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四月二十五, 香象書院正式開學。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天剛蒙蒙亮,書院門前的大街就停滿了各府的犢車。
為著這一天, 各府已經提前籌備好些日子了, 拂曉一開門,下人們就絡繹不絕往內搬送箱篋,似是知道書院規矩大, 個個謹言慎行, 門外轂擊肩摩,門內卻連交談聲都不可聞。
滕玉意與杜庭蘭是最早來書院報導的, 一入內便有女官帶她們前往寢舍。
正如皇后所說, 那回在樂道山莊擬的幾個好名字全都用在了書院各處。
教經史的書閣名叫探驪院, 這是當初武綺獻的。
教音律的名叫東遊樓, 這是鄭霜銀獻的。
娘子們的寢舍名叫自牧閣, 為戶部尚書柳谷應之女柳四娘所獻。
寢舍分下來是兩人一個套閣, 因學生中大多是世家女子,特准許每人帶一名婢子,但不能在房中置膳, 更不能在房中飲酒作樂, 所有學生一律要在思善閣用膳。
晨間有早課, 晚間不得擅自出入書院, 至亥時中必須就寢, 就連三餐的餐饗也都各有定製。
滕玉意和杜庭蘭分在同一套寢舍。
杜庭蘭住在東廂,滕玉意住在西廂, 中間是個小小的起居室, 杜庭蘭身邊留了大丫鬟紅奴, 滕玉意在春絨和碧螺之間猶豫了許久,想起兩婢中碧螺梳頭更快, 而梳頭快就意味著她早上能多睡一會兒,於是忍痛選擇了碧螺。
春絨為此哭紅了鼻頭,想著將有一個月見不到娘子了,直到臨走的時候還在抹眼淚。
姐妹倆住在東邊寢舍的中間,右邊是彭花月姐妹,左邊是鄭霜銀和侍中鄧致堯的孫女鄧唯禮。
再過去,便是李淮固和柳四娘的寢舍。
武緗武綺不與她們住在同一排,而是則住在對排的寢舍里。
李淮固出來時,滕玉意留神打量她,李淮固是大病初癒,臉色難免比頭些日子差些,好在體態裊娜,這一病非但不減容色,反倒更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風致。
不一會,皇后駕臨。
學生們噤若寒蟬,捧著絹候在前庭。
時辰一到,兩位院長、四位女官、應邀前來觀禮的幾位大儒,連同禮部尚書,同升鼓篋之禮。
典禮參照國子監升學的流程,足足持續了一個時辰,皇后為鼓舞她親自挑選的這第一批學生,說了好些勖勉之詞。
皇后訓話時不經意望了望底下的杜庭蘭,這孩子的那份文靜又與旁人不同,不是裝出來的,是當真宛如一尊柔美莊嚴的菩薩像,那小大人的模樣,真是越看越招人愛。
皇后訓完話,滕玉意才敢將視線平視前方,不出所料,她在皇后身邊見到了藺承佑所說的那位簡女官簡明秀。
簡明秀是洛陽大儒簡文清之女,也是四位女官中最年輕的一位,約莫二十歲出頭,據說跟父親一樣文藻宏麗,為著繼承父親的書院,立志終身不嫁。
舉行典禮時,簡女官始終不曾看過底下。
她是司讀女官,所謂司讀,指的是掌管學生們的課業。
待學生們依次繳完束脩,禮就算成了,皇后起駕回宮,劉副院長帶領學生們伏拜相送。
滕玉意本以為今日不過是升禮入學,禮畢就會讓她們回寢舍整理箱籠,哪知女官們緊接著就帶領她們到探驪院上課,第一堂正是大經之首《禮記》的首卷,而講課人正是由副院長劉夫人。
劉夫人素來不苟言笑,教書時更是不怒自威,學生們端坐在席上,個個大氣不敢出。
滕玉意怕自己不小心打呵欠,只得咬緊牙關。
昨晚她為了收倀鬼大半夜才回府,早上天不亮又起了,捱到現在早已困了,若是教些新鮮的她或許不至於打瞌睡,但這些經史她十歲前就背熟了,實在叫人犯困。
為了分散注意力,她暗自打量左右,彭花月眼睛瞪得大大的,彭錦繡的腦袋卻早已一磕一磕的了,負責司律的白女官巡視到此處時,用戒尺輕輕敲了敲彭錦繡的幾面。
