼鬼祟祟貓在樹上,並不只是為了跟蹤葛巾。

  藺承佑走到樹下負手往上張望,淡金色的春光從樹葉間灑落下來,為他的面龐蒙上一層柔和的光芒:「到時候屍邪一定會從此處闖入彩鳳樓,我提前在樹上等候,只要屍邪一露面,立刻釋放令箭。」

  棄智向來心細,眼看只有兩根爆竹,忍不住道:「師兄,是不是漏了一根爆竹?

  葛巾娘子呢,響三聲麼?」

  臭小子有點長進,還知道漏了一根。

  藺承佑摸了摸棄智的腦袋錶示鼓勵,又從懷中摸出一根爆竹對五道說:「我說的變故就是這個,本來三聲呢,是指的葛巾沒錯,但現在不行了,如果聽到了三聲,別動葛巾,把捲兒梨和滕娘子一起帶到扼邪大祝中去。」

  絕聖奇道:「這是為何?」

  藺承佑敲了敲絕聖的腦袋:「動動腦筋想一想,不論葛巾以前的心魔是什麼,經過昨晚這一遭,也早就換成害她毀容的姚黃和青芝姐妹倆了,屍邪好一陣沒見過葛巾了,來時並不知道這一點,但憑它窺伺人心的本事,只消跟葛巾一碰面就會知道原來的幻境行不通了,除非它臨時再扮成葛巾最恨的姚黃或是青芝,可準備不充分容易失手,遠不如直接調換目標來得容易。」

  見天眉頭一跳:「那麼它會改而攻擊滕娘子呢,還是去找捲兒梨?」

  「這我可猜不到,乾脆把二人一起帶入陣中好了。」

  五道愕然:「兩個一起?

  屍邪一看就知道我們在設局,壓根就不會往陣法里走了。」

  藺承佑答得很篤定:「不,屍邪一定會上當。」

  絕聖和棄智滿臉詫異:「為什麼?」

  「你們跟屍邪交過幾回手,還不知道這東西的習性麼?

  它喜歡玩弄人心,喜歡掌控一切,它這次沒能預料到葛巾的變故,勢必懊惱萬分,只要動了真怒,就難以集中精神使用邪力。」

  「我懂了。」

  見喜轉動腦袋看向身邊的師兄弟,「它在邪力低微時是沒法窺探人心的,到時候滕娘子和捲兒梨裝作驚慌失措跑入陣中,屍邪看不出真假只能上當,我們趁它邪力尚未恢復時啟陣,還怕它逃得了嗎?」

  眾人臉上的沮喪感一掃而空:「這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了。」

  說話間,五道對眼前這個傲睨萬物的少年已是心服口服,不知不覺以藺承佑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團結緊密的圓圈。

  滕玉意暗暗撇嘴,先前藺承佑一個字都懶得說,為何突然就滔滔不絕了?

  不過她不得不承認,聽完這番安排,她心裡踏實了不少,藺承佑雖說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臉,但不經意的一個瞬間,會讓人產生一種他能擎天架海的錯覺。

  見天高興了一陣,忽又道:「世子,說了這半天,只說了如何把屍邪從金衣公子身邊引開,那麼金衣公子呢?」

  藺承佑聞言一笑:「它?

  倒也不用太麻煩,只需要把這隻禽鳥烤熟了就行。」

  「烤熟?

  !」

  「禽妖屬金,火克金,它那雙翅膀不怕別的,最怕火燎。

  見天恍然大悟:「世子這是要做九天引火環燒灼金衣公子了?」

  」

  見喜等人面面相覷,九天引火環並非陣法,而是設醮向火煉神君請三昧真火符籙,設壇時需法力高深的道士合作,一人打醮,另一人護法,運氣好的話,一個時辰足以,運氣不好,少說要七—八個時辰。

  怪不得藺承佑說換一個地方禁足,原來指的是園子裡,設壇這兩個人必須一直待在此處,哪還有工夫到處亂走。

  五道懵了一陣,猛然想起教滕玉意劍術的事,一下子去掉了兩個,剩下三個豈不會活活累死?

  「王公子,那個,你看……」

  哪知滕玉意扳著手指頭數了數:「走了兩位,就剩三位上人教我劍術了,唉,這下更艱難了,只學了兩招,還剩三十四招未學,我喝了火玉靈根湯倒是不懼疲倦,就怕三位道長熬不住。」

  話說到這份上,五道一句話都憋不出來了,因為熱氣和羞恥感哽在喉嚨里,生生堵回了他們的下文。

  他們武功個個不差,滕玉意卻一天功夫都未學過,他們可以輪流休息,滕玉意卻需一個人從頭學到尾。

  連滕玉意都不嫌累,他們倒因為嫌累不幹了,究竟是承認自己無能,還是承認自己出爾反爾?

  見天身為五人當中的大師兄,率先虎起了臉:「王公子這是什麼話?

  不就是一套披褐劍法嗎,且看著吧,別說三個人來教你,哪怕只有一個人也能把你教會。」

  滕玉意笑眯眯點頭,這還差不多。

  她眼梢瞥了下藺承佑,發現他正謔笑地看著她,她探究地回視藺承佑一陣,確定他沒有要插手的意思才鬆懈下來。

  「見喜、見樂,你們去設醮。」

  見天拔劍出鞘,「王公子,剩下的招術沒時間慢慢教,一遍就需學會,老道先來兩招,王公子看仔細嘍!」

  滕玉意朗聲應了,不料剛學了半招,兩名衙役過來了,來了之後並未說話,只遠遠站在一邊。

  程伯逕自上前含笑攀談,過片刻返回:「說是奉世子的命來保護園中的人。」

  見喜氣不過:「看見了吧?

  看見了吧?

  藺承佑這臭小子,嘴上說要保護我們,心裡還是存著疑,這是把我們當成兇犯看起來了!」

  見天擺擺手:「其實也怪不得他,換我也起疑心,青芝的屍首被發現那日,那口井周圍分明有些不對勁,如果青芝是被人用偏門的邪術害死的,這樓里除了我們,還有誰懂做法?」

  ***

  藺承佑並未直接回前樓,而是先去倚玉軒和紅香苑轉了一圈,眼看兩處的妓人和假母都緊閉門戶,廊道上也各有兩名衙役看守,便徑直去了青芝的房間。

  青芝住在倚玉軒西側一排不起眼的耳房裡,一間房共有四個婢女,青芝出事後,另外三人也搬到別處去了。

  藺承佑讓絕聖和棄智在門外候著,自己進了房間,其實他之前已經來搜過好幾輪了,現在閉上眼睛都能說出屋子裡的陳設。

  房裡除了四張胡床,別無像樣的陳設。

  青芝的床榻在最靠里的南側,床與床之間用灰撲撲的粗布帘子隔開,因為並無窗戶,角落裡有些陰暗。

  藺承佑蹲下去在床板下面摸索,摸了一晌又點開火摺子,借著火光察看床板。

  絕聖在外頭好奇張望:「師兄,你上回突然用浴斛來試樓里的伶人,是因為看出青芝是被邪術害死的吧?

  師兄,你最開始是不是誤以為是屍邪的傀儡做的?」

  藺承佑的視線在床底下游移,:「是這麼想過,但一來樓里的伶人都試遍了,沒人有中邪的跡象。

  二來從姚黃的死來看,青芝就是被人蓄意害死的。

  此事跟屍邪無關,兇手分明是個懂邪術的活人。」

  絕聖和棄智後背直發涼。

  絕聖白著臉道:「我和棄智情願相信是屍邪操控傀儡做的,也不願意相信兇手是彩鳳樓里的人。

  師兄,我們也在此地住了些日子了,樓里的妓人和廟客個個和善,光從平日相處的光景來看,實在沒法把他們跟兇徒聯繫起來。」

  藺承佑哦了一聲:「壞人會在自己臉上寫字?

  你們出來歷練這麼久,面善心惡的人還見得少了?

