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第 10 章

  屋子裡寂然無聲,數十雙眼睛盯著董二娘。Google搜索

  一位宮人端詳著董二娘,忽道:「老奴想起來了,前幾日世子出行,董明府家的犢車曾經出現過好幾回,頭先世子從竹林抄近路去月燈閣,董家的車也跟在後頭,要不是世子令人在竹林外設了幔帳,還不知董家要跟多久。

  這位董娘子,你們究竟在打什麼主意,為何總跟著世子?」

  段寧遠表情又難看了幾分。

  絕聖一拍腦門:「我知道了,師兄,這對主僕一個喬裝中毒,另一個千方百計向你討要六元丹,假如滕娘子把藥分給了她們,又或者師兄擺的不是五藏陣,六元丹不就被她們順利誆走了嘛。」

  董二娘目光慌亂起來,卻仍不肯開腔。

  藺承佑譏笑道:「是不是還沒編好謊話?

  沒關係,正好我也沒那個耐心。

  按照本朝疏律,『盜五十匹絹以上者,流三千里』,盜雖不得,亦當徒二年。

  憑六元丹的價值,仗五十、徒二年沒問題,如此重罪,也不必勞煩萬年縣審理了。

  來人,直接將這對主僕送往京兆府。」

  (注①)

  宮人正要圍住董二娘,董二娘眼裡湧出一層薄薄的水霧,忽道:「慢著——」

  她含淚望一眼藺承佑,緩緩俯伏到地上:「我並非存心誆騙世子的六元丹,只是想救阿娘。」

  「你阿娘?

  !」

  董二娘黯然頷首,身子卻猛一哆嗦,也不知成王世子給她用了什麼邪術,癢得她無法自處。

  「我阿娘年初起開始生病。

  我阿爺遍尋名醫,卜筮針灸無一不試,可惜阿娘始終不見好轉。

  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日阿爺去慈恩寺奉香,回來後就做了一夢,夢中一位佛陀告訴阿爺,若想救妻子的性命,可找成王世子討藥。

  我阿爺醒來後打聽,得知成王世子隨身帶有異藥,他老人家認定此夢乃上天授意,翌日便帶著我阿兄到成王府拜謁,可惜成王夫婦出京遠遊,世子也不在長安,阿爺接連找了一個月,連世子的面都未見到。

  她本就生得極貌美,說話時肩膀微微發抖,頗有些梨花帶雨的柔婉之態。

  「此後我阿娘病重,我阿爺也因為連日奔波病倒了,數日前我和我阿兄聽說成王世子回來了,懷著一絲希冀去成王府外守候,但或許時運不濟,別說討藥,連拜帖都未遞到世子手裡。

  我將此事稟告病榻上的阿爺,阿爺哀嘆,連日來他托同僚幫忙牽線,人人都說幫不上忙,清虛子道長為了煉製六元丹吃了不少苦頭,藥雖然給了成王世子,世子卻因為疼惜師公的心血,從不肯將此藥贈人。」

  這倒是實話。

  六元丹堪比異寶,京中不知多少人眼饞,前年韋尚書的夫人病危,韋尚書也想替夫人求六元丹,先找世子後找清虛子道長,均不奏效。

  後來還是求到了聖人跟前,經聖人求情才得了一粒。

  不久清虛子道長當眾發話,成王世子命格奇崛,需留著此藥防身,除非大魔作亂或是情勢危急,斷不能拿來舍人,否則世子自己會有性命之攸,此話一出,才徹底斷了京中人的念想。

  董二娘淒楚地說:「阿爺說,『長安城病重之人何其多,要是個個都跑到成王世子面前求藥,世子是給還是不給?