彭錦繡猛一激靈睜開眼睛,依據書院守則,被司律女官發現上課偷懶,下課後需得將當堂的功課手抄二十遍,這下她哪敢再瞌睡,只能望著桌面欲哭無淚。
那頭彭花月似是嫌妹妹不爭氣,忍不住對妹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未幾,劉院長開始發問,這問題很深,也很活,起初無人應答。
不懂的,自是不敢隨便接話。
懂的人,例如杜庭蘭穩重內斂不喜出風頭,是不願答;
鄭霜銀性情孤傲,覺得問題太簡單,是不屑答;
滕玉意入書院是來找兇手的,可不是為了表現優異嫁給宗室子弟的,是懶得答。
劉院長等了一晌沒等到人接話,乾脆往下一指:「武緗,你來答。」
武緗一字不錯地答上來了,末了還溫和地引申了一番。
劉院長邊聽邊頷首,滕玉意訝然打量武緗,這問題答上來不難,但武大娘的這份見地屬實讓人另眼相看。
這不只需要熟讀經史,還需有一份極高的領會能力。
不過再一想,武中丞的才名歷來不輸鄭僕射,武家大郎武元洛也有神童之名,武家滿門都是績學之士,武大娘有此學識也就不出奇了。
她細細打量武大娘,相貌比妹妹武綺更柔美,只是性情不如妹妹武綺活潑,滕玉意與武二娘算是很熟了,可也只與武大娘才說過幾句話,只當武大娘天生害羞,沒想到人家只是善於藏拙而已。
回想起來,武大娘也是在退親之後才開始頻繁露面交際,依滕玉意看,段青櫻處處都不如武緗,鄭大公子應該是眼睛漏了風,才會在定親前跟段青櫻有了首尾。
轉念一想,自己不是也被段寧遠擺了一道麼,滕玉意在心裡冷笑,世間男子無不喜歡見異思遷,婚約在身也攔不住他們頭腦發熱。
忽又想起阿爺和阿娘,當初爺娘那樣恩愛,阿娘去世時身邊卻只有她一人,阿爺他——
想著想著,她心裡就仿佛結了冰渣子,只餘一片冰涼。
劉院長果然對武緗大加讚許,令簡女官將武緗的答話記下來送到宮裡給皇后過目,又說:「往後出題時,凡是答得好的,都會在記在各人的操行簿上用做日後評優之用,答案尤為出彩的,會即刻送呈皇后。」
言下之意是學生們的言行都會及時反饋給宮裡,往後需得勤勉自省。
眾人惴惴應了。
上完這堂課就到晌午了。
學生們送走劉院長,自覺精疲力盡,便相攜到思善閣去用午膳。
好在午膳時並無女官在旁監督,一下子就沒那麼拘束了。
膳畢回到自牧閣,柳四娘率先帶著婢女給同窗們送見面禮,緊接著鄭霜銀和鄧唯禮也帶著食盒出了屋。
滕玉意和杜庭蘭也各自準備了禮物。
幾個人一帶頭,自牧閣總算活躍起來了,小娘子們在遊廊相遇,熱熱鬧鬧互贈禮物。
鄧唯禮似是對滕玉意很好奇,送禮時含笑看了滕玉意好幾眼。
滕玉意也忍不住端詳鄧唯禮。
鄧唯禮的祖父是侍中鄧致堯,外祖是衛國公,端的是華貴滿門,長安城數一數二的貴女。
頭些年鄧夫人病逝,外祖母疼惜外孫女,常將外孫女接到洛陽居住,鄧唯禮一年中有大半時日不在長安,但因鄧唯禮性情詼諧可愛,無論走到何處,身邊總有一大堆女孩相隨。
滕玉意前世在大明宮覲見時見過一次鄧唯禮,當時因為面見皇后不敢四下里打量,最後腦中只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影子,只記得鄧唯禮姿貌明艷。
此番一打量,才發現鄧唯禮跟自己有些掛相。
柳四娘也立刻發現了這一點,看看滕玉意又看看鄧唯禮,訝笑道:「滕娘子和鄧娘子好像有點像,杜娘子你覺得呢?」
是有點像,杜庭蘭在心裡想,都是水汪汪的眸子,花朵一樣的臉盤,但細看卻不像了,鄧娘子眼睛細長些,妹妹卻是一雙杏圓漆黑的眼睛。
與其說相貌像,倒不如說氣度有些像,都是未語先笑,萬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嬌貴模樣。
鄧唯禮憨笑著點頭:「我說為何覺得滕娘子那麼親切,原來是我倆有點掛相的緣故,你不記得我了吧?
