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番外篇——
鄭霜銀一貫守禮, 只留在原地打招呼,鄧唯禮卻沖滕玉意招手:「阿玉, 來, 有要事相商。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滕玉意心裡痒痒的,對藺承佑說:「你等我一會兒,我去同她們說說話。」
藺承佑瞟了瞟對面, 妻子素來與這幾位同窗交好, 這一碰面指不定聊到什麼時候,轉念一想, 正好手頭有樁案子的嫌疑人就住在西市, 便笑說:「我去旁處忙點別的事, 對面那家東風樓的酒水不錯, 你若打算跟她們長聊, 不妨到樓里坐著慢慢說。」
說著示意寬奴進酒樓幫滕玉意做安排, 自己朝另一頭去了。
這廂滕玉意同幾位同窗進樓,寬奴為了方便幾個人邊飲茶邊說話,特地挑了二樓靠窗的雅間。
「你買這麼多漁具做什麼?」
鄧唯禮摘下帷帽, 露出裡頭的裝扮, 花梳滿髻, 明眸皓齒。
「此去濮陽和江南, 途中少不了走水路, 怕船上無聊,打算捕些魚烤著吃。」
滕玉意親自給兩人斟茶。
鄧唯禮笑道:「你一貫會吃, 別把渭水裡的魚都給吃光了。」
滕玉意乜斜她:「那也得你鄧唯禮同行才成, 單憑我們幾個是吃不動的。」
鄭霜銀拉住兩人:「打住, 每回一見面就拌嘴,別忘了還有正經事要說呢。
「
說著對滕玉意說:「阿玉, 你猜我和唯禮剛才碰見誰了。」
滕玉意手中茶杯停在唇邊:「誰?」
「彭大娘和彭二娘。」
滕玉意一愣神,自打彭震公然謀反,她已許久沒見過這對姐妹了。
前不久彭震及其黨羽伏誅,彭家女眷按律本因充入掖庭為奴,聖人和皇后一念之仁,下旨將彭家的幾個女眷發放了,但畢竟是罪臣家屬,即便不必為奴為婢,日子想必也極不好過。
「彭夫人貧病交加,前不久病逝了,彭花月和彭錦繡為了維持生計,現如今在西市一家繡坊替人洗衣裳。」
鄭霜銀說,「我與她們雖然不算多交好,但當初一同在書院念書時,也算是日夜相伴,說到底,彭大娘和彭二娘本性並不壞,我看她們蓬頭垢面活活瘦了一大圈,心裡十分不忍,便贈了她們一些銀錢,姐妹倆起先不肯接,後來大約知道我是誠心幫她們,到底還是接了,可就在這時候,唯禮過來找我——」
說到這,鄭霜銀和鄧唯禮互望一眼。
滕玉意認真聽著,鄭霜銀性情矜傲,人前總是淡淡的,但只要與鄭霜銀相處久了,就會知道她為人有多仗義。
「唯禮一來,彭二娘突然就變了臉色,急急忙忙拉著她姐姐離開,連那些銀錢也不肯收了。」
鄧唯禮苦笑:「走時還惡狠狠瞪我一眼,活像與我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記得那時在書院念書,我雖與她們不算交好,卻也不曾得罪過彭二娘,好端端地,實在不明白她為何惱我。」
滕玉意 「噫」了一聲,聽來是有些奇怪,鄧唯禮的祖父鄧侍中在清除彭震餘孽時出了大力,彭二娘莫不是因為這個遷怒鄧唯禮?
但照這樣說,鄭僕射出的力不比鄧侍中少。
可惜她因為早知道彭震會造反一直有意疏遠彭氏姐妹,對姐妹倆印象最深的一件事,莫過於當初無意中發現彭二娘戀慕淳安郡王,別的倒不大清楚。
「彭家當初也曾盛極一時,彭二娘自小炊金饌玉,家逢遽變之後,心性難免變得古怪些。」
滕玉意試著猜測,「許是一時觸景傷情,未必是惱了唯禮。」
鄭霜銀和鄧唯禮疑惑地想著什麼,顯然覺得這個解釋不足以打消心中疑慮。
「彭二娘瞪唯禮的樣子——不大對勁。」
鄭霜銀說,「那種惱恨,像是唯禮搶過她的什麼寶貝似的。」
滕玉意覷著鄧唯禮:「你搶過彭二娘的東西?」
「我可不稀罕搶旁人的東西。」
鄧唯禮聳聳肩,「罷了,也許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彭二娘性情變了,所作所為不能再以常情度之。」
鄭霜銀說:「此地魚龍混雜,姐妹倆年輕無依,早晚被人禍害,總歸同窗一場,我和唯禮既然撞上了,就想幫她們找個妥當的安身之所,但我阿爺當初差點就捲入彭家一案,若由我出面安置她們,難免惹人猜疑。」
滕玉意嗯了聲,鄭僕射那位養在外頭的別宅婦舒麗娘,就是彭震拐彎抹角讓人送的,「色」字頭上一把刀,為此鄭僕射險些先後被彭震和淳安郡王轄制,淳安郡王發動宮變之後,鄭僕射不知費了多少工夫才打消朝廷對自己的疑慮。
大約是想起了這段往事,鄭霜銀露出淡淡的嫌惡之色,礙於那是自己的阿爺,只得佯作無事喝茶閒談。
「看彭二娘這架勢,也不大像肯接受唯禮的好意,至於別的同窗——彭家造反一案牽連甚廣,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想來想去,我和唯禮只好去找你了。
清元王是聖人的親侄兒,去歲淮西叛亂又是清元王和滕將軍合力平定的,若由你們出面,總不會惹來嫌隙,偏巧在西市碰上了你們。」
滕玉意想了想,她原就打算盤下彩鳳樓做香鋪,倒也不愁沒地方安置彭氏姐妹,但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為免日後給阿爺和藺承佑惹麻煩,起碼要和藺承佑先稟明聖人和皇后,待帝後同意之後再行安排。
因此並不滿口答應,只笑說:「我先問問他。」
這個「他」,自然是指藺承佑了。
這話情意流露,鄭霜銀和鄧唯禮臉同時一紅,兩人尚未有心上人,對情愛之事一知半解,然而單聽這句話,就可知何謂「兩情繾綣」了。
兩人不住含笑打量滕玉意,滕玉意原就是一眾同窗里相貌最出眾的那個,這一成親,宛如名花照水,愈發明秀可人。
滕玉意被她們看得怪不好意思的,故意轉頭看向窗外說:「咦,樓前那幾個錦衣公子是誰?
我瞧他們在門前候了老半天了。」
鄭霜銀很隨意地瞧了瞧:「多半是衝著唯禮來的。
太子與庭蘭一訂親,唯禮也就不再是太子妃人選之一了,消息傳出,長安和洛陽不知多少郎君想求娶唯禮,什麼衛安侯世子、博陵崔氏長房大公子……提親的人都快把他們鄧府的門檻踏破了,每回唯禮出門,後頭少不了跟著幾個『尾巴』,弄得我們都不大願意跟她出門了。」
滕玉意聞言並不意外,鄧唯禮出身衣纓世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難得又嬌憨愛笑,無論走到何處總能惹人注目。
鄧唯禮對此早已習以為常,朝窗下投去嫌棄的一瞥:「一個都瞧不上。
不是太乏味,就是相貌平平。」
鄭霜銀低頭一笑:「聽聽,堂堂鄧家女公子,竟公然談論男子長相。」
滕玉意轉動茶盞:「唯禮,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我都是胸有丘壑之人,怎能以貌取人?」
鄧唯禮噗嗤一笑,抬手指了指滕玉意,又指了指鄭霜銀:「你們少合夥擠兌我,難道你們就不以貌取人了?」
滕玉意笑問:「你長這麼大,就沒遇到過一個瞧得順眼的男子?」
鄧唯禮仿佛有些失神,支頤想了片刻,搖頭嘆氣說:「反正現在沒有瞧得上的。」
那就是「過去」曾經有瞧得上的了。
滕玉意好奇心起,待要細問,這時候鄧唯禮和鄭霜銀又說起興辦詩社的事。
鄧唯禮興沖沖問滕玉意:「你來不來?