  仁心善念用錯了地方,當心誤人誤己。

  昨晚叫你們在陣眼裡好好打掃,可發現了什麼?」

  棄智一凜:「每個角落都掃過了,陣眼應該是百年前東明觀那位祖師爺精心選的,底下連兩個龕室都挖好了,可惜唯一的絁尼羅幢上回也被金衣公子毀成齏粉了,如今陣眼裡了無殘跡,也不知道東陽子道長最後怎麼把二怪打入陣眼的。」

  藺承佑道:「這些我都知道了,我讓你們細細打掃陣眼,說的不只是地下,那座蓮花淨童寶像、周圍的樑柱也都不能落下,掃了一晚上,就沒找到別的?」

  絕聖和棄智忙道:「正要跟師兄說呢,第一,神像和香案附近異常乾淨,應該是經常有人來打掃——」

  藺承佑心中一動:「乾淨到什麼程度?」

  「連層灰都沒有。」

  藺承佑遲疑了一下,從園子裡那幾處水池來看,負責打掃的下人並不勤快,否則水裡不會飄滿了殘枝敗葉。

  外頭都如此敷衍,冷僻的小佛堂照理也不會勤加打掃,

  不過彩鳳樓常有鬼祟之事,樓里的人出於對神明的敬畏自發前去打掃,倒也說得過去。

  「此外我們還在香案下的一塊地磚上發現了一個印記,這印記很淺,藏在香案後頭,別說師兄你們平日發現不了,我們就算趴在地上瞧也看不見,要不是棄智從陣眼裡出來時不小心拱開了氈毯的一角,興許就漏看了。」

  「什麼樣的印記?」

  絕聖從懷裡掏出一張符紙:「豌豆大小,形狀說不上來,有點像星芒,又有點像婦人們戴的珠花。」

  藺承佑接過手中一看,霍然起了身。

  絕聖和棄智詫異地互望一眼。

  藺承佑面色古怪:「難怪你們不認識,這叫七芒引路印,是一種很偏門的招魂術,把人的魂魄拘來,除了問幽冥之事,往往還有凌虐之舉,說起來有損陰德,歷來為正道名流所不齒。」

  棄智打了個激靈:「人都死了,縱算有天大的仇怨也該消了呀,為何還要凌虐鬼魂?」

  絕聖「啊」了一聲:「聽說自從那對彩帛行的田氏夫婦死後,這樓里就總鬧鬼,不對,自從田允德的小妾被戚氏逼死後就不太平了。

  那人明知道樓里鬼祟多,就不怕招來的是厲鬼麼?

  厲鬼被凌虐得狠了,極容易反噬到施術人身上啊。」

  「敢用這樣的邪術,當然有把握不會出錯。」

  藺承佑冷笑兩聲,「你們在氈毯底下發現的?」

  兩人點頭。

  「估計是做法時不小心燒壞了,沒來得及換地磚,不巧又趕上我和東明觀道士住進了小佛堂,那人就更不敢輕舉妄動了。」

  藺承佑冷笑兩聲。

  越來越有意思了,原來早在兩樁人命案之前,彩鳳樓就有人興風作浪了。

  絕聖突然冒出個念頭:「師兄,青芝也是被邪術害死的,她被殺會不會是因為發現了什麼?」

  藺承佑未答腔,埋頭把床底仔細看了一遍,無奈一無所獲,只好拍拍手上的灰起了身。

  出來後依舊不往前樓去,而是拐去了紅香苑。

  姚黃門前有位衙役在看門,藺承佑沖那人點了點頭,繞過衙役進了房。

  姚黃的房間與葛巾的房間格局一致,但擺設略有不同,榻前一架六曲山水屏風,矮几上擺著平托八斗金鍍銀瓶,乍眼看去琳琅滿目,但貴重的物件沒幾樣。

  鏡台前本來有個妝奩盒,今晨已經送往大理寺去了。

  箱篋、書架、床腳……所有能藏東西的暗格都翻過了,本也沒指望能找出新花樣,但藺承佑看的不是明面上的東西,而是暗處的痕跡。

  凡是在房中施用邪術,難免會留下點東西,或是釘痕,或是烙印,或是短劍扎過的刻痕,奇怪姚黃和青芝的房裡都乾乾淨淨。

  姚黃還好說,畢竟是中了腐心草的毒而亡,青芝可是在死前七八天就開始做噩夢,如果有人用邪術對付她,又是在何處下的手。

  藺承佑在地心裡轉了轉,扭頭看向胡床旁的那扇月洞窗,望見窗外粼粼的波光,心中忽然一動。

  對面是葛巾等人住的倚玉軒,而兩排屋子中間,隔著一眼碧汪汪的水塘。

  日頭開始偏西了,橘色光芒落在水面上,折射出萬點細碎的光芒,四下里光線耀眼得驚人,煌煌有如一面巨大的金色鏡子,別說刀痕烙印,連灰塵有多厚都能照見。

  藺承佑目光沿著柵格往上游移,窗內窗外皆沒有異樣,他兩臂攀住窗沿,探出半個身子往上看,把窗屜頂端都摸了一遍,連頭髮絲都沒發現一根。

  藺承佑只好縮回身,胳膊不小心碰到右邊的窗棱,發出很輕微的「咯噠」聲,他耳力過人,當即轉頭一看,驀然發現右手邊的窗台上有一塊顏色比別處鮮亮些,像是朱紅的漆面褪了色,重新髹漆過。

  他俯身細看,那地方表面上與窗棱渾然一體,只不過顏色略有變化,換作夜間或是陰天,未必能察覺,難怪昨夜和今早好幾班人搜查都沒發現這地方不對勁。

  藺承佑嘴角露出一點謔意:「藏得夠深的。」

  用手觸了觸,木板能上下推動,取下玉帶上的匕首一撬,卡叱一聲,木板倒在了窗台上。

  背後藏著個小暗龕,暗龕里有個小小的彩篚,表面上用木板一擋,任誰都發現不了端倪。

  藺承佑把彩篚取出,看見裡頭盛放著幾鎰黃金和一些珠玉玩件。

  聽說平康坊的妓人們頗受管束,平日不論得了什麼賞賜,必須上交給假母和賀明生這樣的主家,膽敢私藏的話,逃不掉一頓打罵,妓人們為了自己的日後做打算,少不得做些陽奉陰違之舉。

  從這個暗龕就能看出,姚黃當了這幾年都知,在私藏東西這一塊已經很有心得。

  彩篚里的玩件比擺在房中的要珍異許多,什麼玉如意、珊瑚串、映月珠杯,乃至肉麻兮兮的詩箋情詩……應有盡有。

  一堆珠光寶氣的物件中,唯有一個褐色的小東西極不起眼。

  就著窗口耀目的陽光一看,是個核桃擺件,尺寸只有拳頭大小,背面看是普普通通的核桃殼,翻過來卻另有乾坤,核桃殼被削去了半邊,裡頭擱著一艘船,船舷、窗欄、桅杆一應俱全,窗扇能推開,長櫓能搖動,活像真人真船縮小了一般。

  船軸上坐著兩個少女,一個略大些,另一個略小些,兩人穿著一模一樣的衣裳,親昵地倚靠在一起,從相貌和神態來看,儼然一對姐妹。

  藺承佑凝視小人的神態,模樣雖看不清,但那份親熱卻活靈活現。

  看來不只青芝思念姐姐,姚黃也很思念自己的妹妹,也不知她從何處得的這半顆核桃,把它當作寶貝收起來不說,背地裡還經常摩挲把玩。

  藺承佑顛來倒去察看,發現核桃底端刻了一行字。

  只見上頭寫著:越州,丁酉年,桃枝渡口。

  藺承佑一怔,越州是姚黃和青芝的故鄉,這個桃枝渡口也在越州麼?

  正思忖間,外頭有衙役匆匆找來了:「藺評事,嚴司直回來了,說有要事找,問你在何處。」

  「知道了。」

  藺承佑把核桃收入袖中,邁步出了屋。

  到了大堂一看,那位嚴司直正在大口大口喝茶,這人平日斯文體面,甚少有牛飲的時候,看來下午累得不輕。

  「嚴司直。」

  嚴望春放下茶盞喘了口氣:「世子,你說的沒錯,宮裡那位妥娘果然是位神人。」

  藺承佑咳了一聲,示意嚴司直噤聲,隨後高聲道:「到外頭說吧。」

  嚴望春定了定神,起身隨藺承佑到了庭外,找了一處較僻靜的角落,再次開腔:「妥娘看了兇手這香囊,說是越州那邊織娘的手藝。」

  藺承佑笑容一斂。

  又是越州。

  兇手也跟越州有關係?

  「妥娘能認出是出自越州哪家繡坊嗎?」

  嚴望春:「妥娘說越州產桑,坊閭間針黹出色的繡娘不少,但香囊上的繡法叫流雲滾繡法,經此法繡出來的花瓣和葉片像流動的水浪,針法可謂別出機杼。

  不過這並非獨門絕技,越州擅此法的繡娘不下數百名,光憑這個香囊,妥娘也看不出是哪家繡坊的。」

  「越州都有哪些繡坊,這個妥娘總該知道吧。」

  嚴望春從袖中取出一捲紙:「這我記下來了,越州大大小小的繡坊不下二十家,最出名的有三家,第一家叫小山翠繡坊,第二家桃枝繡坊,第三家叫越橘繡坊——」

  藺承佑一愣:「等等,第二家叫什麼?」

  「桃枝繡坊。」

  藺承佑火速抽過嚴司直手中那張紙,與核桃上的「桃枝渡口」比對,然後猛地抬眼:「妥娘可知道這第二家繡坊位于越州的何處?」

  嚴望春愕然:「妥娘並未告知此事,適才我也忘了問。」

  「這是我剛才在姚黃房中搜到的,你看看這行字。」

  嚴望春接過核桃眯著眼一看,驚詫地啊了一聲。

  「這也太巧了——都是越州,都有『桃枝』兩個字。」

  藺承佑冷冷道:「巧麼?

  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

  一個是兇手的香囊,一個是七年前的物件,偏偏這對姐妹都死在了另一人的手裡。」

  嚴望春眉頭越擰越緊:「兇手會不會七年前就認識這對姐妹?