我可還記得你,小時候我們斗棋,那麼多小孩就你贏過我。
可惜頭兩月我在洛陽外祖家,都不知道你來長安了。」
滕玉意一愣,她幼時與鄧唯禮見過面?
那是哪一年的事了?
她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她笑問:「我在哪贏的你?」
「在我們府里。
我祖父做壽,你們府里的管事帶你上門送禮,你同我們玩了一下午呢,你那時候才五六歲吧,我跟你同年。」
杜庭蘭在旁微笑聽著,兩人模樣不相像,但說話時這副聰明外露的神態倒是有點像。
鄧唯禮說話間挽住滕玉意的胳膊,又令婢女把自己準備的禮物送給二人。
彭氏姐妹出手最闊綽,居然給每位同窗準備了一套筆墨紙硯,紙是剡溪紙,硯是龍鬚硯,墨和筆也都是珍稀上品,同窗們紛紛聞訊而來,彭氏姐妹屋子裡一下子集結了十來個小娘子。
這廂說完話,大夥又相攜去柳四娘和李淮固的屋子裡,李淮固待人接物極周到,這次同窗相見,論理會準備些別出心裁的禮物,可她不知是不是剛病癒的緣故,只拿了些自家府里做的點心。
滕玉意立時對李淮固刮目相看,一個人不怕出錯,就怕出錯後意識不到癥結所在,李淮固被咒術一害,竟馬上知道自己此前行事太招眼,為了避鋒芒,看樣子決定遵養時晦了。
接下來同窗們去各屋送禮時,李淮固果然只笑吟吟相隨,鄧唯禮與鄭霜銀大肆討論音律時,她也不再像往日那樣不露痕跡地插言。
送完禮,女官們便帶著使女們過來說該午歇了,女孩們這才依依不捨各自回屋。
碧螺和紅奴相約到廚司去取水,滕玉意自行在西屋鼓搗一陣,隨後抱著小布偶跑到東屋,說要跟阿姐在一張床上睡。
杜庭蘭好脾氣地把枕頭推給滕玉意,自己往裡挪了挪,順勢抬頭往對屋望了望,悄聲說:「你又在床前掛了百花殘?」
滕玉意把衾被拉到自己下巴處:「窗邊我也掛了。
午歇足有一個多時辰,我睡覺實,目下端福也不在身邊,誰知那人會不會使出什麼怪招。」
「謹慎些好。」
杜庭蘭,「你昨日是不是歇得很晚?