鄭二是詩社社長,你阿姐是副社長,此外還有三十來名同窗,一同幫忙打理庶務。
這些日子你不在長安,我們和你阿姐先行操辦。」
滕玉意最喜玩樂,自是百般願意:「真要興辦此社,何必拘泥於作詩和清談?」
鄭霜銀笑:「你待如何?」
「騎馬、舞劍、蹴鞠……樣樣都有意思,最好定期比個輸贏才好。」
鄭霜銀和鄧唯禮不禁也來了興致,商量一番,鄭霜銀說:「那就這麼說定了,等阿玉從濮陽回來,我們再正式開社。
詩社第一回的主旨,就由阿玉分享此去濮陽途中的所見所聞。」
三人說說笑笑,簡直有說不完的話,說到興頭上,滕玉意順勢邀同窗們明日到成王府討論細節,不知不覺天色已黑,鄭霜銀和鄧唯禮便告辭離去。
幾人下樓分手,臨去前,鄭霜銀將彭氏姐妹現今的住處告訴了滕玉意。
滕玉意上車一看,藺承佑還未回。
寬奴忙對滕玉意說:「世子剛盯上一個嫌犯,可能還要一些工夫再回,娘子若是乏累了,小人就先送娘子回府。」
滕玉意笑說:「我在車上等他吧。」
又吩咐寬奴:「端福在街角的貨肆等我,幫我把他找來。」
不一會端福來了,滕玉意將那間繡坊的住所告訴端福:「你去盯一盯彭氏姐妹,無論她們說什麼做什麼,回來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她已經打定主意幫一幫彭氏姐妹了,只不過還沒想好把她們安置在何處。
聽鄭霜銀和鄧唯禮的描述,姐妹倆心性似乎變了不少,倘或不摸清底細就直接將她們安置在自己的香料鋪,只會引火燒身。
除此之外,滕玉意記得很清楚,當初在書院念書時彭二娘與鄧唯禮相處甚諧,突然恨上鄧唯禮,必定是後頭又發生過什麼事。
端福這一走,寬奴帶著人在車前候著,又等了半個時辰,端福就回來了,巧的是,端福剛要稟告剛才的見聞,藺承佑也回了。
藺承佑上了車,奇道:「你讓端福幹什麼去了?」
滕玉意低聲說:「待會再告訴你。」
說完吩咐端福:「可以說了。」
端福就把自己的所見所聞都說了。
彭大娘和彭二娘現住在明珠繡坊的後院柴房,那間柴房窄小骯髒,一共擠了四個人,端福貓到屋檐上時,恰好同屋的另外兩個人去井邊淘衣服了。
彭大娘看左右無人,便在屋裡低聲數落妹妹:「我們姐妹都淪落到這般境地了,你還只顧著使性子,鄭霜銀贈銀時半點輕賤之意都無,一看就是誠心要幫我們,我剛才瞧了,那麼多錢夠我們賃一間陋宅了,你好好地發什麼瘋,若不是你非拉著阿姐走,怎會鬧得一緡錢都未拿,阿姐真要被你氣死了!」
彭二娘啜泣:「收下又如何?
我們還不是缺衣少食,頂多賃些日子,末了還是會被人趕出來。」
「總強似像狗彘一般同這些卑賤之輩擠一間屋子。」
「莫要說旁人卑賤,阿姐還不明白嗎,你我也早就是卑賤之軀了,這樣的苦日子往後過都過不完,何必心比天高。」
彭大娘顫聲說:「原來你心裡也有數。
既如此,你憑什麼不讓阿姐收下那些銀錢?
!」
彭二娘不肯開腔。
「是不是因為鄧唯禮?」
彭大娘逼問。
「是。」
彭二娘聲音尖厲幾分,「誰都可以,唯獨不願意承她的情!」
彭大娘似乎氣得不輕:「就因為淳安郡王對她……你真是糊塗到家了,這一切不過是你自己的猜疑,那人深不可測,你怎麼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歡——」
彭二娘話語裡帶了哭腔:「他就是!他就是!那時候我心裡眼裡都是他,他的一舉一動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
鄧唯禮又不曾虧欠過你,那會兒在書院時,她待你我不夠好嗎?
再說他那樣的亂臣賊子不知害過多少人,值得你惦記到現在?
當初他都不曾正眼瞧過你,你看看你現在又是什麼樣子。」
彭二娘氣急敗壞:「他是亂臣賊子,阿爺不也是嗎?
成王敗寇。
說到底,他不過是事敗了,假如當初他或是阿爺成了事……」
彭大娘慌忙捂住妹妹的嘴:「你瘋了,連這樣的話也敢說!淳安郡王已經死了,不,罪臣藺敏已經伏誅了,你為了當初的一點痴念,難道連命都不要了?」
彭二娘低聲痛哭,這時外頭有繡娘過來呵斥姐妹倆:「叫你們把料子剪好,原來在這兒躲懶呢!」
進屋時連打帶罵,將姐妹倆攆走了。
藺承佑一聽到淳安郡王四個字,笑容便不見了,無聲看著端福,聽他往下說。
端福卻木訥道:「大約就是這些了。」
滕玉意驚詫得半晌沒出聲,彭二娘那話什麼意思?
莫非是因為這個緣故才記恨上了鄧唯禮?
但這……怎麼會。
她震驚地看一眼藺承佑,吩咐端福退下,一回身,把自己決定收留彭氏姐妹的想法對藺承佑說了。
藺承佑過了許久才恢復常色:「幫她們一把也行,但前提是她們不會起什麼壞心,聽這意思,心性倒也不壞,先不急,再讓端福盯幾日。」
滕玉意點點頭。
說完這話,藺承佑擰著眉不知在想什麼,滕玉意默默注視著他,淳安郡王在興慶宮自縊後,藺承佑幾乎一句沒談論過此事,但在料理淳安郡王的後事時,藺承佑短短几日就瘦了不少,在那之後,只要有人提到淳安郡王的死,藺承佑都會迅速沉默下來,這回也不例外。
藺承佑出了一回神,回頭看妻子望著自己,心裡一澀,攬過她的肩膀在她額頭上親了親:「天色不早了,還得收拾行裝,回吧。」
路上,滕玉意靠著藺承佑的肩膀默默思量,忽道:「我想問你一件事。」
「說吧。」
「記得那一回淳安郡王為了襄助武綺選上太子妃,曾令人設計你和鄧唯禮。」
藺承佑神色稍淡,嗯了一聲。
「當晚是浴佛節,你和鄧唯禮同時被人引到青龍寺門前的拱橋上,路過的人無不以為你們在幽會,這誤會一旦傳得沸沸揚揚,鄧唯禮自然很難再選上太子妃。
除此之外,那一晚淳安郡王還仿冒你的字跡給鄧唯禮寫了一封情信,隨信還附上了一對殊異非凡的『映月珠環』。」
說到這滕玉意瞄了瞄藺承佑:「因那首飾盒上寫著『摘星樓』三個字,連我都一度誤以為送禮之人是你,事後才知道這一切是圈套,但如今想來,想叫鄧唯禮產生誤會,單單一封情信也就夠了,何必再送上那樣名貴的首飾,而且那首飾只是偽稱出自摘星樓,實則是從旁處買來的,淳安郡王行事再謹慎,只要大理寺順藤摸瓜查下去,保不準會查出真正的來源。」
這也是那樁案子裡最讓滕玉意想不明白的一環,淳安郡王心細如髮,何必多此一舉。
藺承佑沒吭聲,這些破綻也曾讓他費解,不大像皇叔的手筆,反倒像彭震那等武夫所為。
況且細一想,儘管此舉會讓人誤會鄧唯禮與他有私,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時他一門心思全在滕玉意身上,此事或許會讓鄧唯禮喪失參選太子妃的資格,卻不會讓他藺承佑和鄧唯禮真正產生什麼攀扯,以他的性子,甚至會極其反感鄧唯禮。
「再一個,鄧唯禮自小喜歡收集匠人做的木偶,偏巧當晚把鄧唯禮引到巷子裡去的是一個賣木偶的小販,但鄧唯禮從未公開說過自己的癖好,就連書院裡的同窗也沒幾個知曉,當晚淳安郡王能做出那般巧妙的安排,分明仔細打聽過鄧唯禮的喜好……」
車廂突然安靜下來。
假如說彭二娘的那番話只是埋下了懷疑的種子,經過這番分析,疑團已然在心裡越滾越大。
兩人繼而想到前世的那個夢境。
前世太子妃名單上的三人,最後一個都沒嫁給太子。
從那些宮人的議論來看,大多數人以為太子之所以不肯娶鄧唯禮,是因為她的神態與滕玉意有些相似。
但倘若有人不想讓鄧唯禮嫁給太子,存心在其中設置種種障礙呢。
藺承佑面色變幻莫測,滕玉意問:「那封情信是不是仍收在大理寺?」
藺承佑唔了一聲。
滕玉意背靠他的胸膛,撿起他腰間的金魚袋把玩:「……你還記得信上都寫了什麼?」
藺承佑漫不經心想了想:「不過是些纏綿的語句,那會兒我一心要查出幕後之人是誰,也就沒仔細看,過了這麼久,早就記不清了。」
滕玉意心裡嘆氣,淳安郡王的事在藺承佑心上凝結成了一道疤,衝著前世她的遭遇和嚴司直的死,他這輩子都不可能釋懷。
或許是這個緣故,每回提到淳安郡王,藺承佑總是有意無意迴避。
她不忍心追問,只是壓不住心裡的好奇。