  昨晚兇手冒死藏下這香囊,是不是怕我們查到他/她與越州有關。

  不對,七年前姚黃都十歲了,理應對兇手有些印象。

  妹妹突然死了,姚黃早該想起什麼。」

  藺承佑意味深長道:「到底怎麼回事,查查就知道了。」

  一面說,一面往廳中去。

  嚴司直一驚,急忙撩袍跟上。

  藺承佑到了廳中,對衙役道:「告訴賀明生,立即把樓中所有人的賣身契都拿來。

  還有假母和一干廟客,讓他們過來我有話要問。」

  衙役們急忙應了,這位小世子平日總是一副天塌下來都渾不在意的模樣,難得正顏厲色,多半是出了大事。

  過不多久,賀明生等人先後趕來了。

  賀明生也被勒令禁足,因此凡事都得親力親為,往日他無論到何處都是前呼後擁,這刻卻親自抱著龍檀木匣子,估計是找伶人們的賣身契花了不少工夫,滿頭都是油汗。

  萼姬和沃姬等人大約剛從床上起來,邊走邊整理群裳。

  這些人到了廳中也不敢說話,一雙雙眼睛不安地窺探藺承佑。

  藺承佑撩袍在條案後坐下,先看賀明生,賀明生嘴唇一抖,笑呵呵奉上匣子道:「所有人的賣身契和過所全都在這了,一共有一百零七人,還請世子過目。」

  藺承佑笑著點點頭:「好,我和嚴司直瞧瞧就還給賀老闆。」

  賀明生哪敢招惹藺承佑:「世子隨便瞧,彩鳳樓出了這樣的事,賀某還指望世子和嚴司直儘快把兇徒找出來。」

  藺承佑順理成章就接過了話頭:「那就請賀老闆在二樓幫我們安排一間廂房吧,我和嚴司直想打聽幾件事,就——」

  他隨便指了指人群當中的沃姬:「從沃大娘開始吧,剩下的人在廳中略等片刻,問完了沃大娘就輪到你們了。」

  「二樓有的是雅間。」

  賀明生扭頭沖沃姬擺手,「沃姬,你帶世子和嚴司直上樓吧。」

  嚴望春吩咐兩個衙役留下來看顧眾人,同藺承佑上了樓。

  沃姬領著兩人到了一間房前,進去後惴惴立在一旁。

  藺承佑和嚴司直把沃姬晾在一邊,自顧自著翻找眾人的賣身契,沃姬等了一晌越發心焦,吞了口唾沫道:「奴家冒死問一句,不知世子要跟奴家打聽什麼。」

  藺承佑無動於衷,快速翻完最後一份賣身契,這才把視線從桌上挪開。

  除了姚黃和青芝,沒一個人的籍貫是越州,不過這也不意外,青芝的賣身契上也寫著「滎陽人」,想是當年人牙子將青芝帶到長安來賣時隨便編的。

  青芝的身契可以造假,別人的自然也能造假。

  「你當年買下青芝時,就沒發現她的身契是假的?」

  沃姬一臉晦氣:「說到這個就來火,奴家當年一口氣買了五個孩子,青芝是最不起眼的一個,這些年也沒出過什麼亂子,哪能料到有人為了謀財膽敢偽造過所。」

  藺承佑譏誚道:「滎陽和越州兩地口音懸殊,身契可以造假,口音造不了假,你就沒聽出青芝不是滎陽口音?」

  沃姬嘆氣:「當時買的孩子多,奴家哪能留意這些?

  要不是出了這樣的事,奴家連青芝是哪的人都沒留意。

  孩子們學東西又快,一大幫子人待在一處,不出幾天就忘了自己的家鄉話了。」

  藺承佑:「你買了青芝之後一直住在平康坊?

  彩鳳樓沒開張前你在何處謀生?」

  沃姬乾巴巴笑道:「奴家在坊里賃了一處宅子,打算養了幾個孩子自己招攬客人,可是沒多久南曲先後開了好幾家名聲大的妓館,裡頭的娘子個個色藝雙全,長安城的公子王孫都被她們勾走了,哪還留意到旮旯角的小作坊。

  「奴家沒買賣可做,聽說南曲要開一家長安最大的彩鳳樓,就帶著孩子們來投奔了。

  來時就與賀老闆談好了,他提供住所和膳食,孩子們都歸他管,日後這些孩子們出息了,無論賺多賺少,奴家只抽一成。

  而且奴家年輕時曲藝是一絕,幫著調教伶人綽綽有餘。

  賀老闆本來不肯答應,但當時彩鳳樓一下子招不來那麼多教習樂姬,他看奴家自願幫著教曲,也就同意了。

  對了,萼姬她們也是如此。」

  藺承佑扣上盒蓋:「彩鳳樓開張已有大半年,你日夜待在樓中,可聽說過誰是越州人?」

  「越州人?」

  沃姬瑟縮了一下,「姚黃不就是嗎?」

  「除了她就沒別人了?

  「

  沃姬回答得很肯定:「沒有。」

  藺承佑一嗤:「兇手就在樓中,倘若你知道什麼卻不說,下一個倒霉的指不定就是你。」

  沃姬的聲線顫了一下:「奴家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她緊張地把兩手絞在一起,絞得指關節都有些發白,末了無奈搖頭:「奴家同大夥打交道算久了,真沒聽說過誰是越州的,姚黃倒是時不時提幾句越州,但也沒見誰接過茬。」

  藺承佑跟嚴司直對視一眼,乾脆換一種問法:「青芝平日經常出去走動,你可聽說她最近在外頭認識了什麼同鄉?」

  沃姬怔然:「這……青芝每回出去只買吃食,沒聽說過結識同鄉——」

  說到此處,沃姬臉龐陡然浮現古怪之色,覷著藺承佑道:「不對不對,說到同鄉,青芝那日不知怎麼了,突然說自己跟前店主的小妾是同鄉,這事奴家之前也跟世子提過,世子應該還記得——」

  藺承佑默了下,他當然記得,要不是揪住這一點,他也查不出青芝其實是越州人,不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捋的話,或許根本查不出青芝和姚黃的真實關係。

  可那位姓容的小妾已經死了一年多了——

  不單小妾死了,田氏夫婦也相繼死了。

  他只想知道樓里還有誰是越州人,為何又牽扯到彩帛行了?

  一年前就死了的三個人,怎麼也跟一年後的兇殺案扯不上關係吧。

  藺承佑按耐心頭的疑惑:「好,那我就再問一遍,青芝當時怎麼跟你說的?」

  沃姬道:「不是她自己說的,奴家是聽人抱怨青芝的時候得知的,說青芝總說瘋話,公然說自己跟那個死鬼小妾是同鄉,也不嫌忌諱。」

  藺承佑笑了下:「可現在證明青芝說的不是瘋話,她的確是越州人。

  青芝以前見過容氏嗎,她為何知道自己跟容氏是同鄉?」

  沃姬神色有些不安,似在思量什麼。

  藺承佑跟嚴司直對視一眼,心裡的疑團越滾越大。

  藺承佑開口道:「彩帛行在此地久負盛名,你們在平康坊住了這些年,就算沒進店裡買過東西,也應該聽說過彩帛行的名號。

  你好好想一想,青芝可曾提到過容氏?」

  沃姬忐忑道:「這孩子沒提過容氏,不過我想她應該見過。」

  嚴司直一震,本以為青芝說那樣的話是為了譁眾取寵,原來她真見過容氏。

  他忙問:「何時見的?

  在何處見的?」

  沃姬以手抵著額角:「彩帛行還在的時候,奴家常去光顧,彩帛行家大業大,雇的夥計也多,但田氏夫婦慳吝慣了,凡事都喜歡親力親為。

  田老闆生得相貌堂堂,說話也動聽。

  但戚氏那雙眼睛像藏了尖刀似的,只消往你身上一瞧,就能知道你幾斤幾兩,那陣子奴家手頭緊,戚氏看奴家每回問的多買的少,臉上就淡淡的,奴家很瞧不上她那副刻薄嘴臉,閒暇時經常帶青芝幾個去店裡添堵。

  「有一回戚氏病了,容氏代她出來接待女眷。

  記得當時容氏嫁給田老闆沒多久,相貌生得美,人也和善,那日去店裡的人格外的多,田老闆高興壞了,但容氏才出來招待一小會,戚氏就在後頭砸東西,聽上去像在罵容氏,句句都難聽,田老闆也不敢維護容氏,低聲寬慰她幾句,就催她進去伺候戚氏——」

  沃姬說著頓了下:「回來後我那幾個孩子還說,田老闆家財萬貫,為何那般懼妻?

  說話的那幾個孩子裡頭就有青芝,奴家猜她就是那一回知道容氏是越州人的。

  後來奴家在街上又見過幾回容氏,但她一下子憔悴了不少,聽說戚氏經常打罵她,田老闆又不在長安,再後來沒多久,容氏就跳井死了。」

  藺承佑沉吟片刻:「青芝一定能聽出容氏的越州口音。

  在那之後青芝有沒有跟你提起過容氏?