上課時看你想打瞌睡的樣子,趁這工夫趕緊睡吧,阿姐替你盯著。」
滕玉意打了個呵欠,把頭埋進小布偶懷裡:「阿姐你也睡吧。
那機關做得不露痕跡,只要有人敢過去,必定逃不過的。」
學生們似乎都歇下了,外頭廊道上慢慢安靜下來,再過一會,整座自牧院都只能聽見花草在風中搖曳的聲響。
姐妹倆不知不覺都睡過去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得碧螺和紅奴在床邊輕喚:「娘子,該起了。」
杜庭蘭本就警醒,連忙睜開眼睛,滕玉意下床時看看對屋,床幔好好的,不像有人來過的樣子。
碧螺幫滕玉意梳妝,低聲說:「婢子和紅奴怕擾了娘子午歇,取水回來就到花園裡轉了轉,剛到芭蕉樹底下坐好,怎知彭大娘幾個就過來了。」
滕玉意一下子來了精神:「她們沒回屋裡午睡?」
紅奴在另一頭幫著杜庭蘭梳妝,聞言搖搖頭:「她們像是要托人送信,看著是從前院繞過來的,路過時大概覺得園子裡無人,就停下來說了幾句話,彭大娘像是不大高興,一過來就直嘆氣,說自己失策了,原來那日在驪山上那摔倒的農婦是皇后一手安排的,現在已經失了一步先機,後頭怕是不好補救了。」
杜庭蘭和滕玉意都大吃一驚,當日那一出,竟出自皇后的授意。
叫滕玉意更為吃驚的是另一層,這件事朝中知道的人應該不多,彭家竟這麼快得到了消息。
碧螺也悄聲說:「彭大娘還說,當日回去幫農婦的只有四個小娘子,但是看皇后的意思,似乎最屬意武家。
武大娘許是因為鄭大公子悔婚一事氣不過,卯著勁要搏一搏太子妃了,往日連門都不大出,最近卻頻頻出風頭,加上武中丞在朝中的勢力,極有可能就定下武大娘了。」
滕玉意問:「彭錦繡怎麼說的?」
「彭二娘說:『也未必吧,不是還有滕玉意、杜庭蘭、鄭霜銀麼?
還有鄧唯禮,當日她在洛陽又沒上驪山,皇后說不定也屬意她呢。
』」
「彭大娘就斥妹妹:『成日就知道吃喝,也不動動腦子,沒看到院長上課時點名要武大娘回答,還即刻將武大娘的答話送到宮裡去,這可是極好的露臉機會,要不是本就想關照武大娘,又怎會如此。
照我說,劉院長早就與武家互相通過氣了,甚至這件事也是皇后默許的。
不信你就瞧吧,太子妃十有八九就是武大娘了』。」
碧螺繪聲繪色地複述兩人的對話。
杜庭蘭聽得一呆。
滕玉意笑了笑,有點意思,太子妃人選關乎國體,書院一開學,朝中各方勢力就有所行動了,這才是第一日,後頭估計還會有更多貓膩。
如果劉院長是武家一派的,在院長的頻頻照應下,武大娘的確更有可能獲得皇后的青睞。
就不知那四位女官又各自與哪家有攀扯。
況且書院管理嚴格,彭氏姐妹不在房裡午歇卻溜出來送信,料著在書院中早有內應,那人會是誰呢?