那封情信雖是仿造藺承佑的筆跡,內容卻是淳安郡王親筆寫的。
也許,答案就在信上。
次日滕玉意醒來側身一摸,身邊的藺承佑早已不見人影了。
「大郎去大理寺交接案子去了,走時叫奴婢們別吵著娘子。」
幾位老嬤嬤過來說。
滕玉意坐在被子裡發了一會兒呆,逕自起床梳妝。
妝扮妥帖,又去上房請安。
瞿沁瑤正要去青雲觀幫清虛子打醮,看到滕玉意,拉著她叮囑了好些話,阿芝和阿雙自告奮勇留在家幫嫂嫂收拾行李,沁瑤這才滿意地離去了。
滕玉意攜弟妹回東跨院,半路遇到春絨:「娘子快回吧,來了好些書院的同窗。」
如此一來,二弟阿雙倒不便跟著了,他微微一笑,立在原地對滕玉意說:「嫂嫂,我今日一整天都在府里,嫂嫂有什麼要辦的急事,只管吩咐二弟。」
又囑咐阿芝:「好好幫嫂嫂收拾行李,莫要淘氣。」
說這話時,阿雙在太陽下瀟瀟而立,既不似藺承佑神采飛揚,也不像成王端穩清冷,倒有點舅父瞿子譽的儒雅品格,滕玉意看他少年老成,不由忍笑點頭:「嫂嫂有事定會找你相幫。」
說話間攜阿芝回到東跨院,庭前笑語晏晏,約莫來了三十多位同窗。
滕玉意拉著阿芝上前打招呼,女孩們紛紛含笑欠身:「阿玉。
阿芝郡主。」
上茶點的間隙,杜庭蘭悄聲問滕玉意:「明日就要啟程了,行李收拾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
不過昨日去西市又添了些東西,今日還得重新裝裹一下。」
杜庭蘭不放心:「回頭我親自幫你收拾,阿娘怕你吃不慣路上的吃食,特地準備了好些吃的讓我帶來。」
滕玉意眼睛一亮:「姨母都做了什麼?」
杜庭蘭笑著戳妹妹的額頭:「饞嘴。」
那廂阿芝高興地問道:「鄧娘子、鄭娘子,你們也要開詩社麼?」
這話一起頭,亭子裡益發熱鬧。
喝了一盞茶,滕玉意邀同窗們在園中遊樂,不知誰說到江湖奇人,有位同窗插話說:「說到這個,我記得唯禮幾年前在洛陽遇到過江湖奇人。」
鄧唯禮接話:「沒錯,我因貪玩帶著護衛們跑出去,不幸在外頭遇到一幫武功高強的匪徒,那人正好帶著隨從路過,三下兩下就將那幫賊人盡數趕走了,可惜當時天色太晚,我沒瞧見他的相貌。」
阿芝好奇追問:「連那人的身形也沒瞧見麼?」
鄧唯禮笑容微微一滯,隨即搖搖頭,過片刻,女孩們四散開去。
賞花的賞花,捕蝶的捕蝶,那些繽紛綺錯的窈窕身影,為秀麗花園更添幾分春色。
滕玉意與杜庭蘭等人在花園一隅商量詩社的事,無意間一瞥,鄧唯禮正獨自坐在池邊餵魚,明明是一副慵懶隨性的姿態,卻比一旁的牡丹還惹眼。
滕玉意心中一動,撇下阿姐和鄭霜銀,走到池邊挨著鄧唯禮坐下。
鄧唯禮睨她:「是不是瞧過彭氏姐妹了,你打算如何安置她們?
要是你這邊不方便,我就去求求我祖父。」
滕玉意托腮望著池中游來游去的錦鯉,沒接茬。
鄧唯禮湊近端詳滕玉意,狐疑道:「今日你怎麼怪怪的,莫不是知道彭二娘為何惱我了?」
滕玉意冷不丁說:「唯禮,你是不是曾誤以為當初救你的那位江湖奇人就是太子?」
鄧唯禮兩手一晃,差點沒丟掉魚竿,雖未答言,但她驚詫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滕玉意揚眉:「你先別惱。
我知道你外表懶散,心裡卻極有主見,倘若不是對太子印象不錯,絕不可能任由令祖父送你參選太子妃。」
鄧唯禮飛快一瞥那邊的杜庭蘭,把手裡的魚竿一放,壓低嗓門說:「你猜歸猜,可千萬別讓庭蘭誤會我,再說我早就知道救我那人不是太子了。」
「何時知道的?」
「幾年前就知道了。」
鄧唯禮倒不怕滕玉意誤會,但唯恐杜庭蘭心裡擰著疙瘩,乾脆把話敞開了說,「不然你當我為何總躲在洛陽?
就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弄錯了。
無奈太子妃的名單非同兒戲,我總不好再央祖父撤掉。
洛陽那件事都過去五六年了,當時天色已黑,救我的那人從頭到尾都沒說過話,但他身邊扈從甚眾,個個稱他『公子』,從隨從的口音來聽,分明是長安人,我看那排場,心知多半是白龍魚服的宗室子弟,其中兩名護衛非男非女,嗓門又尖又細,後來我進大明宮拜見,才知宮裡的太監大多都是這嗓腔,你想想,假如那人不是皇子,怎能讓宮裡的太監做自己扈從,但那時二皇子才十歲,所以只能是太子。
我讓祖父打聽,果不其然,太子那一陣的確來過洛陽,這誤會也就結下了。
也就是幾年後,我才知弄錯了。」
滕玉意訝道:「你如何知道的?」
「我記得那人一招就把匪首擊倒了,可見他武功有多出眾。
可頭幾年有一回我在宮裡看太子與武士比武,武功似乎遠不及那人,不單是太子,長安城就沒幾個人有那樣高的武功。」
說著又看了看滕玉意,坦白地說:「當初我也曾懷疑過是成王世子,但那一陣成王世子同王爺和王妃去洪州遊歷,壓根不在京洛。」
滕玉意眸光動了動:「你就沒懷疑過是淳安郡王?」
鄧唯禮一震:「不可能。
世人都知道淳安郡王學富五車,唯獨不會武功。」
說完這話,鄧唯禮似乎想起那場宮變,表情閃過一絲猶疑。
滕玉意心道不妙,忙笑道:「瞧我,差點就忘記這個了,不過我聽世子說,淳安郡王倒是會武功,只不過武功還不如絕聖棄智罷了。」
鄧唯禮先很驚訝,聽到最後一句話又鬆了口氣。
滕玉意望著鄧唯禮,鄧唯禮自小無憂無慮,性格更是光明豁達,有些話,不便再問下去了。
只是想起去年浴佛節的那個夜晚,心裡始終橫亘著一個疑團。
鄧唯禮自小見識不凡,怎會擅自收下一對來歷不明的映月珠環?
莫不是那封情信上說過什麼打動鄧唯禮的詞句?
滕玉意忍不住順著這個思路往下猜,例如,在信上細數自己見過鄧唯禮的那些場景,或提起鄧唯禮做過的某些事。
這些話,足以讓鄧唯禮深信是愛慕自己的人寫的,但當時鄧唯禮已是太子妃人選之一,除了太子,長安城沒人敢打她的主意,所以鄧唯禮才會誤以為那就是太子向她示愛。
然而事後證明,那不過是一場陰謀。
不,或許這場陰謀背後,還藏著一抹不為人知的情愫。
可惜再問下去,只會給自己的好朋友徒增煩惱。
罷了,有些事就讓它隨風而逝吧。
忽又想起昨晚與藺承佑的那番對話,他今日到了大理寺不知會不會找尋那封信。
***
藺承佑交接完手頭的案子,兀自坐在辦事閣出神。
四下里明明很寂靜,他耳邊卻縈繞著在禁衢時聽到的幾個世家子弟的對話。
「你想求娶鄧侍中的孫女?」
「有何不可?」
「門第倒是相差不遠,不過你別忘了,那位鄧娘子當初差一點就成為太子妃,一般的人品和門第,別指望鄧侍中瞧得上。」
「這老頭未免太驕狂。
別忘了當今太子妃也只是國子監杜博士的女兒,鄧侍中還能蓋過太子?」
「一個是太子自願求娶,一個是鄧家和衛國公府自行挑婿,兩者豈能相提並論?
再說杜家如今再不濟,也是關隴百年望族,而鄧侍中這一塊,當初可是連淳安郡王都瞧不上。」
「噓,勸你慎言。
現在哪還有什麼淳安郡王,只有罪臣藺敏。
對了,這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這件事過去好幾年了,那會兒我阿娘常在宮裡走動,皇后和成王妃憐藺敏自幼無母,等他滿了十八歲就做主為他挑選好親事,也不知怎麼回事,頭一個問的就是鄧侍中的孫女,沒想到被鄧侍中一口回絕了,回絕也就回絕吧,據說這位宰相口氣還相當生硬,過後鄧侍中似是生恐皇后和成王妃不死心,居然連夜把孫女送回了洛陽衛國公府,弄得皇后和成王妃好生下不來台。」
另一個浪蕩兒笑道:「……其實也怪不得鄧侍中,藺敏那身世……不清不楚的,換我也不會把寶貝孫女嫁給一個奸生子。
只要鄧侍中還活著,別說藺敏事敗,即便他仍是那個淳安郡王,也娶不成鄧娘子。」
正想著,外頭傳來同僚們的說笑聲,一下打斷藺承佑的思緒。
同事們進屋笑道:「藺評事,自打你成親,已許久沒跟同僚們一塊兒喝酒了,大夥商量著,趁你還未去濮陽,今晚大夥痛痛快快喝回酒,王司直說了,這回他來做東。」
藺承佑心裡只惦記著滕玉意,笑道:「還有這等好事?
