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西夏王駕崩

  狂風呼嘯,電閃雷鳴,滂沱大雨籠罩了天地間,一片淒寒。

  西夏王宮,燭火搖曳,一堆人跪在門外,領頭者一身鎧甲,風塵僕僕,似乎剛從戰場回來。

  他滿面悲痛,望著那扇朱紅的大門,咬牙淚流:「大哥,大哥……」

  門內榻邊,一道纖秀身影坐在簾幔間,緊握床上人的手,淚光閃爍:「元昊,純佑回來了,你要不要見一見你……」

  那床上的男子面容蒼白,眼窩深陷,憔悴無比,雖病重到這般地步,卻也不難看出往日的英武不凡,他輕輕抬起手,撫上了簾幔間那道清麗身影的臉頰,對她低低一笑:

  「讓那臭小子再等會兒吧,本王召了他那麼多回,他卻在外頭打仗打上了癮,還以為本王騙他回宮,給他指婚,要逼他成家,這混小子現下悔斷腸子了吧,本王縱是想看他成家立業,也沒有機會了……」

  那道清麗身影強忍住淚水,握緊了床上人的手:「元昊,不要這樣說,你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長兄如父,你忍心在純佑還未成家的時候,就撒手而去嗎……」

  那床上的男子心疼地伸出手,撫慰道:「別哭,別哭,葉陽,你不要掉眼淚,本王最喜歡看你笑了,你笑起來像西夏的鳳凰花一樣燦爛……」

  「本王還記得,你是進宮三年後,才第一次對本王露出笑臉,時間過得可真快啊,本王想過要與你攜手一世,卻未料竟要先走一步了,好在這最後一段路,還能有你陪伴,本王已經心滿意足了……」

  床上的男子笑了起來,臉色愈發蒼白,輕輕道:「葉陽,你陪本王說說話吧,本王心裡有許多話想對你說,可本王打了半輩子仗,粗人一個,比不得你們大梁的男兒文雅,總害怕在你面前說錯什麼,惹得你不高興了,又不對本王笑了……」

  「其實本王知道,你心裡還有個人,是本王將你搶了過來,你人雖留在了西夏王宮,心卻從來沒有屬於過這裡。」

  「那幾年,本王常常看到你坐在窗下發呆,你一定是在想著那個人,你還畫了許多他的畫像,雖然全都悄悄燒掉了,但本王統統都知道……」

  「別說了,元昊,不要再說了……」女子清麗的臉上落滿淚水,擦也擦不盡,那床榻上的男子卻笑了笑,呢喃道:「不,本王要說,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你不知道,那年在大梁皇宮裡,九國盛宴上,本王見到你的時候,心跳得有多快,但那其實不是本王第一次見你,本王第一次見你是在一片竹林里,你大約是不記得了……」

  「那時你穿著一身青青長裙,抱著一隻雪白的小狐狸,奔跑在陽光下,不小心掉落了一隻鞋子,本王拾到了,忙追了上去,將鞋子還給你,還問了你的名字,你卻只對本王笑了笑,抱著小狐狸一溜煙就跑開了,本王那時還在想,是不是自己生得太兇了,將你嚇到了……」

  「後來在宮宴上又遇到你,本王才知道,你叫葉陽。」

  「儘管你規規矩矩地坐在那,不苟言笑,本王卻知道,你是個多麼活潑的小姑娘,你笑起來有多麼好看,可惜後來那麼多年,你進了本王的西夏王宮後,再也沒有笑過了……」

  女子伏在床頭,肩頭顫動不已,淚水模糊了視線,那隻大手輕輕撫過她的長髮,好似歲月凝固在了指尖。

  「這麼多年來,本王沒有再娶別的女人,只守著心中的小姑娘,可惜,我的小姑娘……不願生下我的孩子,你以為本王不知道,其實你私下吃的那些藥,本王比誰都清楚,本王多心疼啊,卻假裝不知,從來不去揭穿你。」