嗯,說不定就是女官中的某一位。
紅奴又低聲說:「除了這個,彭大娘還罵了妹妹一頓,說妹妹的信她扣下來了,叫妹妹死了這條心,別說浴佛節那日書院未必放假,就算放假,也別想著指使下人們幫她製造機會與郡王殿下邂逅。」
滕玉意怔了一怔,過些日子就是浴佛節了(注①),長安百姓都會結伴出遊,城中四處有佛講,晚間不宵禁,說起來是一年中最熱鬧的節日之一,今日是二十五,算起來沒幾日了。
杜庭蘭卻差點將手中的簪子滑落到地上,彭錦繡竟戀慕淳安郡王。
她緊張地聽了聽廊道上的動靜,正色囑咐二婢:「這種事表面上是閨閣閒談,實則牽連甚廣,萬一被對方知道你們在偷聽,定會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記住了,只此一次,往後不許再聽牆角了!」
杜庭蘭說話時柔聲細語,如此嚴肅是頭一回,二婢意識到事關重大,連聲說:「婢子絕不敢了。」
杜庭蘭又說:「白日我們去上學時,你們需寸步不離留在這邊房中,我和妹妹這些貼身首飾、小物,萬不可被人偷了去,你們該知道丟了這些東西會有什麼後果,切不可心存僥倖。」
二婢肅容點頭。
晚膳後,娘子們在房中做好功課,因為還未到歇寢的時辰,便高高興興地相互串門。
比起鄭霜銀等貴女,鄧唯禮更活潑可愛,這些自小在長安長大的女孩們,大多與她交好。
等到鄧唯禮身邊的婢女把滕玉意和杜庭蘭請過去,一屋子都是人。
大夥在討論浴佛節出遊的事。
鄧唯禮說:「我問過院長她老人家了,說是那日只上午有一堂大經課,中午就放假了,那日各大佛寺都有戲場,最熱鬧的當屬慈恩寺了(注②),要不我們一道出去遊樂吧。」
有人把滕玉意拉過來:「滕娘子,往年你在揚州,我也跟你不熟,今年來了長安,你可得跟我們盡興同游一回。」
鄭霜銀便問滕玉意:「阿玉,你那日想去哪玩?」
滕玉意挨著阿姐坐下:「慈恩寺離書院有點遠,第二日還得上學呢,要不去青龍寺也成,那些登進士科的才子有所謂『慈恩寺題名』,我們這些女才子不妨就來個『青龍寺題名』。」
女孩們眼睛一亮,都說這主意有趣。
武綺原本正跟柳四娘下棋,聞言笑著指著滕玉意:「我早說滕娘子好玩,你們不信,且瞧著吧,待會她還有更多好主意呢。」
這一整天憋壞了,女孩們說笑時便分外肆意,直到歇寢時辰到了,各人臉上都還帶著笑意。
滕玉意和杜庭蘭剛回屋,四位女官就聯袂前來巡視。
簡女官似是負責東邊走廊,走到滕玉意和杜庭蘭的屋子時,先是隨便看了看,接著便溫聲說:「今日是你們進書院第一日,可還適應得了?」
說話時目光在滕玉意身上停留了一瞬。
這番話不露痕跡,但滕玉意知道,簡女官要不是受藺承佑所託,絕不會有此一問。
她忙說:「勞簡先生掛懷,一切都好。」
簡女官:「你二人功課不錯,我是司讀,日後念書時遇到一應不懂之處,都可以過來詢問我。」
杜庭蘭和滕玉意低頭斂衽:「是。」
簡女官讓使女遞給二人一個提籃:「院長有令,學生們需敬惜字紙,往後不得用家裡帶來的那些桃花箋、綠金箋了,而需統一用書院發的紙墨,每半月會發放一回,用完了可以同先生說。」
姐妹倆接過提籃,恭送簡女官出屋。
關上門窗,杜庭蘭看時辰不早了,便回房換衣裳,滕玉意順理成章拎著提籃回了西廂房,摸了摸,面上是筆墨紙硯,底下卻藏著一個小漆盒。
打開看,裡頭是一匣子三清糕,旁邊還附著一封信,上頭歪歪斜斜寫著幾行字:
滕娘子,你在書院裡好嗎?
一定沒有在家裡自在吧,這個月怕是不能約你出來除祟了,我們給你做了三清糕,你吃了就安心念書。
落款寫著:絕聖、棄智叩上。
滕玉意望著這潦草的信笑起來。
沒頭沒尾的一封信,當中還夾雜著不少錯字,然而一字字讀下來,只覺得信里的心意貴重萬分,可惜她這邊不能回信,只能托簡女官回一句「安好」。
接著她又看了看信的底下和背面,藺承佑許是為了避嫌,並未留下隻言片語。
滕玉意用燭火把信點燃,耐心等灰燼燃盡,然後在窗前和床前布好機關,到對屋跟阿姐擠在一張床上睡。
躺下後杜庭蘭替滕玉意掖好被角,回想這一日,只覺得無比乏累,望著帳頂感嘆道:「書院的第一日就這麼過去了。」
滕玉意板著手指頭數日子:「四月初八,還有小半個月才能出去玩呢。」
「快了快了。」
碧螺和紅奴睡在床邊的榻上,起身吹滅燈,笑道,「明日還要早起,娘子早些睡吧。」
***
翌日,成王府。
藺承佑穿戴好出門,寬奴過來稟事:「世子,今早依舊無事。」
藺承佑默了默,昨日是滕玉意入學第一日,昨晚為了等消息,他大半夜才睡,據簡女官回報,昨天白日無事。
看來晚間亦無事。
他看了看寬奴空著的雙手:「只有這個?