只是今晚還得回去打點行裝,再晚就來不及了,前輩的好意某心領了,這頓酒先記著,王前輩,等晚輩回來再補上如何?」
同僚們拉不住,只得說說笑笑送藺承佑出來。
到了廊下又說了一晌話,藺承佑笑著向同僚們一拱手,先行告辭了。
路過拐角處的宗案室,身形又頓住了。
案宗室的門緊閉著,那些案呈就鎖在裡頭,因是謀反大案,大理寺只有張寺卿和負責此案的官員掌管鑰匙,而藺承佑恰好就是那位官員。
在門前滯了一會,藺承佑鬼使神差地啟門進去。
映入眼帘的,是三面頂天而立的書架,這地方藺承佑太熟悉了,閉著眼睛都能找出相關的案呈,很快找到那樁案子的卷宗,繼而在一堆證物中找出那封情信。
與信放在一處的,還有一個漆匣。
藺承佑猶豫一瞬,慢慢打開那個塵封已久的匣子。
匣蓋里慢慢溢出如月般皎潔的光芒,那對映月珠環靜靜地躺在匣內。
藺承佑諦視著眼前,順手取下匣旁那封信。
裡頭的字跡,與他的一模一樣。
當初他只潦草地掃了一遍,畢竟那只是一場陰謀,信上這些字句,自然只是虛情假意。
而今卻不同,心裡那個巨大的疑團,讓他開始重新審讀信上的內容。
讀著讀著,藺承佑心裡像颳起了風,言辭可以造假,情意可以誇大,但信上那幾段詳實的描述,是斷乎摻不了假的。
只有將收信人極放在心上,才會留意到那樣細小的瞬間。
可惜藏得太深,壓得太實,那些驕傲又矛盾的青澀情愫,全掩藏在虛虛實實的字裡行間。
漸漸地,藺承佑胸口莫名升騰起一種悶脹感。
這讓他有種喘不上氣來的感覺。
他遲滯地將信放回原處。
佇立良久,又輕輕關上那個神光異彩的首飾匣。
動作異常珍重,甚至未拂亂匣蓋上的輕塵。
***
這一整天,滕玉意都在與人商量詩社的事,傍晚送走一眾同窗後,又忙著指揮春絨幾個打點行裝,這時嬤嬤過來請示:「娘子,世子可說了要回來用晚膳?」
滕玉意尚未答言,就聽有人接話說:「不必了,我和娘子今晚要出門一趟。」
滕玉意回眸,就看到藺承佑穿過前庭走來。
滕玉意笑生雙靨,回頭急急忙忙吩咐碧螺幾個:「我和世子要出府了,把我準備的那些東西拿來,還有,那些貼身衣裳等我們回來再收拾。」
說著下台階迎過去。
藺承佑上下打量妻子,笑道:「不用換衣裳了?」
「早就換好了。」
昨晚夫妻倆就商量好了傍晚要出門。
藺承佑牽著妻子朝外走:「那走吧。」
一上車,滕玉意掩口打了個呵欠,困意上來,乾脆背靠著藺承佑的胸膛打盹。
藺承佑一愣,垂眸望著妻子:「今日沒午睡麼?」
滕玉意閉著眼睛嗯了一聲:「中午忙著跟我阿姐她們商量事情,也就沒顧得上午歇。」
藺承佑低頭在她發頂親了親:「行了,靠著我睡一覺吧,到地方了我再叫你。」
順手扯過一旁矮榻上的披風替妻子掩上。
滕玉意眯了一會,忽覺藺承佑異常安靜,抬眸打量,神色倒與平日沒什麼不同,但那種情緒上的細微變化,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她,這讓她想起那封情信,默了默,看藺承佑仍在出神,並不打算追問,只重新閉上眼睛打盹。
幾乎一闔上眼皮就睡著了,忽聽有人在耳邊低聲喚她:「阿玉。」
滕玉意揉揉眼睛。
藺承佑捏捏妻子的耳朵:「醒了嗎?」
滕玉意閉著眼睛點頭,藺承佑替她鬆開暖呼呼的披風:「那就下車吧,到地方了。」
兩人相攜下車,沿著巷口往裡走,很快到了一間陋宅前。
藺承佑抬手敲門。
不一會,就聽門內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大門應聲而開。
「世子,娘子。」
開門的是嚴家的一位老嬤嬤。
緊接著,就看到一位裝扮樸素的年輕婦人迎出來,正是嚴司直的遺孀白氏。
嚴夫人臂彎里抱著個白胖的嬰兒,看到二人,掩不住滿臉驚喜。
「嫂嫂。」
藺承佑和滕玉意笑著打招呼。
嚴夫人忙不迭引他們往內走:「快、快請入內。」
說話間到了前庭,滕玉意四下里打量,宅子拾掇得井井有條,主僕幾個也都衣飾整潔。
踏進中堂,就聽裡頭人問:「三娘,誰來了?」
嚴夫人忙說:「娘,是世子和娘子。」
話音剛落,就有位年邁婦人急匆匆從里側繞出來,滿頭白髮,身形瘦削,但那溫和的目光和清肅的輪廓,一望就知是嚴司直的母親。
藺承佑和滕玉意恭敬上前稽首:「晚輩見過老夫人。」
嚴老夫人手忙腳亂,剛架住這邊,又攔不住那邊,只好扭頭對白氏說:「三娘,你在此招待貴客,娘去端茶點。」
「兒去吧。」
白氏回身要將懷裡的嬰兒遞給身邊的老嬤嬤。
「嫂嫂別忙,我抱一抱侄子。」
滕玉意小心翼翼接過嬰兒。
說話時一低頭,恰對上嬰兒乾乾淨淨的眼睛,孩子似是剛睡醒,胳膊和腿十分有勁,口裡無聲吐著透亮的泡泡。
滕玉意好奇跟嬰兒對視。
藺承佑並不敢碰觸這么小的肉團,就著妻子的懷抱端詳一會,突然發現嬰兒注意到了自己,他情不自禁笑,開口逗弄道:「認得我麼?
叫我佑叔叔。」
滕玉意噗嗤一笑:「他才多大,我聽說小兒得半歲才能認人。」
藺承佑不以為然:「他一看到我就笑,準保已經認得我了。」
滕玉意定睛看,嬰兒果然把視線挪到藺承佑臉上去了,不單如此,還咧嘴望著藺承佑無聲地笑。
「呀,還真認得你。」
白氏帶著嬤嬤過來奉茶點,聽他們小夫妻一本正經討論,忍不住笑說:「已經認人了,喚人倒還早得很。」
嚴老夫人紅著眼睛感嘆:「勞世子和娘子常來照料,孩子長得很結實,倘或萬春泉下有知,不知該多感激。」
藺承佑笑了笑:「本想著探望一二,若是惹老夫人傷心,反倒是我們的過錯了。」
嚴老夫人抹了把眼淚,坐到一旁慈藹發問:「天色不早了,可用過晚膳了?」
滕玉意跟藺承佑對視一眼,坦然接話:「回老夫人的話,還沒來得及用晚膳,正想在府上叨擾一頓。」
嚴老夫人和白氏大喜過望:「何來叨擾?
莫嫌飯菜粗鄙才好。」
不一會飯菜上桌,果然樣樣爽口,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滕玉意趁老夫人拉著藺承佑說話,出門叫寬奴把她早前準備好的包袱送進屋。
裡頭裝滿了米粟、各類山珍、石決明和魚膾。
滕玉意說:「吃過這一頓,橫豎還有下一頓,這些吃食就放在嫂嫂處吧,往後我和世子再來蹭飯時,也不算空手上門。」
這樣一說,白氏和嚴老夫人怎好再回絕這份心意。
又逗了一會襁褓中的小兒,眼看時辰不早,滕玉意便和藺承佑告辭出來,嚴老夫人和白氏抱著孩子送出門,藺承佑道:「這幾月晚輩和阿玉不在長安,從明日起,成王府會輪流派人在臨旁照料,老夫人和嫂嫂有什麼要幫忙之處,只管吩咐他們。」
白氏將懷中的孩子遞給身後的嬤嬤,正色向滕玉意和藺承佑行了一禮:「嫂嫂豈能不知你們的一片心,孩子尚小,日子還長,便是為著大郎,我和阿娘也絕不會胡亂逞強。
你們放心走吧,若有什麼為難之處,自會找你們相幫。」
說完這話,又將自己親手做的一囊蝴蝶酥遞給滕玉意:「嫂嫂自己做的,比西市賣的強,路途迢迢,你拿到路上做乾糧。」
滕玉意暗暗嘆氣,這婦人不卑不亢,當真可敬可愛。
她慎重接過:「嫂嫂留步。
老夫人留步。」
兩人走到巷口,回頭望去,白氏和老夫人仍立在原地用目光相送。
***
回到府里,藺承佑拉著滕玉意屋裡屋外轉了一圈,眼看行禮都拾掇好了,便讓寬奴帶人從外頭送來一隻小小的箱籠。
滕玉意暗覺那箱籠透著古怪,彎腰欲打開箱蓋,被藺承佑攔住了:「急什麼,到船上再打開瞧。」
「難道裡頭藏著大活人?」
藺承佑笑道:「想什麼呢,我怕你路上悶,幫你搜羅了一些好玩的物件,這會兒就瞧過了,路上還能覺得新鮮麼?」
滕玉意想了想,笑著點點頭,打發走寬奴,藺承佑瞟一眼夜漏:「明日還要早起,回屋睡覺吧。」
說罷牽著滕玉意的手回臥房。
婢女們臉一紅,忙不迭退出去幫忙準備湯和巾櫛。
滕玉意盥浴了上床,不一會藺承佑也從淨房出來了,床帷一掀,鼻端飄來一縷似竹非竹的清冽氣息。
滕玉意趕忙閉上眼睛裝睡,下一瞬感覺額頭上痒痒的,藺承佑似乎撐在她上方打量她:「阿玉?」
滕玉意耳熱心跳,成親這半月,兩人每晚都少不了親熱,換作往常,藺承佑看她故意不睜眼,要麼在她耳邊呵癢,要麼埋頭在她頸間吮咬,橫豎會逗得她笑個不停。
想到此處,滕玉意忍住心裡的笑,繼續閉眼裝睡。
可這次藺承佑只在上方靜靜端詳她一會,又翻身躺了回去。
滕玉意一訝,他不會真以為自己睡著了吧?