  清虛子道長那番話聽似不近人情,實則替世子省了多少麻煩。

  罷了罷了,求藥是沒指望了,倘或阿娘因此救不活,也是命該如此』。」

  「自那之後,我阿爺和阿兄就斷了去拜謁成王世子的念頭。

  阿娘的病一直不見好轉,我為了侍奉阿娘寢食俱廢,阿兄看我形容憔悴,借著上巳節逼我出來赴宴散心,我原本打算到江畔為爺娘祈福,半路看見成王世子和僕從騎馬路過……

  她眼梢瞥見段寧遠,看他紋絲不動,胸口忽一緊,低頭赧然道:「我來不及回城稟告阿爺和阿兄,便自作主張令管事驅車跟上去,誰知被成王世子察覺,又一次被擋在了竹林外。

  「我當時心灰意冷,不得不另繞遠路,走到半路的時候,犢車的頂蓬像落下了什麼重物,掀開帘子,恰好看到外頭掠過一個黑乎乎的巨物,我嚇得魂飛魄散,當場就昏了過去…… 」

  猛然想起藺承佑方才的警告,忙又改口:「只、只昏了一小會,醒來的時候就聽見外頭有人說話,那些人像是剛聞訊而來,說竹林里有人被妖物所襲,現有不少人受傷,他們正要去月燈閣找世子想法子,我就、我就——」

  「你就臨時起意喬裝中了妖毒?」

  董二娘垂淚道:「我當時想著,受傷的人既然不少,多我一個也無妨。

  世子算半個道家中人,如今妖魔現世,他理應拿出六元丹來救人。

  若是借這個機會見到成王世子,沒準能替我阿娘討到一粒六元丹,於是我索性一直在車內昏睡。

  此事是我一人謀劃,我乳娘全不知情。」

  管事娘子拼命搖頭,只恨口中塞著足襪。

  「說來只怪我昏了頭。」

  董二娘哭道,「我阿娘命懸一線,做兒的日夜懸心,我也是實在沒法子了才出此下策。」

  她哽咽失聲,神情十分淒婉,有兩位夫人心腸較軟,唏噓道:「可憐見的,原來是為了阿娘。」

  哪知這時,有人輕輕咳了一聲,董二娘聽出是滕玉意的聲音,想起今晚的種種,心知此女手段了得,她假意掩袖拭淚,暗中卻如臨大敵,果聽杜夫人道:「就算要救你阿娘,總不能一再坑害旁人。

  前頭也就算了,且當你糊塗,可是後來世子當眾說六元丹已經分完了,你為何仍在簾後假裝昏迷,明明毫髮無傷,卻聽憑你下人大鬧,害得玉兒平白背上罵名,你究竟是何居心?

  「

  董二娘心中暗恨,面上卻惶然:「我事先並不知道六元丹不夠分,更不知道中了妖毒會這般兇險。

  那妖物追到紫雲樓來,我也頗意外,雖說想得六元丹,但我從未想過連累他人性命,後來藥分完了,我心知命該如此,但只要想到阿娘會撒手人寰,心裡就油煎火燎,等了又等,只盼著成王世子還能想出旁的法子。」

  「真是好孝心。」

  藺承佑鼓了鼓掌,「打著孝順的名頭,行的卻是害人之事,此藥若讓你得了,勢必有真正中毒之人因為短藥而喪命,比如滕府那位男僕,這刻已經死了。」

  董二娘粉淚凝珠,咬著紅唇拼命搖頭。

  「誆騙六元丹在先,誤我捉妖在後。

  要不是你假裝中毒害我擺五藏陣,妖物也不會差點就逃出紫雲樓,此妖即將成魔,真要縱虎出柙,傷的可就不是區區四五人了。

  林林總總加在一起,斷你個杖刑不為過。」

  董二娘張嘴要辯駁,望見藺成佑衣襟上的血跡,心裡徹底慌亂起來,原來藺承佑受傷這麼重,她原想著,妖怪害人的法子千變萬化,昏迷再醒也合情合理,哪知漏算了這些道術上的玄機,藺承佑不比尋常的公子王孫,他受傷之事若是驚動了宮裡,聖人和皇后必定問責,到那時候,恐怕連阿爺都會受牽連。

  她臉色灰敗,再次瞥向段寧遠,段寧遠神色複雜,卻並未躲開她的視線,她心中隱約燃起了一絲希望,聽說鎮國公跟京兆府尹是莫逆之交,只要段寧遠肯出面,興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藺承佑看得明白,心裡嗤笑一聲,從懷中拿出一包藥粉沖身邊宮人道:「將她和老東西綁了送京兆府。