  比如說自己在某處碰見了容氏,或是跟容氏說過什麼話。」

  沃姬很認真地想了想:「沒提過,容氏死了之後,坊閭間各種傳聞都有,人人都說她是被戚氏害死的,還說彩帛行鬧鬼。

  這些街談巷議傳到我那個小作坊,也沒見青芝有什麼特別的。」

  ***

  沃姬走了之後,藺承佑望著桌面出神。

  彩鳳樓看似跟彩帛行毫無關聯,但每當查到點新線索,彩帛行就像濃霧中的一座嶙峋孤島,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陡然露出一角。

  原來青芝在一年多前就見過容氏。

  而容氏恰是越州人。

  巧的是,兇手的香囊也出自越州的繡坊。

  難道彩鳳樓和彩帛行之間真有什麼瓜葛?

  兇手認不認識容氏?

  他/她殺姚黃姐妹,會與容氏有關麼?

  藺承佑看了看手裡的香囊,又摸出那枚核桃,把兩者擺在眼前,若有所思地摩挲著。

  「嚴司直、藺評事。」

  衙役把頭探進來,「萼姬來了。」

  萼姬進屋後垂首行了一禮,抬頭看藺承佑面色還算和煦,便壯著膽子問:「世子,奴家聽主家說,明日我們就得搬去大隱寺的慈悲養病坊,此事可當真?」

  「萼大娘有什麼話想說?」

  萼姬捂著帕子笑起來:「世子的安排必定周全萬分,奴家只是想跟世子打聽一下大約要住幾日,若只住一兩日也就罷了,要是住得久,奴家得叮囑孩子們多帶些換洗衣裳。」

  藺承佑不緊不慢道:「萼大娘凡事這麼愛打聽,應該知道不少樓中人的事,你可記得誰是從越州來的?」

  萼姬眨了眨眼睛:「奴家只知道姚黃是越州人,別人就不知道了。」

  藺承佑嗤了一聲:「萼大娘記性好得很,最好再好好想一想。」

  記性好……這話什麼意思?

  萼姬眼神慌亂了一瞬,乾巴巴笑道:「恕奴家愚鈍,還請世子明言。」

  藺承佑不動聲色打量萼姬,同為假母,萼姬比沃姬小几歲,為人也更機靈圓滑,聽說賀明生平日頗器重萼姬,連彩鳳樓的一些日常瑣事都會交給萼姬打理。

  樓里的人和事,萼姬想必知道不少。

  「彩鳳樓共有四位假母。」

  他開了腔,「每位假母只負責管教自己的『女兒』,你並非魏紫和姚黃的假母,照理說對她們的私物並不清楚,但那晚無論是魏紫的靺鞨寶還是姚黃的銀翅彩蝶步搖,你都一眼就認出來了,可見妓人們的這些瑣事,樣樣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萼姬臉色變了幾變:「奴家並非存心打聽這些,只是姚黃和魏紫不比別人,她們是彩鳳樓最出色的都知娘子,別說得了貴重賞賜,再小的舉動都有人盯著,縱算奴家不探聽,也會聽旁人說起的。」

  「『聽說過』與『能對上』是兩碼事。」

  藺承佑似笑非笑,「你可是連那幾樣東西的來龍去脈都能說出來,你手上的都知娘子也不少,如果不是格外留心,焉能記得這麼牢。」

  萼姬張嘴忙要自辯,藺承佑笑道:「你急什麼?

  我這是在夸萼大娘記性好。」

  他挑起桌上的香囊問:「萼大娘見沒見過這香囊?」

  短短几句話,把萼姬嚇出了一身毛毛汗,她下意識將身上那股自作聰明的勁兒都收斂起來,老老實實湊近一覷,認出是早上在大堂里搜出來的那一枚,登時有些磕巴:「這、這不是——」

  「是。」

  藺承佑直視著萼姬,眼眸幽黑若漆,像要看到對方骨子裡去,「這是兇手之物,要想儘快找出兇手,這是最關鍵的線索,你好好想一想,往日可曾見誰用過此物。」

  「不瞞世子說。」

  萼姬掏出帕子拭了拭頭上的冷汗,「奴家記性是不賴,這香囊上的花色如此別致,若樓中有人用過,奴家一定有印象。

  但奴家敢肯定,以往從沒見過這個香囊。」

  藺承佑提醒她:「不單樓中的伶妓,客人和鄰近之人也算。」

  萼姬想了想,再次搖頭:「奴家真沒見過,奴家知道輕重,都這個時候了,絕不敢有半句欺瞞。」

  藺承佑隱隱有些失望,沃姬說沒見過,萼姬也說沒見過,即便其中一個在撒謊,總不至於兩個都說假話。

  香囊不是新做的,花色又打眼,如果連眼尖心細的假母都沒見過,說明兇手很少在人前用這香囊。

  這就有意思了,彩鳳樓已經開張大半年了,妓人們比鄰而居,再謹慎的人也有露出破綻的時候,兇手竟藏得這麼久、這麼深……

  藺承佑頓了下:「我記得你們店主說過,後苑那座小佛堂是洛陽一位高人看過之後建成的?

  萼姬老老實實道:「是。」

  「你們平日會去小佛堂燒香麼?」

  萼姬頭搖得像撥浪鼓:「奴家從未去過,旁人也很少去小佛堂附近轉悠。」

  「這是為何?」

  萼姬手撫胸口:「說來也怪,那座小佛堂說是建來鎮邪的,但別說晚上,連白天也是冷冰冰的,晚上縱算點滿香燭,堂里也是昏昧潮冷,人只要一進去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娘子們不敢在小佛堂附近走動,連我們主家也害怕,偶爾過去一趟,勢必找十來個廟客相隨。

  久而久之,大夥也都不去了。」

  藺承佑暗忖,小佛堂名為佛堂,實則用的是道家如意降魔陣,布陣之人道行不低,陣法也規矩嚴整,如果不是匠作們在建佛堂時不小心砸壞了底下陣眼的基石,足可以保樓里平安。

  壞就壞在砸壞了百年前鎮壓二怪的陣眼,導致大量陰氣從陣眼中溢出,附近的孤魂野鬼有所感知,少不了前來遊蕩,人若到附近走動,當然會覺得陰森。

  而二怪吸納夠了邪氣,沒多久就破陣而出。

  這一點,估計設陣之人也沒料到。

  「你見沒見過洛陽那位高人?」

  「沒見過。

  高人來長安的時候,是別人負責招待的,奴家只知道他叫逍遙散人。」

  藺承佑哼笑:「可我已經派人找過了,洛陽沒有一位叫逍遙散人的高人。」

  萼姬哭笑不得:「世子快別提這事了,我們主家腸子都快悔青了。

  小佛堂建成後彩鳳樓只清淨了一陣,很快又開始鬧鬼,主家沒法子,只好親自去洛陽找那個逍遙散人,結果連續去了兩回,次次都撲空。

  主家氣得跳腳,直說這道士是個騙子,否則怎會一收錢就不見人影了。」

  嚴司直奇道:「既然懷疑那人是騙子,你們主家為何不報官?」

  「主家早就報了官,還托人去問縣裡的法曹,說那道士是洛陽的,行騙卻在長安,這事到底歸長安萬年縣管,還是歸洛陽管?

  可沒等主家問明白,後苑就蹦出大妖,隨即整棟樓都被封禁了,這事也就擱置下來了。」

  藺承佑沉吟不語,從小佛堂里的格局來看,那道士不像騙子,縱算匠作施工時不小心砸穿了地面,憑此人的功底過來做些補救並不難,為何連面都不露了?

  正因為逍遙散人沒再露面,也就沒人發現底下的陣眼被砸穿了。

  匠人們闖了禍不敢告訴賀明生,賀明生不懂道法看不出端倪,所以直到二怪都跑出來了,彩鳳樓還夜夜笙歌。

  小佛堂……小佛堂……藺承佑在心裡盤算,人人都對這座陰森的小佛堂避而遠之,有人卻利用這一點在裡頭施展邪術。

  他的思緒凝結在小佛堂里香案下發現的那枚七芒引路印上。

  七芒引路印邪門至極,只有晚間才能行事,作法時需全程無人打擾,小佛堂算是最好的場所。

  兇手不想讓人窺見自己的所作所為,巴不得人人都不敢去小佛堂……而為了萬無一失,光一個「陰森」可不夠,論理還應該做點別的。

  藺承佑心中一動:「萼大娘可曾聽誰說起自己在小佛堂里撞過鬼?」

  萼姬緊張地點頭:「有有有,幾月前就人說過此事,後來接二連三有人撞鬼,奴家好像……好像也見過的。」

  嚴司直古怪道:「見過就是見過,沒見過就是沒見過,什麼叫『好像見過』?」

  萼姬一甩帕子:「因為奴家也鬧不清那東西是人是鬼嘛。」

  藺承佑興趣濃厚地問:「你見到的那東西長什麼模樣?」

  萼姬畏懼地吞了口唾沫,那件事都過去好些日子了,想起來還是覺得發怵。

  「大約兩個月前,記得那日是十五,有幾位外地來赴考的衣冠子弟來樓里喝酒斗詩,點名要聽曲。

  奴家看他們模樣還算斯文,就叫了捲兒梨和抱珠去伺候,說好了只奉曲吟詩行酒令,不伺候別的。

  郎君們也都答應了,哪知喝到半夜,席間有位郎君強抱著捲兒梨求歡,抱珠拽不開那人,眼看要壞事,只好跑出來找奴家。

  「等奴家趕過去時,捲兒梨衣裳都被撕壞了,那狗東西喝得爛醉,脾氣也大,被我們拉開時還憤憤抽了捲兒梨幾個巴掌,捲兒梨一身皮肉嫩得像清水做的,臉當時就腫了起來。

  「奴家氣得牙都要咬碎了,連哄帶攆把這幾個狗東西趕出去了,好不容易脫身,再回頭就找不到捲兒梨了,奴家知道這孩子面上不愛說話,心思重得很,受了這樣一份委屈,心裡指不定多難受呢,忙和抱珠去尋她,哪知捲兒梨不在房裡,只好又去園子裡找。