睜開眼一轉頭,簾幔外燈影搖曳,幽幽照亮藺承佑的輪廓。
他定定望著帳頂,儼然在出神。
滕玉意想起白日那封信,一下怔住了。
兩人似乎心有靈犀,滕玉意明明沒說話,藺承佑卻仿佛聽到了妻子心裡的嘆息,回過神,轉臉看了看妻子,側身把滕玉意摟到自己懷中,然而一句話也未說。
良久,藺承佑開腔:「阿玉,明早我想去一個地方。」
他的表情,透著幾分迷惘。
滕玉意挨在他胸前,只嗯了一聲。
「你就不問我要去什麼地方?」
「我知道。
我同你一起去。」
藺承佑的心猛地抽痛,不知是為自己走錯路的叔父難過,還是為妻子的這顆琉璃心觸動。
他摟緊滕玉意,想開腔,卻酸澀得不知說些什麼,滕玉意用力回抱,帳里慢慢流淌著一股看不見的暖流,情到深處,兩人甚至不必多說一個字,也早已知曉對方的心意。
次日拂曉,晨霧繚繞。
春明門外,一座剛修葺好的墳塋前,突然多了一道頎長的身影。
那是一個十八九歲的玉冠少年,身著一身素服來到墳前。
墓碑上只有簡簡單單的一行字。
「藺敏,字思弘,歿於隆元十九年,年二十有二。」
少年輕輕撫了撫墓碑,逕自在一旁坐下,稍頃,提起備好的酒壺斟滿酒,舉起酒盞,以酒酹地。
酒液清亮如銀,泥土卻暗黑濕潤。
酒液一滴滴灑落泥土中,瞬間消弭於無形。
這期間,墳前連草木都紋絲不動。
少年木然望了會被酒浸濕的泥土,抬眸對墓碑低聲說了句什麼。
依舊一片寂靜。
又坐片刻,那郎君放下酒壺,起身珍重地拂了拂墓碑上的灰塵,終於起身離去。
墳塋的不遠處,道路旁的垂柳下,靜靜立著一位小娘子,她戴帷帽、著素裙,手中牽著一匹神駿的小紅馬,小紅馬身旁另有一匹白馬。
她似乎一直在等待那位郎君,錦衣少年剛走到近前,少女便將白馬的韁繩遞給他,二人並無多餘的言語和舉動,卻是親密無間。
少年翻身上馬,女孩也一抖韁繩,兩人並轡而行,很快就消失在晨霧中。
待那馬蹄聲消失,霧中慢慢走來兩位老人,一僧,一道,皆衣袂翩然。
老人身後,緊跟著兩個小道士和幾位大和尚。
「師公。」
絕聖和棄智驚訝道,「那是師兄和嫂嫂。」
清虛子望著那漸行漸遠的一紅一白,捋須:「看見了。
別大呼小叫的。」
絕聖棄智困惑地撓撓頭,師兄至今對嚴司直的枉死耿耿於懷,照理說嫂嫂也深恨郡王,且不說嫂嫂前世的遭遇是真是幻,今生她可是又因為郡王殿下的陷阱「死」過一回。
前後被同一人謀害兩回,嫂嫂得知真相後怎能不恨。
聽說過去嫂嫂出門隨身攜帶毒—藥和暗器,就是怕再被淳安郡王手下的「黑氅人」下手暗害。
想想嫂嫂過去的處境,當真可憐。
可今早,他們不但看到師兄過來祭拜叔父,還看到了一旁守候的嫂嫂。
清虛子白眉一揚,朗聲說:「人活一世,愛得起當恨得起,恨得起,當也放得下。
你們師兄頑劣歸頑劣,心底卻是光明豁達,能怨,自有釋然的一天。
阿玉就更難得了,她肯放下這份恨意,除了她本性仁善,也因為深愛你師兄。
所謂心若琉璃,不外如是。」
緣覺方丈注目著那對少年俠侶消失的方向,藹然道:「一念惡,滅萬劫善因,一念善,即生大智慧(注)。
這一年多來,兩個孩子顯然長進了許多。」
清虛子面露欣慰之色,忽聽絕聖和棄智似懂非懂地說:「師兄和嫂嫂肯如此,大約是因為淳安郡王本身也是個可憐人罷。」
清虛子嘆道:「糊塗。
敏郎有可憐之處,卻也不可憐,這世上人人都有苦處,也不見得個個去行惡。
明明有無數條路可走,偏偏為了自己的野心害人害己,說到底,那些無辜受害者可不欠他藺敏什麼。」
隨即一甩拂塵:「不囉嗦了,今日老禿驢還要啟程去濮陽,趕緊開始吧。」
墳前頓時忙活起來。
絕聖棄智都知道,這場法事是成王夫婦和聖人費了極大心力布置的。
頭七做過一場,今日是第二場,而接下來的第三場,因為緣覺方丈不在,將由他的大弟子明心和見性主持。
大隱寺的高僧佛力不可小覷,三場法事下來,淳安郡王生前所犯的罪孽多少能減輕些。
小輩們忙碌的同時,清虛子和緣覺兀自在一旁端坐。
「也不知這兩個孩子因何事釋懷了。」
清虛子眺望遠方,口中唏噓,「這兩日他們可對你說過什麼事?」
緣覺專注地轉動手中的佛珠,聞言連眉毛都沒動。
清虛子欽嘆:「佑兒嘴上不說,但我知道他心裡老在盤算如何幫藺敏減輕生前的罪孽,嚴司直的家人如今孤苦無依,佑兒雖說時時上門照料,卻絕不忍心開口替藺敏求得嚴司直一家的原諒,阿玉肯釋懷,倒是一樁意外的造化……歷經兩世苦厄,仍能性行純善,這樣的好孩子——也是佑兒有福。
敏郎也算有造化,明明是被他害過的人,卻能以善念幫他渡化。
緣覺睜開眼睛,微微笑道:「惡壤中結出善果,兩者皆有造化。
偈云:『前念著境即煩惱,後念離境即菩提』。
兩個孩子只不過是不再自尋煩惱罷了。」
說著慈悲地望向藺敏的墓碑:「人贈一枝蓮,萬境自如如(注)。
希望此子……下輩子莫再心懷執念了。」
一聲嘆息未了,墳前佛號響起,宛如微微聳動的海浪,輕輕吹起碑前那青青如碧的野草,風聲蕭蕭,凌空而起,伴隨著那越來越洪亮的梵音,那清風愈行漸遠,再也未回過頭。
***
晨霧散去,長安上空又見麗日晴天。
灞橋上,垂柳旁,聚滿了前來送行的車馬。
藺承佑和滕玉意回成王府換過衣裳,這會兒雙雙立在橋上。
藺承佑穿常服,背金弓。
滕玉意為了方便趕路,特地換了一身緋色男子胡裝,那團紅色像一簇躍進春日畫卷里的火,不只染紅了藺承佑的心頭,也叫在場的每個人一見就心境開闊。
杜家人一早就來了。
「好玉兒,船上濕滑,少在甲板上玩耍。」
「大郎,這是姨母新做的點心,拿著路上吃。」
藺承佑和滕玉意應了這個又接那個,簡直應接不暇:「姨母,這也太多了,天氣見熱了,阿玉一個人再愛吃也吃不過來,我們收下這兩盒,剩下的您留著給紹棠和阿姐吃。」
杜夫人努嘴:「這不是給玉兒的,是給你的。
姨母知道你不愛吃甜,專門為你做了些清淡的咸口酥,發麵頗費工夫,今早才做成。」
藺承佑便笑著收下。
滕玉意在姨母和表姐身邊膩來膩去,藺承佑早習慣了妻子這副憨態,在旁目不轉睛瞧著。
正熱鬧著,那頭車輪轔轔,卻是書院一眾同窗趕來為滕玉意送行。
第一個下車的就是鄧唯禮。
滕玉意和藺承佑早上從城外回來,心中有如放下一塊大石,此時再看到鄧唯禮,再無五味雜陳之感。
滕玉意忙迎過去,女孩們先給長輩們行禮,這才圍住滕玉意敘話。
鄧唯禮遞給滕玉意一本樂譜:「喏,上回你說想要洛陽白氏父子的《上雲月》集,此譜失傳已久,我托人打聽了許久才尋來,怕你路上無聊,特地趕在你出發前送來。」
滕玉意大喜過望:「多謝多謝。」
鄭霜銀和柳四娘也雙雙遞上兩本《尚書》和《論語》:「院長叫我們別荒廢學業,你帶著這些書在路上看。」
滕玉意心領神會,悄悄掀開封皮一窺,哪是什么正經書,分明是兩本坊間傳奇簿子,裡頭記載了各類雜聞趣事,用來解悶再好不過。
她咳嗽一聲:「不敢有負院長教誨,路上定時時溫習。」
同窗們忍笑互丟眼色,又聽車馬喧騰,原來是清虛子道長和緣覺方丈帶領麾下弟子來了,後頭還跟著五個騎著黑毛驢的白胖老道士。
五道嘻嘻哈哈在驢子上說:「清虛子你自管放心,此去濮陽,世子和阿玉的安危就包在我們身上了。」
這邊清虛子一下車,就自發將視線落到藺承佑和滕玉意身上,表情像是欣慰,又透著幾分唏噓。
「太子和阿麒今日要在麟德殿主持射禮,趕不過來送你們。
你爺娘手裡還有一場重要法事要辦,不得已委託師公轉告你們幾乎話:濮陽當地的官員寄信過來,說那隻妖怪不但變幻無窮,且頗通水性,到那之後,切不可輕敵。」
藺承佑拉過滕玉意磕頭:「請爺娘放心。」
清虛子又道:「聖人和皇后也有話要交代:此番南下,一為給當年南陽一戰時冤死的百姓超度祈福;二為替濮陽百姓斬妖除魔。
你們倆一個自小習道,一個初入道門,但論心術聰悟,卻是不相上下。
這一路相扶相攜,為民除害不容退卻。
記住了?