  她身上有毒蟲,你們先吃了解藥再動手。」

  董二娘身子愈加顫動不已,管事娘子口中嗚嗚作響,宛如一條肥蟲般使勁扭動,宮人們二話不說將二人綁起來,一併拖出了屋子。

  這時床簾拱動,絕聖從簾後端著一碗符湯跑出來:「師兄,安國公夫人身上引出妖毒了,這下不用擔心她沒到青雲觀就半路殞命了。」

  藺承佑接過茶盞,緗色茶湯里懸著一縷縷墨汁似的物事,眉頭一松,問道:「另外四名傷者如何?」

  「妖毒清得差不多了,估摸著明日就能醒了。」

  藺承佑又問外頭宮人:「安國公來了嗎?」

  「來了,剛到前樓,淳安郡王也在外頭,安國公因為趕路太急,半路不慎墜馬摔折了腿,不顧腿傷嚴重,非要往後樓趕,虧得郡王殿下攔了一把才作罷,眼下還在前樓包紮傷腿。」

  藺承佑掉頭往外走:「備馬,速回青雲觀。」

  ***

  樓外燈火瑩煌,車馬肅然候在門口。

  滕玉意攙著杜夫人上了犢車,車夫正要揚鞭,背後車馬喧騰,鎮國公府的車馬圍了上來。

  段寧遠騎著一匹銀鞍白鼻,率先控韁停駐,下馬沖犢車施了一禮,恭謹道:「夫人今晚受了驚嚇,晚輩放心不下,若夫人不嫌棄晚輩愚魯,容晚輩護送你們回城。」

  他面上無波無瀾,說完這話便拱手而立。

  段文茵從他後頭冒出來,也下了馬朗聲道:「夫人,玉兒,今晚寧遠酒後失態,說了一些糊塗話,但他秉性純直,絕非有意如此,他早就懊悔萬分了,適才跟我說,今晚城內外到處是遊人,滕家又需照料幾位傷者,唯恐你們回城的路上無人關照,主動要相送呢。」

  滕家的犢車前垂著一道翠色描金的車幰,裡頭靜悄悄的,帘子一卷,杜夫人探頭出來,然而開口說話的卻是車裡的滕玉意,只聽她笑道:「多謝夫人美意,不過不必了。

  頭先在紫雲樓里,當著眾多長輩的面,已將事情剖析明白了,我年紀雖小,心裡卻並不糊塗,我都能想透的事,長輩們只會比我更明白。

  我表姐剛服了藥,路上不宜耽擱太久,這就要走了,夫人不必相送,也請段小將軍莫擋在前頭。」

  段文茵面色微微一僵,改而笑對杜夫人道:「杜姨母,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記得當初寧遠和玉兒訂親的時候才十二歲,一晃七年過去,玉兒及了笄,寧遠也十九了,但他畢竟年未及冠,行事難免有魯莽的時候。