  「園子大,又是深夜,奴家想起後苑有口井,唯恐捲兒梨尋短見,也顧不上鬼不鬼的了,一進去就跟抱珠分頭去找。

  園子裡一個人都沒有,越往裡走越僻靜,走到小佛堂附近的時候,奴家忽然看見一個影子從裡頭躥出來——」

  萼姬說到這的時候,聲音猛地一抖。

  「奴家看見、奴家看見一隻紅衣裳的女鬼。」

  「紅衣裳的女鬼——」嚴司直起了疑惑,「天色那麼晚,你離得很近麼?

  為何連衣裳顏色都能看清。」

  萼姬呆了一呆,仿佛不知如何接話。

  藺承佑嘴邊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意:「萼大娘方才不是說了麼,那晚是十五。」

  萼姬忙不迭點頭:「對對對,那晚月頭大,地上像撒了一層銀霜似的,奴家忘了帶燈籠出來,但也覺得四下里亮光光的。」

  「看清鬼的模樣沒?」

  萼姬頭搖得像撥浪鼓:「奴家沒敢盯著看,那鬼又跑得快,只覺得眼前紅影一閃,鬼影一霎兒就不見了。」

  藺承佑:「沒看清模樣,總該對高矮胖瘦有些印象,覺得眼熟還是眼生?」

  萼姬尋思一陣,很篤定地說:「如果是熟人,奴家早該認出來了,況且奴家活了這些年,從沒見過誰可以飛那麼快,那東西不可能是人,只能是鬼。」

  「衣裳、簪環、香氣……就沒有一點熟悉之處?」

  萼姬苦著臉:「不過是一閃神的工夫,奴家事後也不敢追想,就知道那東西穿著襦裙,別的奴家早就忘了。」

  藺承佑一動不動看著萼姬,萼姬頂住藺承佑的視線,不知熬了多久,就在她不安地挪動腳步時,藺承佑漂亮的嗓音響起:「故事還沒講完吧,抱珠找到捲兒梨沒?」

  萼姬慶幸道:「找到了,奴家嚇得屁滾尿流,扭身就往回跑,迎面就看見一群人找來,原來抱珠在綠蝶亭找到捲兒梨了,這孩子躲在亭子裡哭呢,兩人過來尋我,半路碰到沃姬和魏紫她們,幾人便結伴同行,她們看我魂不守舍,忙問出了何事,奴家看捲兒梨臉上傷得不輕,只說撞鬼了,也沒敢逗留,當即帶她們回屋擦藥膏去了。」

  屋子裡沉默下來,藺承佑食指一下一下敲擊著桌面,隱約聽見樓下衙役和妓人們說話,伴隨著略顯焦躁的腳步聲。

  未幾,他開口道:「小佛堂是用來鎮鬼的,起初也的確靈驗了一陣,如果連小佛堂都開始鬧鬼,樓里的人必定驚訝萬分,第一個說自己在小佛堂撞鬼的人是誰?

  萼大娘總該有些印象。」

  萼姬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在小佛堂附近撞鬼的不止奴家一個,奴家聽過就算,實在鬧不清第一個撞見的人是誰。」

  她一邊說一邊忐忑地打量藺承佑,本以為又會被刁難,哪知藺承佑主動替她圓場:「傳言麼,聽到時已經半真半假,想找出源頭哪有這麼容易,萼大娘想不起來也不奇怪。」

  萼姬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世子真是明白人,奴家盼著世子早日抓住兇手,恨不得把知道的都告訴世子。」

  藺承佑真切地看著萼姬:「萼大娘的真誠,我已經感覺到了。

  今日就先問到這吧,萼大娘出去的時候告訴衙役,叫賀老闆上來回話。」

  萼姬如釋重負,剛退到門口,就聽藺承佑道:「忘告訴萼大娘了,那晚你看到的『女鬼』很有可能就是兇手,如果你回房後想起什麼,馬上讓衙役給我傳話。」

  「兇手?」

  萼姬駭然回頭,「那不是一隻女鬼嗎?」

  藺承佑壞笑了下,並沒有答話的意思,萼姬盯著藺承佑看了一陣,心神不定地點點頭:「奴家回屋後一定好好想想。」

  萼姬走後,嚴司直一邊書寫一邊道:「承佑,不覺得這個萼姬說話漏洞百出嗎?

  前面說『奴家也鬧不清那東西是人是鬼』,後面改口『人不可能飛那麼快,絕對是只鬼』。」

  藺承佑諷笑道:「嚴大哥,你猜她這話是在說給我們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嚴司直擱下筆:「難道她心裡有什麼疑惑,想借著這話說服自己?」

  藺承佑笑道:「我猜她要麼想起那女鬼像誰了,可心底又不願相信,所以用這種法子說服自己。

  要麼——」

  「她自己就是兇手?」

  嚴司直接過話頭,「也是,都到這個當口了,除了兇手還有誰會撒謊?

  承佑,何不用瑟瑟珠試試這個萼姬,兇手會武功,究竟是不是她,一試就知道了。」

  藺承佑搖頭:「試不了了,這法子只能用一次,兇手知道我故意試探她,情願被擊壞一隻眼珠也不會露餡的。」

  嚴司直扼腕:「那就只能一個一個盤查了,可是我們連兇手與姚黃姐妹有什麼仇怨都不清楚,不清楚動機如何往下查。」

  「藏得再好也有露餡的時候。」

  藺承佑垂眸看著桌上的證詞,「其實萼姬是兇手還好說,動機也好,淵源也罷,總歸能查出來。

  但萬一她沒撒謊呢,她說到那女鬼時屢次露出疑惑的神色,分明是想起了什麼。」

  嚴司直思量道:「事關性命安危,沒道理包庇兇手,何況萼姬是個極善保全自己的人,這當口還撒謊,我情願相信她自己就是兇手。」

  藺承佑想了想,對門外的衙役道:「讓賀老闆再在樓下等一會,先把捲兒梨、魏紫和抱珠叫來問話。」

  第一個來的是捲兒梨。

  她似乎有些精神不濟,進屋後也不開腔,沖藺承佑和嚴司直行了一禮,便默默退到一旁。

  嚴司直端詳著捲兒梨,心裡暗覺可惜,這胡姬出奇的美貌,可惜神態有些呆滯,人一呆,容貌就減色了幾分。

  藺承佑頭一次正眼打量捲兒梨,都說滕玉意跟捲兒梨葛巾有些像,可他沒看出哪兒像了。

  非要比較的話,眼睛倒是有點神似,都是一樣的杏圓清澈,但滕玉意那雙眼睛裡盛滿了水光,長長的睫毛一眨,水光就像是漾開來似的,一顰一笑都比捲兒梨的眼睛靈動,只可惜水光里盛的全是壞主意。

  他在心裡哼了一聲,拿起香囊問捲兒梨:「見沒見過這香囊?」

  捲兒梨輕輕搖頭:「奴家昨夜是第一次見。」

  問完捲兒梨,藺承佑又挨個把抱珠和魏紫叫進來。

  不出所料,三個人都沒見過香囊。

  至於兩個月前的十五發生了何事,抱珠和捲兒梨的說法與萼姬一致。

  魏紫那晚在前樓陪客,並不清楚捲兒梨曾遭人欺侮,但後來在園中的經歷,也與萼姬的敘述相吻合。

  藺承佑接著問:夜間可曾見過誰在小佛堂附近出沒?

  第一次說自己在小佛堂撞鬼的又是誰?

  三人都說沒見過,但都記得第一次提到自己在小佛堂撞鬼的,恰是萼大娘。

  最後打聽越州人,捲兒梨等人均一無所知。

  眼看問不出什麼,藺承佑只好先放她們回去。

  嚴司直面色複雜:「說來說去,第一個說自己在小佛堂見鬼的就是萼姬自己?