莫要辜負長輩和百姓對你們的期望。」
滕玉意胸中激盪,藺承佑面色也嚴肅了幾分,兩人齊齊磕了個頭,正色應了。
藺承佑又道:「徒孫和阿玉不在長安的這些日子,您老好好保重身子。」
清虛子一抖袍袖,彎腰把兩人攙扶起來:「有你們這些小輩在,師公一時半會還捨不得走。
對了,玉兒那對隱影玉蟲翅練得如何了?」
滕玉意照實說:「還算聽我的話,就是打鬥時容易分神。」
清虛子說:「它們能感知主人的一思一念,易分神,是因你真氣修煉得還不到家,莫要心急,以你的悟性,只要假以時日,這對蟲子的法力不在佑兒那張金弓之下。」
滕玉意對此本就充滿信心,聞言只笑盈盈看藺承佑一眼,見他笑著注目自己,便朗聲說:「多謝師公教誨。」
這當口,灞橋後方的小徑上又來了一隊人馬,領頭那人威武若天神,正是滕紹,與往日不同,他騎馬快歸快,身姿卻有些歪斜,細一看,衣袍下少了一條腿。
「阿爺。」
滕玉意心中一酸,滕紹由著女兒女婿扶自己下馬,心中甚感寬慰。
「好孩子。」
說話間又上前給清虛子和緣覺方丈叉手作揖。
「滕將軍。」
這一來,所有人都到齊了,高高興興說了一晌話,滕玉意和藺承佑在親友們的簇擁下分別上車上馬。
灞橋上人影交錯,垂柳下依依相送,滕玉意注目橋上的親友們,心窩暖洋洋的,直到視野中那些小黑點消失不見,才戀戀不捨放下窗帷,聽得車旁藺承佑和阿爺說起江南風俗,不覺微笑。
一路出城往東,到得東渭橋下,一行人舍馬上船,共有五艘船,較大那艘足能容納上百人(注)。
上船後,因著急趕到濮陽捉妖,稍稍安置一番,就正式行舟向南。
藺承佑和滕玉意最是閒不住,一上船就商量捕魚吃。
寬奴取出早已備好的漁具,藺承佑把背上金弓摘下來遞給滕玉意,趁滕玉意在房中用紅泥爐子生火的間隙,自己先行到船舷捕魚。
撈了一回,倒也叫他撈著兩條,只是遲遲不見滕玉意從艙里出來,丟下漁網進艙一看,就看到滕玉意把胳膊擱在窗棱上,正默默望著河面發呆。
這樣子哪像要出來捕魚,藺承佑隨手關上門,坐到妻子身邊順著她的視線向外看:「瞧什麼呢?」
滕玉意放下胳膊,回身依偎著藺承佑的頸窩:「剛才我給阿爺送東西,聽到阿爺跟緣覺方丈詢問阿娘身後之事,阿爺說自己與阿娘緣分太淺,問方丈有沒有法子讓他與阿娘重續緣分。
我聽了心裡難過……這一年來阿爺總是鬱鬱寡歡,我想開解阿爺,卻又不知怎樣做。」
說著眼圈一紅:「其實我心裡也很怕,過去我每晚都會抱著布偶細細回想阿娘的樣子,即便如此記憶還是越來越淡了,我怕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忘記阿娘長什麼樣……」
不知不覺,眼淚流了滿面。
藺承佑默然幫滕玉意擦眼淚,誰知眼淚越擦越多,不好起身去拿巾櫛,乾脆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口,才一會工夫,她的淚水就打濕了他的前襟。
想想過去,滕玉意無論遇到何事都往自己心裡壓,而今在他面前卻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往後她的喜怒哀樂,時刻都有人為她分擔。
這樣一想,他心痛歸心痛,卻也釋然不少。
滕玉意似乎也意識到這點,透過厚厚的淚殼看藺承佑一眼,再次把頭埋到他頸肩,藺承佑的心軟成一團,等她哭夠了,低聲說:「你不是想知道那個箱籠里藏著什麼嗎?」
滕玉意原以為藺承佑會想法子開釋自己,沒料到提起這茬,沒搭腔。
「要不現在打開瞧瞧?」
滕玉意勉強有了點反應,噙著淚花點點頭。
滕玉意因近日學了些粗淺的道術,老早就看出這箱籠不大對勁,藺承佑拉她起身走到箱籠前,蹲下打開箱蓋,裡頭果有煞氣絲絲溢出,定睛一看,裡頭是一大堆陳舊的宗卷。
她眼淚凝在眼眶:「這是什麼?」
「濮陽曆年來的無頭公案。」
藺承佑隨手取出一份遞給滕玉意,「早前聽說濮陽鬧妖異,我便覺得此事不對勁。
那會兒我忙著成親趕不過去,便讓濮陽縣衙的一位法曹整理出了舊案案呈快馬加鞭送到長安。」
滕玉意好奇打開第一封案卷,上寫著「黃安巷柳小坡滅門疑案。」
案子發生在三年前,受害人名叫柳小坡,是當地一位巨賈,事發當晚,一家老小八十餘口悉數被滅口。
此案至今未破。
第二份案卷,上寫著「穀倉府兵案。」
這案子發生於五年前。
兩位受害人都是負責看守穀倉的府兵,事發那日被人殺死在穀倉前。
詭異的是,穀倉里顆粒未丟,兩名受害人胸膛里的心臟卻不翼而飛。
除了頂上這兩宗,底下還有二十多樁稀奇古怪的懸案。
「瞧出問題了麼?」
藺承佑望著滕玉意。
滕玉意蹙了蹙眉:「這些案宗面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怨煞之氣,看著像附著厲鬼,可打開宗卷瞧裡頭,卻又毫無異常。」
藺承佑點點頭:「外頭有煞氣,說明這批案宗曾與冤氣極重的案宗接觸過,裡頭乾淨,說明這煞氣並非來自這批案宗里的受害者。」
「你是說——」
「冤魂分明是另一份案宗的受害者。
有人怕我們瞧出不對勁,提前把那份真正有問題的案宗藏起來了。
送到長安來的,不過是些混淆視線的案呈。」
滕玉意一下來了興趣:「能經手這些舊案的只能是濮陽州府的人,膽敢私藏案宗,官職絕不會低。」
藺承佑一哂:「你想想,妖異等物往往凝集怨煞二氣而生,濮陽近年來並無瘟疫災禍,怎會無緣無故鬧出那樣的大妖?