  「說句不當的話,長安城裡像他這個年紀的小郎君,鮮少有不鬥酒尋歡的,納妾的、狎妓的……數不勝數。

  細論起來,寧遠的品行實屬難得了,幼時讀書習武,從未見他叫過一聲苦,大了被阿爺送到軍中歷練,更是與將士們一道眠霜臥雪。

  段家早就有規矩,成親前不得有通房,成親後不得隨意納妾,寧遠身為段家的長子,長到今年十九,房裡連個近身伺候的婢女都沒有。

  長安城裡提到寧遠,誰不誇他一句好兒郎。

  「杜夫人,您是過來人,這些少年人的毛病,您比玉兒清楚。

  寧遠是好是壞,您只需放眼看看長安就好了,有時候眼裡揉不得沙子未必是好事,反而徒增煩惱,偶爾犯一回糊塗不算什麼,改過就是了。

  不過我算看出來了,這些話玉兒未必聽得進去,夫人您是玉兒最敬重的長輩,孩子的心結,還需您幫著開解才是。」

  杜夫人心中嘆息,段文茵無非想說少年郎都有犯傻的時候,倘若滕家衝動之下退了親,往後未必遇得上比段寧遠更好的夫婿。

  可經過今晚之事,別說玉兒的態度不容動搖,連她這個做姨母的也不會再同意這門親事,她不清楚段寧遠究竟怎麼認識董二娘的,但少年人一旦情動,心就收不回來了。

  她欣慰地想,好在玉兒比她看得更透徹,行事也更果決。

  她再次打量段寧遠,這孩子英姿雋邁,委實是人中龍鳳,哪怕方才那麼狼狽,眼下禮數上也是無可挑剔,可他此刻儘管安安靜靜站在此處,心思究竟在何處只有他自己清楚。

  她淡淡一笑:「夫人,話說到這份上,我也想說些掏心窩子的話。

  玉兒這孩子不比別人,五歲就沒了阿娘,當時恰逢吐蕃進犯,阿爺料理完她阿娘的喪事就趕去戍邊,我這做姨母的,又因為剛生完大郎沒法去滕府照料,最初的那些日子,玉兒身邊除了主事的老僕,連個疼愛她的長輩都沒有,她縱是想爺娘了,小小年紀也只能自己一個人扛。」

  段寧遠略有所動,下意識抬頭看了看那道半垂著的翠幰。

  「有一回我趕去看望玉兒,這孩子抱著阿娘給她縫製的小布偶,一個人坐在花園裡的鞦韆上睡著了,不小心摔下來,頭上磕出了好大一個疙瘩,可把我心疼壞了,這還只是其中一樁,自小就沒了親娘,又是個女孩兒,這些年阿玉到底受了多少委屈,我這做姨母的壓根不敢深想。」

  說到此處,杜夫人眼眶有些發熱。

  「後來玉兒的阿爺把她送到我身邊教導,我恨不得掏出心肝來疼她,玉兒受了委屈,比挖我的肉還難受,所以夫人想岔了,今晚的事別說讓我來開解玉兒,恐怕還得玉兒來開解我,我也想明白了,段小將軍雖年輕,卻並非莽撞孩子,若非心裡早就存了念頭,絕不會衝口就說出退婚的話。」

  段文茵忙要開口,杜夫人又道:「再者說,婚姻大事絕非兒戲,做姨母的豈能胡亂出主意?

  過幾日妹夫就回長安,究竟該如何,妹夫自會定奪。

  夫人熬了這半夜,想必也累了,再緊要的事,一晚上說不完,不如就此別過,各自回府安歇。」

  段文茵接連碰了兩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倒也未動氣,沉吟了一陣,她含笑牽馬讓到一邊道:「也好,照料傷者要緊。

  橫豎過幾日我們祖母過壽辰,到時候兩家還會碰面,夫人和玉兒先走一步吧,明日我登門探視杜小娘子。」

  杜夫人假裝未聽見後頭兩句話,淡笑著放下車簾,就在這時,紫雲樓車馬喧騰,一行衣飾華貴的男子從樓內出來,邊走邊商量什麼。

  台階前花月相映,那幾人停駐在半明半暗的燈影里,難以辨清面目。

  僕從們紛紛牽馬上前,幾人移步下了台階,當先那人紫袍玉冠,通身玩世不羈的作派,不是藺承佑是誰。

  藺承佑的坐騎是一匹瀟灑威昂的駿馬,紫鬃雪蹄,飾以錦韉金絡,大約是番邦進貢的,毛色極為殊異。

  他上馬之後,屈指呼哨一聲,暗處里倏地竄出道暗影,迫近藺承佑,一躍上了馬背。

  杜夫人嚇得捂住胸口,滕玉意瞧過去,那東西雙目碧光熒熒,兩耳尖利如剪,原來是一匹油亮發黑的小獵豹。

  小獵豹蹲踞在藺承佑背後,體格不大卻也威風凜凜,長安城常有王孫公子豢養鷹鶻或是猞猁,像這等兇狠難馴的獵豹倒少見,不過這倒符合藺承佑一貫的作派。

  未幾,護衛們押著董家的馬車過來了,段寧遠執韁在原地轉了兩轉,末了還是沒忍住,驅馬往藺承佑跟前去,段文茵面色一沉,當即追上前。

  姐弟倆剛奔到一半,藺承佑扭頭看了看滕家的馬車,突然對馬前的小道童說了句什麼。

  小道士點點頭,撩起道袍朝滕府馬車跑來:「請問滕娘子在車上嗎?」

  這下不只段寧遠和露出驚訝的神色,杜夫人也大感意外。

  滕玉意在車內好奇問:「小道長有何事?」

  絕聖撓了撓頭:「能否讓貧道上車?

  這話得當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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