  她倒是聰明,別的事情上有所隱瞞,唯獨在捲兒梨的事上肯說實話,估計她心裡也清楚,這種事一問就知真假。」

  藺承佑說:「是不是實話,暫時還下不了定論。

  現在只能證明那晚捲兒梨四個曾結伴而行,萼姬卻是後面才跟她們匯合,她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究竟是撞鬼了還是去了小佛堂,目前可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的說辭。」

  嚴司直困惑地「咦」了一聲:「承佑,今日你句句不離『小佛堂』,是不是在裡頭發現了什麼。」

  藺承佑一拍腦門,轉過頭笑道:「忘告訴嚴大哥了,昨晚我兩個小師弟發現有人曾在小佛堂施邪術,從布陣的路子來看,極有可能就是害死青芝的兇手。

  我懷疑有人故意四處散播小佛堂鬧鬼的傳言,目的是為了讓人不敢靠近小佛堂。」

  嚴司直怔住了:「照這麼說,萼姬豈不是嫌疑最大?

  這就奇怪了,香囊出自越州的桃枝繡坊,但萼姬卻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她何時去的越州,又為何要殺姚黃姐妹?」

  藺承佑腦中冒出一個念頭,招來外面的衙役道:「替我去成王府一趟,告訴常統領,我房裡胡床下放著一個竹笥,請他取出來儘速給我送來。」

  衙役一走,藺承佑也跟著起了身,嚴司直不知何意:「怎麼了?」

  「我覺得我們想岔了,嚴大哥,你先盤查剩下的人,我去小佛堂一趟。」

  ***

  外面下起了雨,春雨綿綿,細如髮絲,兜頭灑落下來,如濕透的輕紗籠到臉上。

  藺承佑冒雨回到小佛堂,相距老遠就看見殿內燈火熒煌,門口站著兩名衙役,正隔窗往裡張望,回頭看到藺承佑,齊聲道:「人都在裡頭。」

  藺承佑一邊點頭,一邊快步進了小佛堂。

  殿裡滿是人,左邊四個坐姿七歪八斜,依次是見天、見仙、見樂和見美。

  右邊三個坐相稍好些,正是絕聖、棄智和見喜。

  香案前還站著兩個,一個是負著手的程伯,另一個是抱著胳膊的霍丘。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堂中那個移動的身影上,那人手持一把碧瑩瑩的短劍,舒肩伸臂,輕盈轉身,比劃得有模有樣。

  滕玉意學到第十招了,逐漸有了點開竅的感覺,招式與招式之間的間隙越來越短,出劍時也不再那麼笨拙。

  先前學程伯那套克厄劍法時,體內那股熱力總有淤滯凝結之感,這套披褐劍法卻不一樣了,越練越覺得真氣通暢。

  練得正起勁,忽覺背後一道視線掃過來,滕玉意的後腦勺已經很熟悉這道眼神,自動就生出一種不痛快的感覺,餘光瞥了下,果見一道高挑的身影從外頭走進來。

  藺承佑還穿著早上那件玉簪綠的圓領襴袍,這顏色本是女子穿得多,一向又極挑膚色,可穿在藺承佑身上居然絲毫不減英邁之氣,腰間的金魚袋隨著他的步伐隱約輕響,暗沉沉的烏犀腰帶束出一截好腰來。

  滕玉意笑嘻嘻在心裡盤算,這廝富貴驕人,平日總是一副睥睨天下的嘴臉,這要是再在冠上簪朵紅彤彤的牡丹花,儼然就是鬥雞坊一隻金燦燦的朱紅冠子大公雞。

  藺承佑並不知道滕玉意已經在心裡把他比作了一隻鬥雞,不過這不妨礙他用調侃的眼神睨著滕玉意,也不知五道是怎麼教的,滕玉意這劍術使起來活像耍百戲的胡人。

  他在心裡笑了一通,正要夸滕玉意幾句「天賦異稟」、「好生了得」、「這樣練下去必成大器」之類的屁話,見天一下子從地上彈起來:「世子,九天引火環已經布置好了,你可別不信,今日算運氣好,一個時辰就請來了三昧真火符籙,正好外面下雨了,我們進來避避雨。」

  說完又覺得不對勁,何至於一看到藺承佑就像屁股被炸開了花。

  藺承佑卻笑道:「換別人我或許不信,五位前輩的本事我卻是知道的。」

  五道最愛聽別人奉承自己,聽了這話心裡頓時又熨貼了:「快快快,趁現在二怪沒來,世子到這邊歇一歇。」

  藺承佑卻徑直走到香案前:「王公子,讓一讓吧。」

  滕玉意佯裝才注意到藺承佑,連頭都沒回,一閃身就避開了,小佛堂這麼大,藺承佑不去別的地方偏找她麻煩,多半是存心來挑事的,休想讓她上當,她為了趕進度連口水都不敢喝,吵架鬥法只會耽誤自己的工夫。

  藺承佑沒料到滕玉意撤退得如此迅速,頗有一拳打在軟布上之感,不過這正合他的心意,好歹無需再浪費唇舌。

  他蹲下來察看香案下的那塊氈毯,表面上果然渾然無跡,翻過來也沒能一下子找到印痕,棄智跑到藺承佑身邊蹲下,胖胖的手指頭一指:「師兄,在這兒。」

  藺承佑眯了眯眼,棄智的圖案畫的分毫不差,這就是七芒引路印,這門邪術與暗害青芝的秘譏束魂術系出同宗,別的門派想學都學不出來。

  應該就是同一個人,而且修為不低。

  他咳嗽一聲,兩名衙役悄無聲息進來了,把目光鎖在眾人身上,暗自留意每個人的一舉一動。

  眾道注意力全被氈毯吸引走了,並未留神門口的動靜,一窩蜂圍到藺承佑身邊,好奇地低下頭。

  瞥見那個印痕,見天駭然道:「這不是七芒引路印嗎?」

  滕玉意雖跑到一旁練劍,耳朵卻一直豎著,見天這一叫,她好奇問:「道長,什麼是七芒引路印?」

  「一種邪術,人死了還不夠,還要把死者的魂魄拘來用冥器拷打折辱,邪門得不能再邪門,陰損得不能再陰損。」

  見天又興奮又嫌惡:「自從十五年前朝廷下令清掃邪道一黨,老道多少年沒見過這種邪術了,世子,查到是誰做的了麼,會不會跟殺害姚黃青芝的是同一個人?」

  藺承佑繼續在附近搜找:「查到就好了,此人心思之細,簡直平生罕見,就拿這枚七芒引路印來說,作法時需一次性釋出七枚火印燈,施法人若稍稍走神,就會掉落火星或是法印,但你們也看到了,偌大一塊小佛堂,只留下一小塊痕跡。」

  見喜盯著烙印疑惑道:「我記得這邪術有好些規矩來著。」

  「規矩一大堆。

  「藺承佑抬頭往香案底下看,「頭三條就是:不拘椿萱之魂,不拘幼孩之魂,不拘遠地之魂。」

  滕玉意招式一緩,前兩條她能聽懂,不害父母,不害幼童,說明研習邪術之人雖然惡毒,還未喪盡天良,但第三條她就聽不懂了。

  好在小佛堂里除了她,還有兩個人跟她一樣好奇。

  只聽絕聖問:「師兄,這個『不拘遠地之魂』,指的是不拘太遠的魂魄麼?」

  見樂嗤地一聲笑起來:「傻小子,這話的意思是這陣法不能隨心所欲,只能拘役死在某一處的魂魄,比如在彩鳳樓施法,就只能拘來死在樓中之人的魂魄——」

  滕玉意耳邊一炸,死在樓中之人?

  姚黃和青芝姐妹倆前不久才遇害,氈毯下的烙印卻不像是近日留下的,說明那人施邪術的對象不是姚黃姐妹,那就奇怪了,兇手明明是彩鳳樓的人,為何要對付以前的死者?

  五道也似乎驚住了,茫然環顧周遭:「這地方究竟死過幾個人?

  不對啊,不是說樓里向來只鬧鬼,沒出過人命麼。」

  見樂近來聽了不少此地的傳言:「你們不知道吧,這地方以前是家彩帛行,店主夫婦和小妾早在一年多前就死了。」

  他話鋒一轉:「世子,你該不會是懷疑——」

  「不管這陣法要對付誰,反正不會是姚黃和青芝。」

  藺承佑仰頭望了望,一躍飛上了橫樑,「而且見喜道長猜得沒錯,從兇手害青芝的手法來看,應該與設七芒引路印的是同一人,可見兇手不但容不下姚黃姐妹倆,還恨極了早前的某位死者。」

  見天驚訝到了極點:「彩鳳樓半年前才開張,前頭的彩帛行卻已經關門一年了,再往前的鋪子就更跟彩鳳樓沒交集了,那人到底恨的是誰?」

  藺承佑的聲音在房樑上震盪:「問問不就知道了。」

  五道互相望了一眼:「問?