沒有別的?」
寬奴順著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愣了愣:「只有這個。」
書院看得那樣嚴,難不成世子還指望滕娘子再送一盒鮮花糕出來?
藺承佑暗想,書院膳食是統一的,學生們一律不得飲酒作樂,滕玉意忍得住酒癮,小涯那老頭未必忍得住,他本以為滕玉意會托他替她帶酒,對他來說這事不算難辦,只要他想去找她,書院再嚴也攔不住他。
可惜滕玉意壓根沒提,應該是怕太麻煩他,他只好改口道:「專門派個人在書院附近等簡女官的回信,整日守候,一刻不得離開,記住了嗎?」
寬奴忙說:「早派人過去了。
對了,據說浴佛節那日書院會放假。」
藺承佑臉上這才有了點高興勁,琢磨一下:「知道了。」
說話間不動聲色看了看街對角,上了馬,直視著前方道:「我身後這『尾巴』跟得夠久了,你們還沒弄明白上家是誰?」
「差不多摸清楚了。」
「那就抓吧。
我要活口,動手的時候別叫他死了。」
寬奴無聲點了點頭。
藺承佑催馬趕到大理寺,先去停屍房找陳仵作,再去辦事閣尋嚴司直。
嚴司直正仔細核對胡季真和李鶯兒的兩份卷宗,抬頭看到藺承佑,忙說:「藺評事,我已經把兩案的相似處都整理出來了。」
藺承佑坐下來一看,共三處:
第一、兩名受害者都被邪術取了魂。
這是一種極為罕見的作案手法,基本可以確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第二、兩名受害者都住在義寧坊。
第三、遇害前都去過得善大街。
胡季真是回家時必須經過得善大街,李鶯兒是在楚國寺墜井的,而楚國寺就在得善大街的對面。
「從這幾點來看,很難不懷疑兇手就是同一人。」
嚴司直說,「而且兇手很可能就住在得善大街附近,可惜胡季真一案兇手留下的線索太少,不然還可以總結出更多的共同點。」
藺承佑把手中的東西放到桌案上:「嚴大哥先看看陳仵作寫的驗屍呈,李鶯兒鞋底上沾了不少油,經查驗是豕油一類的葷油,前日我去楚國寺檢查李鶯兒墜落的那口井,也發現井沿有一處手印,手印上棲滿了蒼蠅,料著也是葷油。
昨日再次去核對,發現那手印與李鶯兒的右手大小相吻合,說明這是李鶯兒落井前抓井沿留下的,兩下一合,我猜她出事前跌倒過,只是手掌摁到了地上肉塊之類的東西,所以並未擦傷,反而蹭到了一手的油。」
嚴司直訝然翻閱驗屍呈:「手上有葷油,腳底也有葷油,難不成李鶯兒出事前去過肉肆之類的地方?」
「可是那附近沒有肉肆,甚至連店肆都無。」
藺承佑想了想,「問李鶯兒當時的女伴,說她們是相約出來遊玩,當日直到進了楚國寺,李鶯兒都還是好好的。
看李鶯兒的妝扮,並不像個邋遢之人,鞋底和手弄滿了葷油,不可能不清洗,所以這應該是她喪失意識前那一瞬間發生的事,之後雖然丟了一魂一魄,卻執意找到井邊去,大約是糊裡糊塗想洗手,卻不慎跌落井中。」
嚴司直:「會不會兇手是個屠夫?