依我看,或是當地有大冤案,或是貪官豪紳長期魚肉鄉里,而且並非一朝一夕,而是長年累月釀成的,當地這幫狗官不敢往朝廷報,無非是怕牽扯出自己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滕玉意越聽眼睛越亮:「所以我們趕到濮陽之後先不急著捉妖,而是先順著這條線弄明白那妖怪的來歷,正如當初應對屍邪前,得先弄明白它是前朝亡國公主。
降服耐重前,得先知道它因何成魔。」
說著撫掌笑道:「既然對方自作聰明,我們不如就從當地府衙開始。」
藺承佑邊聽邊笑著點頭,他的阿玉從來不用他多費唇舌。
「你再看看這個是什麼?」
他一指箱籠深處。
滕玉意低頭一望,從底下取出一個小匣子,匣子輕飄飄的,觸手卻冰寒刺骨,外頭還貼著藺承佑親自畫的符籙。
「這裡頭裝著的……」滕玉意掂了掂盒子,「莫不是鬼?」
「不是鬼,是花妖。
此妖花言巧語最善惑人心性,當初為著修行吃了不少活人的心肝,被抓後一直鎮壓在青雲觀。」
藺承佑壞笑道,「它被師公取走妖丹後法力已大不如前,不過嘛,迷惑人心性的本領卻絲毫不減。
往日我常拿它來訓練我那條銀蟲,這回就把它給你了。
把這花妖釋出來訓練你那對隱影玉蟲翅,不出半月就會大有長進,到濮陽捉妖時,它們就能大展身手了。」
滕玉意心裡高興極了,面上卻狐疑:「別告訴我這妖怪是你從師公那兒偷出來的?」
「知道還不犒勞犒勞我?」
滕玉意勾住藺承佑的脖頸兒一陣狂親,藺承佑哪經得住這個,眼看艙門關得嚴實,乾脆就勢摟著妻子的腰往後一倒,一個翻身壓住滕玉意,便要狠狠反親幾口。
滕玉意眼中蜜意蕩漾,笑著扭頭欲躲,面前豁然一亮,兩隻玉色蝴蝶竟從香囊里竄了出來。
原來它們早聞到箱籠里的妖氣煞氣,只擔心小主人應對不來,情急之下也就忘了訓誡。
藺承佑自是沒好氣:「讓你們出來了嗎?
滾回去。」
兩隻玉蟲翅自顧自繞著滕玉意飛來飛去,顯然把藺承佑的話當作耳旁風,滕玉意咕唧一笑,捧著藺承佑的臉親了幾口,伏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
「真的?」
「當然。」
藺承佑耳根一燙,這才懶洋洋翻身起來。
這會兒滕玉意已被濮陽奇案徹底勾起了興趣,想了想,若要幫阿娘攢功德,首先要多多扶正黜邪,而不論是除妖還是對付惡人,都需一身本事,近日她的輕功和劍法突飛猛進,差的只是道術,於是舉起盒子訓導兩隻靈蟲:「瞧見了吧?
這裡頭裝著道行很高的妖怪,打敗它算你們有本事,但如果半個月後還是沒長進,日後就沒有肉脯吃了。」
訓完這話就要把匣子裡的妖怪釋出,藺承佑卻說:「等一等。」
拉著滕玉意走到窗前桌邊,從懷中取出隨身帶著的一囊硃砂,以水溶化後,用筆尖蘸了硃砂遞給滕玉意。
「這叫兼修筆。
道家中人再怎麼行善除惡,修的也不過是自身之福,想要替旁人修行,就得專門在隨身法器上寫下旁人的名字,這次到濮陽之後除了應對那隻妖怪,還有那麼多樁無頭公案要查,我們夫妻聯手一樁樁查下來,可以積下不少善緣,你提前在這對靈蟲上寫下二老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就能把功德攢到岳丈和岳母身上了。」
滕玉意萬沒想到藺承佑東拉西扯繞了一大圈,最後竟是為了解開她的心結,臉上淚痕未乾,眼圈一下又紅了,望他一陣,哽聲說好,抹了把淚接過筆,提筆在其中一隻蝶翼上寫下爺娘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阿娘對她的疼愛,此生無法償還,阿爺這些年的不易,怪她知道得太遲,只要能幫爺娘修一修來生的福,無論什麼法子她都願意嘗試。
兩隻靈蟲也不亂飛了,而是留在原地乖乖讓主人擺弄自己的蝶翼。
做完這一切,滕玉意釋然不少,藺承佑在旁瞧著,不由也鬆了口氣,剛要把筆收回來,滕玉意卻逕自走到另一隻隱影玉蟲翅面前,提筆寫下另幾行字。
第一行是他的生辰八字。
第二行卻是「藺承佑長命百歲。」
藺承佑怔在原地,這行字他在某個浴佛節的晚上也寫過,那時候滕玉意身負惡咒妖魔纏身,而他顧慮重重無法對她表明心跡,怕她活不過十六歲,只好把愛意全寫在祈福燈里。
此事滕玉意並不知情,兩人心意相通後自不必再提,沒想到滕玉意有一日也會用相同的方式為他祈福。
滕玉意心滿意足寫完幾行字,回頭看藺承佑仍在發愣,便擱下筆走到他面前。
「想什麼呢?」
藺承佑忽然低頭吻住她,這個吻與往日不同,又清甜又寧謐,有如月色下的清溪,緩緩流過兩人心田。
窗外斜陽照水,窗內是一軸綺麗的畫卷,一對金玉般的人兒相依相偎,不知不覺與金色夕陽融為一體。
過不一會,外頭有人敲門:「師兄,嫂嫂,寬奴捕上來一條大魚,個頭足有我和棄智那麼高,大夥正商量放生呢,快出來瞧瞧。」
藺承佑頓了頓,絕聖棄智頭一回坐船,自是興奮不已,上船後一個勁地甲板上跑來跑去,跑累了就趴在船舷上聚精會神看那奔流不止的河水。
玩到現在,終於想起師兄和嫂嫂了。
除了絕聖和棄智,甲板上還有五道等人的說笑聲,藺承佑再不情願也只得鬆開滕玉意:「要出去瞧瞧嗎?」
還未到歇寢時分,老膩在艙內似乎不大好,滕玉意只好點點頭。
向外走時,滕玉意瞥見桌上放著的金弓,剛走到門口,忽又說:「你先出去,我再換件衣服。」
藺承佑這時已經拉開了門,不便再退回來:「我在外頭等你。」
滕玉意走到桌前拿起金弓端詳,弓緣內側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果然用硃砂寫著兩行字。
硃砂的顏色,宛如心尖上的血。
滕玉意呼吸微滯,那字明明寫在法器上,卻像篆刻在她的心房上,懵立了一陣,她放下金弓,提筆重新沾了點硃砂,而後,把自己腕子上的玄音鈴撥弄一圈,選了一個最合適的位置,小心翼翼在上頭加了兩行字。
待字跡干透,她秀面一低,微笑著在那三個字上親了一口,這才擱下筆,開門出艙。
接下來這半月,滕玉意和藺承佑過得舒暢無比,或是在一處捕蝦練武,或是釋出花妖訓練隱影玉蟲翅,整日間形影不離,
有時候什麼也不做,只立在甲板上靜靜眺望遠方,但見汪洋廣闊,與天相接。
黃昏時分,又有彤雲晚霞,相映絢爛。
晚上,月色清光可愛,兩人便對坐著飲酒下棋。
不想吃乾糧的時候,滕玉意就用紅泥爐子烤些鮮蘑和魚蝦,配上橙齏和桃花醋,依次送到父親滕紹和五道等人房中,因味道爽口,倒也獲得了一片讚譽。
一到晚上,絕聖和棄智必然會賴在師兄房裡幫著畫符聽故事,五道也少不了跑到他們船艙里討酒吃。
每當酒足飯飽,五道就會拉著各人坐在甲板上談天說地,說到熱鬧處,淮南道的幾個老將和緣覺座下的弟子也會接過話頭,一路走下來,滕玉意倒也聽了不少民間奇聞。
越往南走,岸上越是蔚然綺繡。
半月後,終於抵達濮陽境內。
這日傍晚,藺承佑尋到房中,看妻子正對窗理妝,便用筆蘸了點胭脂,自告奮勇幫她畫妝靨。
畫了許久也不見好,滕玉意心下起疑,身子不敢亂動,只得轉動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往上看,可惜什麼也瞧不見。
「還要多久?」
滕玉意嘴裡嘟噥起來,「都畫了半個時辰了,這哪是要給我畫桃花妝,是要給我畫一幅牡丹群宴吧?」
「有點耐心行不行?」
藺承佑扣住妻子的下巴,「別亂動啊,馬上就大功告成了。」
他每一筆都落得異常認真,筆尖落在額心上涼絲絲的,滕玉意姑且又將疑惑壓了下去,等得無聊了,眼珠子滴溜溜亂轉,恰好瞟見桌上的鎖魂豸,這銀蟲先前喝多了酒,這會兒正鼓著肚皮呼哧呼哧睡覺,伴隨著每一聲細小的呼嚕,尾巴會很有節律地微微一蜷,滕玉意一看不打緊,才發現鎖魂豸尾尖上似乎寫著一行字。
待要細看,藺承佑突然鬆開她的下頜。
「好了。」
滕玉意撈起裙擺起身奔到床前,取出枕下的菱花鏡一照,竟是一朵絢麗無比的玫瑰,花冠和花枝都有模有樣,只是花型略大。
「噫,還不錯。」
難怪畫了這麼久。
藺承佑丟下畫筆:「也不瞧瞧是誰畫的。」
滕玉意美滋滋地對著鏡子左顧右盼,看著看著,忽然覺得不大對勁,那粉色花瓣未免也太肥闊了,花枝的位置也不大對勁,仔細分辨,花心裡竟藏著一頭小豬。
小豬通體粉紅,約莫半個指甲蓋大小,臥在玫瑰下,憨憨地似在打盹,線條雖簡陋,但寥寥幾筆盡顯神韻。
「藺承佑!」
滕玉意蛾眉倒豎,房裡哪還有藺承佑的影子。
只聽外頭傳來藺承佑的笑聲。
滕玉意扔下菱花鏡就追出去找他算帳。
剛追到甲板上,五道咋咋唬唬找過來:「可瞧見天色了?