  找誰問?」

  藺承佑躍下來拍拍手上的灰塵:「兇手不是已經告訴我們好法子了麼。」

  眾人惘然不解,滕玉意卻若有所思看著那塊氈毯,藺承佑該不會是……

  正當這時,外面衙役找來了:「世子,常統領來了。」

  「這麼快?」

  藺承佑起身往外迎,只聽一陣穩健的腳步聲,常嶸一頭鑽了進來。

  他滿肩都是細密的銀亮雨絲,右手端著一個緗色的竹笥,左手提著一個大包袱。

  「常叔。」

  常嶸先端詳藺承佑,看小主人毫髮無損,似乎鬆了口氣,而後環顧左右,躬身沖五道行了一禮,目光掃過滕玉意時,明顯愣了一下。

  滕玉意隨意拱了拱手,人卻不動聲色往程伯身後一藏,她身上穿著男裝,臉上又貼著大鬍子,論理很難被人一眼認出,但這位常統領曾經跟她一起抵禦屍邪,還是謹慎些為妙。

  好在常嶸很快就移開了視線:「怕耽誤大郎的事,快馬加鞭趕過來的,幸而勝業坊離平康坊不遠,路上不曾耽誤多久。

  大郎,你這幾日不在府中,宮裡派人來看過幾回,回頭若是得了空,進宮看看聖人和皇后吧。」

  藺承佑笑應了,又問:「阿芝有沒有送話出來?」

  「有,小郡主隔兩日就催哥哥進宮,我回說哥哥辦差去了,得空就會去宮裡接她。

  小郡主就把這東西送出來了,還叮囑說要哥哥馬上戴起來。」

  常嶸一面說著,一面打開手中的包袱,一疊整整齊齊的換洗衣裳露出來,最上頭卻擱著一枚色彩斑斕的小物件。

  藺承佑拾起那東西:「長命縷?

  阿芝做的麼,還沒到端午,怎麼就做上這個了?」

  常嶸藹然微笑:「小郡主說這是她第一回做長命縷,巴巴地送出來,指望哥哥誇她呢,還說等到了端午,再給哥哥做條更好的。」

  藺承佑笑眯眯把長命縷系在腕子上:「知道了。」

  常嶸把竹笥遞給藺承佑,確認東西沒拿錯,便要告辭而去,走到門口時,他再次朝滕玉意這邊看了兩眼,然而滕玉意早就背過身練劍去了。

  常嶸出去後才想起來,這不就是上回那個揮劍擊退屍邪的小娘子麼。

  那晚在花廳里有多驚險,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多虧這位小娘子,幾次使計把屍邪擋在門外。

  怪了,滕娘子是名將之女,為何會待在妓館裡。

  大郎說近日要在彩鳳樓對付屍邪,滕娘子該不會跑到此處避難來了?

  他邊走邊尋思,忽然想起上回有位嬤嬤過來告訴他,說大郎曾在府里的梅花林攔住滕娘子說話。

  兩件事一結合,常嶸頓時喜憂參半。

  大郎今年十八了,連個喜歡的小娘子都沒有,若大郎與滕將軍的女兒合得來,是不是意味著絕情蠱有了松解的跡象。

  要不要連夜給王爺和王妃去信?

  不行,太操之過急,再多等些日子吧,少年情意是藏不住的,如果大郎喜歡滕娘子,過不了多久絕對會顯露出來,假如一直沒動靜,證明只是他想多了。

  這邊藺承佑打開竹笥,把裡頭的幾枚形狀古怪的銀釘取出來,依次將其從佛堂門口放到香案前,刻意擺得歪歪扭扭的,活像一條凌亂的甬—道。

  隨後掏出一根紅繩,兩手一抻試了試韌度,又再拿出七隻小碗擺成一圈,把香油注入碗內。

  滕玉意雖不看不懂這些萬萬繞繞,卻已經猜到藺承佑要做什麼,兇手至今未露出破綻,依她看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法子,而且拿這個對付兇手,也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五道先還茫然不解,看到七隻小碗才猛然醒悟過來:「世子,你這是要設七芒引路印?」

  絕聖和棄智急道:「師兄,萬萬不可,這可是邪術啊。」

  「迂腐。」

  藺承佑吹滅手上的蠟燭,「法術用來害人,當然叫邪術,可如果用來救人,又何邪之有?」

  他振振有詞,絕聖和棄智抓耳撓腮:「但、但是……」

  藺承佑拍了拍手上的灰,回頭對兩名衙役說:「我作法期間不能被人相擾,把幾位道長和王公子主僕請到西側吧。」

  滕玉意這時已經習練到第十一招了,因為怕影響進度,一直防著藺承佑把他們攆出去,哪知他同意眾人留在小佛堂里,這就奇怪了,兇手會邪術,五道並不能排除嫌疑,藺承佑不防備他們,是不是意味著不懷疑五道了?

  下一瞬她看到兩名衙役擋在眾人面前,陡然明白過來:存心搗亂的話,在外頭也能趁亂使壞,不如把人留下眼皮子底下,一有風吹草動就能及時察覺。

  橫豎除了兩名衙役,還有絕聖和棄智幫藺承佑護陣。

  一行人撤退到小佛堂的西側,安置好後,見喜和見樂繼續負責指點滕玉意。

  藺承佑蹲在氈毯前,用小刀把蠟燭削成幾截,然後比招著氈毯上的烙印,把蠟塊雕刻成粗糙些的假「金芒印」。

  見天幾個相對較閒,一邊擦汗,一邊興奮地瞧藺承佑擺陣:「世子,不是老道要潑冷水,

  聽說這陣法首先得知道死者的生辰,你連兇手要對付的是誰都不知道,上哪去打聽死者的生辰?

  不知道時辰的話,連半縷魂都拘不來。」

  絕聖剛在符籙上寫下了三個人的時辰,聽了這話把手中的符籙一豎:「師兄早就打聽好田氏夫婦和容氏的生辰了,你們瞧。」

  藺承佑橫他一眼:「東拉西扯做什麼,幹活。」

  絕聖訥訥地把三張符籙送到藺承佑手中,藺承佑用假的金芒印蘸了點硃砂,分別在三張符籙上摁下朱印,接著將符籙剪出小人的形狀,把三枚小人擺在香案前。

  見仙笑嘻嘻:「可是光知道這三個人的時辰也沒用,我就不信除了彩帛行和彩鳳樓的這五名死者,此地以前沒死過人。

  不能因為排除了姚黃和青芝,就斷定跟彩帛行那三個人有關吧。」

  棄智藏不住眼睛裡的憂色:「是啊,師兄,萬一不是他們三個,你不是白白冒一回險?

  師尊他老人家說過,凡是逆天悖理的邪術,無不暗藏兇險,萬一傷到自己——」

  藺承佑輕飄飄看了五道一眼,抬手摸摸棄智的頭:「師兄心裡有數,你和絕聖專心幫著護陣就行了,你拿著鎖魂豸守住大門,伶妓們各自在房中禁足,有衙役看管不怕他們跑出來,你除了防外頭出亂子,還要防著殿內。」

  棄智點點頭,藺承佑起身走到西側,將兩道符貼到兩名衙役背上,囑咐衙役背對著陣法站立,待會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回頭。

  這樣既能盯住眾道的舉動,又不至於因為看見引來的東西嚇得亂跑。

  布置好一切後,殿內迅速安靜下來,五道不再喧嚷,聚精會神看著堂內,滕玉意收了劍,盤腿坐到角落裡。

  藺承佑撩袍坐在陣中,取出那條紅繩,一頭系在自己的中指上,另一頭則系上一枚蠟燭雕的金芒印,弄好後把紅繩拋到門外。

  隨後左手橫搭在右臂上,右手指尖燃起一道符,一彈指,火星射向最外面的那盞油燈。

  只見火光一綻,燈盞里幽幽盪出一小圈光焰,奇怪那焰火透著綠光,為佛堂里的一切蒙上一層詭異的色彩。

  接著是第二盞、第三盞……

  燈亮得越多,佛堂里反而越暗,幽幽綠光環繞在藺承佑周圍,萌生出一種幽冥地府的錯覺。

  滕玉意左右分別是程伯和霍丘,但她仍大氣都不敢出,戒備地將小涯劍從袖中摸了出來,一瞬不瞬盯著門口。

  堂內明明沒有風,暗處卻有一股看不見的氣流涌動,香案前的三枚小人簌簌響動,仿佛有東西趴在地上對著它們吹氣。

  藺承佑閉目誦咒一陣,忽然一抖紅繩,低喝道:「起。」

  三枚小人本來仆倒在地,突然有兩枚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藺承佑中指上的紅繩一下子繃直,顯然另一頭多了重物。

  滕玉意背上不知不覺出了一層毛毛汗,只見油燈里的燈忽明忽暗,殿內空氣驟然冷了幾分,掌心一陣發燙,連小涯劍也有了動靜。

  陰風漸起,枝葉在門口迴旋,伴隨著風聲雨聲,有細碎的潛行聲靠近,乍一聽像有人在門外徘徊,仔細分辨之下,又覺得只是怪風。

  藺承佑拽緊紅繩,不動聲色與對方逐力,嗚咽聲高高低低,怪力也大了起來。

  雖說強行啟動了七芒引路印,但藺承佑對這陣法並不熟悉,完全是依葫蘆畫瓢,法器和金芒印都湊合得很。

  照理說只需啟動陣法,亡魂便會被紅繩死死縛住,但他這個陣或許還差了點意思,鬼是招來了,卻死活拖不進來。

  「來都來了,不進來坐坐麼?」

  與對方逐力了一小會兒,藺承佑鬢角上的汗滾滾流了下來,因為不敢鬆懈,話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你們看我像壞人麼?