往日我曾見屠夫將未賣完的肉帶回家去,有時候就用草繩系了提在手中,那人追殺李鶯兒時肉塊跌落,碰巧被李鶯兒跌倒時碰到了。
葷油不好清洗,所以兇手哪怕知道自己留下了證據,也只能匆匆離去。
這樣吧,我馬上去得善大街問問附近可有屠夫一類的人居住。」
藺承佑忽道:「不覺得不對勁麼?
胡季真與李鶯兒年歲相當,一個是少年郎君,一個是穿襦裙的小娘子,胡季真還騎著馬,遇到危險時誰會跑得更快,豈不是一目了然。
兇手暗害胡季真時都可以不留下半點線索,為何在追殺鶯兒時反倒狼狽起來?」
「這——」
「要麼並非是同一個人,要麼兇手在暗害李鶯兒時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波折——」藺承佑腦中忽地浮現一個念頭,「寺中僧人私藏葷食也是有的,看來我還得去一趟楚國寺的廚司。」
***
一連幾日,書院都風平浪靜。
簡女官每日都會過來探尋滕玉意,滕玉意每晚都回說「無事」,臨睡前從不忘布置機關,可惜一直都沒等來那個賊。
她很快就適應了書院裡的生活,功課她閉著眼睛就能應對,何況膳食不差,同窗面上也和睦友善,除了沒有好酒相陪,簡直處處順心,暗想小涯跟著她在書院裡待上一月,怕是也要憋壞了。
好在入學時帶了阿爺那件做了一半的錦袍,滕玉意無事時便讓阿姐帶著她做衣裳。
轉眼到了浴佛節這日。
一大早白女官還在上課時,女孩們就按耐不住在底下眉眼亂飛,等到上完課用完午膳,忙不迭回房裝扮起來。
晚上還得回書院睡覺,她們需得抓緊時辰出去。
各府得了消息,晌午前就過來接人。
等到諸人穿戴好從書院出來,門口早有好些犢車了。
分別之前,鄧唯禮叮囑各同窗:「說好了,酉時初在青龍寺戲場外碰面。
菊霜齋,不見不散。」
滕玉意跟杜庭蘭同乘一車,滕玉意放下窗帷,回身對杜庭蘭說:「這幾日那人一直沒露出馬腳,阿姐,你說那人今晚會不會找機會下手?」
杜庭蘭憂心道:「我覺得會。
書院裡規矩多,街市上卻人多眼雜,換我也認為是個下手的好機會,要不今晚還是別出門了,阿姐不怕別的,就怕端福照管不過來。」
滕玉意說:「不怕,我就等著她出手呢,我倒是很好奇她會用什麼法子對付我,回去我就安排起來,總之今晚一定要抓住她。」
滕玉意一回府就給青雲觀去了一封信,可惜直到傍晚出門都沒等到藺承佑的回信。
滕玉意換了身新做的裙裳,戴上帷帽從府里出來,依照定好的計劃,帶上端福、長庚等人,乘車去杜府接表姐,杜紹棠聽說兩個姐姐要去青龍寺戲場玩,一下子來了興致,說什麼也要跟著湊熱鬧。
於是姐弟三人一同去往今晚最熱鬧的崇義坊。
街上車馬駢闐,路邊有僧人發放「糕糜」,不遠處笙鼓鼎沸,遍地可見胡人歌舞,年輕男女們采蘭贈芍,耳邊儘是歡聲笑語,這番熱鬧景象,絲毫不輸上元節。
犢車行到青龍寺附近的安福街時,無論如何走不動了,滕玉意三人只好下了車,端福和霍丘、長庚等人隱沒在人群中,始終與滕玉意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到了約定的菊霜齋門口,店裡果然有好些人等著了,除了書院裡的同窗,也有各人的兄弟姐妹,所幸年歲都不大,倒也無需避嫌。
鄭霜銀等人親自過來接滕玉意姐弟,坐下後往外一看,恰好可以看見青龍寺對面的長長棧橋,青龍寺在門外專門開鑿了一條渠溝,渠溝直通城外,河面上漂浮著一串串許願燈,遠看宛如明亮的珠串,今晚是許願保平安的好時機,這燈都是前來祈福的老百姓自發放入河中的。
李淮固清點一番菊霜齋的同窗們,疑惑說:「好像還有幾個人沒來。」
「鄧唯禮呢?