先前清虛子說這妖物不可小覷我們還不信,看這架勢還真是非同小可。
到底什麼來頭?
你們可有點頭緒了?」
滕玉意抬頭看,頭頂黑雲滾滾,一眨眼就天黑了,岸邊白霧驟起,風裡腥穢無比,這景象分明詭譎異常。
一望之下,她早把前頭那樁事拋諸腦後了。
藺承佑也露出玩味的表情:「看樣子不等我們去尋它,它已經迫不及待跟我們會面了,不急,昨晚我和阿玉想了個法子,絕聖棄智,去把緣覺方丈和滕將軍請來。」
眾人很快到了房裡,滕玉意在大夥面前展開她昨晚畫好的一張陣型圖。
「那怪物不但千變萬化,還深諳水性,我和世子翻遍《妖典》,也沒看到此種怪物,沒弄清它底細前,不宜貿然動手——」
說話間掃了眼角落裡的那對濮陽舊案,自打進入濮陽境內,岸上百姓大多衣裳襤褸。
「不過既然它找過來了,我們也有對策。
絕聖、棄智,你們——」
絕聖棄智挺起胸膛:「是。」
藺承佑只在一旁笑聽著,滕玉意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通,諸人自是心悅誠服。
眼看船隻離岸越來越近,眾人本該做好準備下船,卻又分頭回房。
只聽岸邊傳來簫韶之樂,白霧中影影綽綽,不過須臾工夫,竟駛來好些畫舫。
領頭那艘船燈光如晝,甲板上花影交錯,最前頭站著兩位肥頭大耳的官員,後頭則是一群珠翠環繞的歌姬。
兩位官員臉上油光光的,老遠就叉手作揖:「聽聞清元王殿下遠道而來,下官吳仁、劉鵲德特來拜謁。」
卻聽船上靜悄悄的。
二人疑惑地互望一眼,不敢怠慢半分,依舊帶領歌姬們上船。
剛在甲板上站穩,冷不丁看到一位緋衣少年獨自坐在席上。
月色下,少年風神俊秀,卻是笑容滿面。
兩位官員一眼就認出少年腰間的金魚袋,嚇得一凜,忙整衣理冠上前行禮。
「下官吳仁、劉鵲德,見過殿下。」
藺承佑笑著拱手:「吳刺史?
劉將軍?
二位不必多禮。」
兩位官員看他和顏悅色,不由大鬆了口氣,忙又問:「不知滕將軍和緣覺方丈在何處?」
「尚在房中歇息,勞二位在此等候片刻。」
吳仁和劉鵲德擦擦額上的汗,含笑對身後的歌姬們說:「殿下遠道而來,想必早已乏累了,你們還不趕快上前伺候。」
「慢。」
藺承佑道。
歌姬們笑容一滯。
吳仁訕訕:「殿下,這可是鄙州縣最出挑的一批歌姬,頭一回出來伺候人,難免——」
「沒別的意思。」
藺承佑說,「我嫌她們臭罷了。」
歌姬們掩袖吃吃輕笑:「殿下莫不是說笑,妾身們才剛盥浴過。」
藺承佑笑容不減:「剛聞過香的,自然聞不慣臭的。」
歌姬們只當藺承佑說笑,搖搖曳曳仍要上前,不提防腳下冒出一團火,走在最前頭的歌姬險些被火苗燒到裙角,嚇得連忙止步。
藺承佑冷笑:「真是不知好歹。」
吳仁和劉鵲德揮退歌姬,待要親自上前,卻聽藺承佑又說:「且慢!二位可是最臭的那兩個。」
吳劉二人抬起袖子聞了聞,赧然說:「下官為了迎接殿下一行,來前特地焚香沐浴過。」
藺承佑不緊不慢抽出腰間的銀鏈,笑道:「焚香沐浴又如何?
橫豎洗不掉一身腥穢氣。」
那兩人愣了愣,藺承佑眼中厲色閃過,手中銀蛇已如流星般朝他們襲來。
劉鵲德嚇得直往後退,吳仁右腳一跺,四周陰風暴起,不知何處釋出一團黑霧,四面八方包卷而來,歌姬們個個變得殊形詭狀,兩手彎似鐵鉤,直朝藺承佑撲去。
整場變故中,只有劉鵲德瑟瑟發抖不知所措。
藺承佑銀鏈所觸之處,立即激起一陣陣焦臭味,但那魅影層出不窮,很快將他團團圍在中間。
可他依舊不躲不閃,分明在等待什麼。
說時遲那時快,半空中響起女子清脆的話聲:「瞧明白了嗎?
咬它!」
話音未落,凌空撲下兩隻大物,不叼吳仁也不叼歌姬,而是徑直衝向躲在一旁的劉鵲德,劉鵲德始料未及,一下被叼住了。
說來奇怪,劉鵲德一被咬住,吳仁和歌姬們就化作黑煙四竄而去。
劉鵲德原本是一副膽怯的嘴臉,這下變得陰戾非凡,忍痛仰頭,卻看到船艙上坐著個小娘子。
月光將小娘子的臉龐照得纖毫畢現,只見她笑意盈盈,宛若神仙中人,方才那兩隻神光隱隱的大蝴蝶就是從她背後冒出來的。
「你又是何人?」
劉鵲德的嗓門突然變得很奇怪,暗夜中聽來,恍如毒蛇嘶嘶吐信。
滕玉意一抬下巴:「長安雙邪沒聽說過麼?
遇到我和他,今日你算是死期到了。」
劉鵲德冷笑連連,轉頭縱入河水中,兩隻蝴蝶展開雙翅,立即緊緊追上。
「它們法力不夠,未必追得上。」
藺承佑回頭,「來。」
滕玉意笑著往下一躍,正好撲到藺承佑懷裡。
「師兄,嫂嫂!」
絕聖和棄智從另一頭跳出來。
「今晚來的只是那妖怪底下的一個小怪,追上去看看老巢在何處。」
「好。」
絕聖棄智興奮地揮劍追出。
這當口,五道和緣覺方丈駕著另一艘船疾馳而來,一下就攔在了那怪物面前。
滕玉意和藺承佑鬆了口氣。
滕玉意伏在藺承佑背上,聽得耳邊風聲呼呼,心裡說不出的興奮,忽在他耳邊道:「你是不是又在鎖魂豸身上寫東西了?」
「什麼?」
「我都瞧見了。」
藺承佑面不改色:「『長命百歲『唄。」
「不對,除了這個,還有一行字。」
藺承佑拉長聲調:「『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長命百歲『。」
滕玉意甜笑一聲。
藺承佑反問:「你是不是也在玄音鈴里寫了什麼?」
「你瞧見了?」
藺承佑低聲:「昨晚在床上你摟我的時候瞧見的。」
滕玉意臉一紅。
「你先別說。
我知道,也是『長命百歲』,對不對?」
「不對。
你再猜。」
「那就是——」藺承佑一笑,「『這世上最好的郎君長命百歲』。」
滕玉意伏在他肩上搖頭:「還是不對,你再想想別的。」
忽聽岸上絕聖棄智大叫道:「別叫它跑了。
哎喲,師兄,嫂嫂,快來幫忙。」
藺承佑一路疾掠而去,口裡卻不閒著:「那就是『白頭到老』?」
「再猜再猜。」
藺承佑低頭看到水上二人的影子,如膠似漆難分難捨,心中忽一動:「莫不是『長命百歲』,『一生相隨』?」
「……」
「猜對了?」
滕玉意啵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好在四周迷霧繚繞,倒也不擔心被旁人瞧見。
「長命百歲,一生相隨。」
藺承佑只覺心弦震盪,反覆低聲誦念了好幾遍,「說好了,下輩子也是如此。」
滕玉意重重點頭:「有雙生雙伴結作證。」
藺承佑回頭啄她一口。
又聽岸上五道嚷:「長安雙邪,你們也太不地道了,都捉住了還不露面,快來收尾吧。」
兩人相視一笑,朗聲說:「來了。」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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