  別害怕,我是來幫你們的。」

  對方似乎抖了一下,紅繩因而鬆軟了幾分,藺承佑豈肯錯過這機會,反手一撈便將對方扯了進來。

  油燈里的綠焰齊齊一矮,冷意撲面而至,滕玉意看清眼前景象,瞳孔猛地一縮。

  紅繩進來了,末端卻在半空中拼命抖動,看上去像是捆住了兩個看不見的人,而那人正試圖從紅繩里掙脫出來。

  藺承佑吃力地拽住紅繩:「我與你們往日無冤近日無讎,招你們出來絕不是為了害你們。

  我知道你們沒少受那人的折磨,不想再吃苦頭的話,就別再費心掙扎了。」

  繩索的末端突然靜止在半空中,但仍在微微地抖動,仿佛人因為害怕在哆嗦,卻又無處可躲的樣子。

  藺承佑口氣軟和了幾分,一邊緩緩收緊繩索,一邊盯著眼前那虛空的鬼影:「我想幫你們,所以想跟你們打聽點東西,我現在既看不見你們也聽不見你們,稍後我往你們身上撒點東西,那東西對你們無害,但能把你們的形貌和聲音都引出來。」

  繩索顫顫巍巍在半空中抖動,但明顯不再抗拒,藺承佑將對方拉到跟前,揚手撒出手中的灰色粉末。

  繩索亂了一下,但並未躲得很遠,粉末洋洋灑灑落下來,勾勒出兩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滕玉意耳畔頓時響起雜亂的呼吸聲,顯然五道也緊張起來。

  影子越來越清晰,原來是一男一女。

  前面那個鬼影高大偉岸,後頭的卻是一位豐滿婦人,只是兩人輪廓都太模糊,壓根無法看清面容。

  藺承佑很快撒出第二把顯魂粉,這下子輪廓總算清晰了,但也僅能勉強看出身段和臉型,眉眼卻是萬萬看不出來的。

  或許是撒了顯魂粉的緣故,二鬼終於有了響動,它們口中斷斷續續發出怪叫聲,聲音古怪刺耳,有點像夜梟的鳴聲,又有點像幼童的慘叫,一聲比一聲尖利,刺激著眾人的心魂。

  滕玉意只覺得那聲音能刮動心上的肉,只聽了一會兒就頭痛欲裂,雖好奇二鬼接下來想說些什麼,卻也只能暫時捂住耳朵。

  藺承佑不動聲色打量那個高大些的鬼影:「田允德?」

  尖叫聲戛然而止,男鬼抖了一下。

  「看來是了。」

  藺承佑笑了笑,改而看向女鬼,「容氏?」

  女鬼喉嚨里仿佛含著一個驚雷,邊吼邊掙紮起來,比起方才的惶惑,明顯帶著滔天怒意。

  藺承佑笑著哦了一聲:「對不住,原來是田夫人。」

  女鬼這才安靜下來。

  滕玉意目瞪口呆,竟真是彩帛行的田氏夫婦,兇手是彩鳳樓里的人,這兩人卻已經去世一年了,兇手究竟對他們懷著多深的恨意,時隔一年還把亡魂拘來折磨。

  欸,好像不太對,藺承佑明明寫了三個人的生辰,卻只招來了兩個人的亡魂,小妾容氏呢?

  容氏是在後院跳的井,理應也被陣法招來。

  「我就長話短說了。」

  藺承佑單刀直入,「那人將你們的魂魄羈留在此,是為了用這邪術殘害你們,如不將此人揪出來,你們永遠別想脫身。

  告訴我那人是誰,為何要這樣對待你們?」

  男鬼和女鬼的叫聲陡然一停,兩人像是害怕極了,先是無頭蒼蠅般在地心裡轉了轉,隨後瑟瑟地抱作一團。

  藺承佑耐著性子道:「你們別怕,無論那人之前怎麼折磨你們,只要今晚說出那人是誰,我敢保證,往後再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男鬼和女鬼安靜了幾分,突然抬起胳膊,沖自己嘴巴的位置指了指。

  藺承佑面色一變:「你們不能說話?」

  男鬼窩窩囊囊嗚咽起來,女鬼暴躁地連吼數聲,可惜無論她如何掙扎,最終都只能發出含含糊糊的怪聲。

  藺承佑又驚又怒:「那人挖了你們的舌頭?」

  二鬼一邊哀嚎一邊將胳膊舉到胸前,示意藺承佑看。

  藺承佑似乎怔了一下,滕玉意離得稍遠,待看仔細了,胸口湧起一股濃濃的不適感。

  只見田氏夫婦胳膊的末端空蕩蕩的,雙手已被齊根砍去。

  藺承佑神色古怪,陽間刑罰折磨的是生者的肉軀,七芒引路印凌虐的卻是亡魂,拔掉舌頭便不能說話,斬斷雙手便無法書寫,縱算田氏夫婦往後輪迴轉世,一出生便是殘疾孩子。

  此人當真陰狠至極。

  他緩緩點頭:「雖然口不能言,但至少你們能聽懂我說話,接下來我問一句你們答一句,說對了,你們就點頭,若錯了,你們就搖頭。」

  二鬼微微點頭,表示聽懂了。

  「害你們的那人此刻在不在彩鳳樓?」

  田允德和田夫人齊齊點頭。

  「可在小佛堂里?」

  這回是搖頭。

  「此人的姓氏有幾畫?

  一畫?

  二畫?」

  說到「十二畫」時,二鬼有了強烈的反應。

  藺承佑神色一凜:「十二畫?

  (注②)」

  二鬼拼命點頭。

  滕玉意迅速在腦海中搜找起來,奈何彩鳳樓人太多,一時竟想不起誰的姓氏是十二畫。

  藺承佑後悔自己沒帶一份樓中諸人的名冊來,千算萬算沒算到田氏夫婦一個字都吐不出,若臨時派人去前樓,勢必會破壞陣法,忽然想起懷中有下午剛記下的證詞,名單雖然不全,但沒準兇手就在其中。

  他右手牢牢拽著紅繩,左手忙著捏訣,兩手均不得空,只好沖絕聖道:「我懷中有份名冊,快拿出來讓田夫人指認是誰。」

  絕聖擦了把冷汗跑近,知道絕不能碰到油燈和銀釘,便矮身用佩劍小心翼翼探入藺承佑的前襟,撥動了兩下沒摸到,不由有些急切。

  藺承佑看一眼絕聖,示意他別急。

  絕聖點點頭,好在這回順利碰到了,他沉住氣,輕輕將小冊往外撥拉。

  藺承佑趁這工夫繼續問:「那人是為了替容氏報仇?」

  田允德似乎呆了一呆,田夫人卻怨毒地吼叫起來,雖然反應不一,二人最後卻一致搖頭。

  藺承佑的表情險些裂開,不是為了容氏?

  。

  他啟陣之前一共寫下三個人的生辰,卻只拘來兩名亡魂,從這一點來看,容氏的亡魂早已輪迴轉世,而那人也沒想過對付容氏。

  其實打從他發現彩鳳樓的兇案與彩帛行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就曾想過兇手會不會是為了給容氏報仇,畢竟容氏嫁給田允德後沒少受折磨,跳井究竟是自尋短見還是被戚氏所害,至今是個謎。

  而今晚發現拘來的亡魂正是田氏夫婦後,他就更篤定自己的這個猜測了。

  哪知拘來一問,那人竟不是為了容氏。

  莫非田氏夫婦還幹過其他喪盡天良的事?

  「你們跟那人是如何結的仇?」

  田允德的身子一震,戚氏似乎也受了極大刺激,躬身抱著自己的腦袋,又開始團團亂轉。

  「你們害過他/她?」

  這回反應更大,連田允德的鬼影都開始亂晃了。

  藺承佑瞥了眼油燈,二鬼被折磨了這麼久,神魂早已不全,別說正常交流,稍有刺激就會驚惶不安,只恨油燈熬不了多久,燈一滅,二鬼必然會掙脫陣法逃走。

  他轉頭看絕聖,好在絕聖歷練這幾回,行事多少沉穩了些,順順利利拿到了小冊,又將其展開捧到二鬼面前。

  藺承佑對田允德道:「如果那人的名字在名冊上,指出來給小道士看。」

  戚氏恍若未聞,依舊抱著腦袋如無頭蒼蠅般亂竄。

  田允德卻顫慄地轉向絕聖,一眼瞧見了什麼,身影嚇得往後一仰,斷腕猛地指向書冊上的某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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