她可是今晚的東家,為何到現在還沒露面?」
桌上的同窗一大半喜歡鄧唯禮,忙笑著打圓場:「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又憨又嬌,出門總比別人慢些,稍等一等吧。」
忽又有人說:「誒,你們聽說了嗎?
成王夫婦快回京了,說是得知兒子有了心上人,這次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要給兒子說親。」
滕玉意本在喝茶,聞言差點嗆住,到底是誰在故意散播這些謠言,上回在驪山行宮就有人說這事,今晚又來了,但那日在荒宅她看得清清楚楚,藺承佑頸後分明有個赤金色的蠱印。
她下意識看向對面那人,挑起話頭的是彭錦繡。
武綺忙擺手:「你們可別再往我身上扯了啊,那日成王世子為這事當面把余奉御找過來對質,弄得我阿兄好生下不來台,我也是無妄之災,他二人鬥法,莫名其妙把我卷進來了,我現在都恨死我阿兄了,我阿兄賠了我一匹千里馬我都不肯理他。」
另一人笑著接話:「這回不是你。
因為我聽說那位小娘子很嬌貴,武二娘你也很好看,但氣質偏颯爽,我聽說成王世子極愛那位小娘子,為了討好那個小娘子,還在摘星樓買了極貴重的首飾。」
連摘星樓都出來了?
滕玉意望著手裡的茶盞,除非有人暗中盯梢藺承佑,否則即使是造謠,也不能詳細到這個程度。
難道藺承佑真有喜歡的人了?
不可能呀,那樣的蠱毒怎會說解就解。
嬌貴?
首飾?
想想藺承佑對師弟和妹妹的那份偏疼,要是他真動了「凡心」,倒真有可能做得出這樣的事,就不知那女孩是誰。
杜庭蘭佯裝不經意看向身邊的妹妹,她曾懷疑過藺承佑喜歡妹妹,只因想起藺承佑身中絕情蠱的事才打消疑慮,難不成……但是妹妹最近可從未收過什麼首飾,而且這些日子妹妹在書院裡能吃能睡,也不像陷入情思的模樣。
忽然有人一驚:「噫,那不是鄧唯禮嗎?」
李淮固循聲望去,杯盞里的茶險些晃出來。
滕玉意一抬眸,不由也睜大了眼睛,就在不遠處的棧橋上,鄧唯禮帶著兩名婢女立在橋上,頭上帷帽的紗簾早被風掀開來,露出芙蓉般的一張臉蛋,笑意盈盈的模樣,比頭頂的明月還要皎潔。
旁邊立著的那高挑的俊美少年,可不就是藺承佑。
藺承佑望著河中,也不知在瞧什麼。
路過的行人頻頻回顧,似乎從未見過這樣般配的美貌男女。
屋裡人紅著臉笑道:「成王世子瞧上的那位嬌娘子,該不會就是鄧唯禮吧?」
滕玉意把頭轉到一邊,放下茶盞笑道:「噫,那不是賣糖人的嗎?
這些年沒在長安,我也忘了糖人的滋味了,我出去買幾個糖人,你們誰要?」
有人說:「我要,滕娘子,麻煩幫我帶一串吧。」
滕玉意笑眯眯出來,到門口尋到端福,正要用目光示意他過去瞧瞧,恰在此時,門外有個錦衣公子要進樓,滕玉意只覺那人眼熟,顧不上細看是誰,腳步下意識往後一退,再一望,橋上的藺承佑和鄧唯禮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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