  「本王總想著,歲月漫長,你總有一天能真正放下,能真的接受本王,心甘情願地為本王誕下子嗣……可惜本王到底看不到那一天了,不過也好,你沒有孩子做牽絆,本王也便還能為你安排一條後路。」

  男子閉了閉眼,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似乎頗為疲倦,他望著那張抬起的清麗面容,輕輕笑了笑:「葉陽,去把純佑叫進來吧,本王有話要對他說。」

  那道清麗的身影淚流滿面,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搖著頭泣聲道:「不,讓我再陪你一下吧,元昊,我想再聽你說說話……」

  男子揮揮手,又笑了笑,放柔了語氣,像哄小姑娘一般:「聽話,把純佑叫進來吧,本王有些事情要交待給他。」

  簾幔間,淚眼朦朧的女子終是起身離去,卻才走幾步,又被身後的男子叫住了:「葉陽。」

  他喚得那樣溫柔,神情那樣從容,如迴光返照般,依稀間又重現了往日的英姿風采,那道清麗身影與他遙遙對視間,忽然淚如雨下。

  男子卻是揚起唇角,一字一句:「葉陽,以後的日子裡,你要多笑啊……這麼多年來,你在我心中,始終還是那個在陽光下奔跑的小姑娘,永遠都是……我的小姑娘。」

  宮門一關,葉陽公主等在外面,聽著外頭的淒風苦雨聲,滿面淚痕,一顆心都凍僵了般,不知過了多久,那朱紅大門才再度打開。

  她霍然扭頭,只對上一雙沉痛的眼睛,身形高大的男子一襲鎧甲,手裡捧著一方匣子,對上她的目光,兩行熱淚陡然落下,悲慟不已:「大哥……走了。」

  轟隆一聲,屋外雷電交加,風雨驟狂,那道清麗的身影怔了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渾身顫抖間,忽然整個人癱軟下去,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泣:「王上!」

  她長發散開,是那樣悲痛欲絕,伏地慟哭間,耳邊卻驟然響起一個含淚的聲音:「王嫂,這匣中是大哥為你擬的一道旨意,從此往後,你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去留了,不會再有任何地方將你困住了……」

  「大哥希望,你以後都好好笑著,再活回從前的那個葉陽公主。」

  強忍熱淚的字字句句中,伏地痛哭的那道身影一怔,抬起頭,亂發下的一張臉淚痕交錯,眸光空空地望著前方,仿佛失去了心神,整個人恍惚起來……

  她忽然在這雷電交加的雨夜記了起來,那一年的那一日,那一片盛夏的竹林之中,她的確是遇見過他的。

  那時她抱著小狐狸溜出去玩,興奮飛奔間,掉落了一隻鞋,他撿了追上來,低頭笑著問她:「小姑娘,這隻鞋子是你掉的嗎?能告訴哥哥你叫什麼名字嗎?」

  那天的陽光真好,透過枝葉斑駁投下,風中是草木的清香,他衣袂飛揚,英俊的眉眼溫柔得像個夢。

  大梁,盛都,雲聚雲散,天地蕭蕭,穿過宮牆的風一日比一日冷。

  寒冬漸漸來臨,轉眼大梁一年一度的冬日祭祀大典也將至了,以往這個時候,宮學都要選出一男一女兩位弟子,在祭天儀式上擔任「神引使者」的身份,點燃祭天神火,連結神明與大地,祈求老天保佑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這兩人有著重要的象徵意義,一定得出自世家權貴,顯赫高門才行。

  以往數年,擔任「神引使者」的兩人一直是付遠之與聞人姝,今年卻有些特殊,梁帝直接欽點了駱秋遲與聞人雋,一個寒士,一個庶女,這在過去是不合規矩,完全沒有資格的,今年卻有些什麼不知不覺就改變了。

  眾人只當駱秋遲成為了梁帝身邊的新晉紅人,卻不知,梁帝除卻看重外,此舉還暗含了一番不能為人道的決心。

  他在寫下這兩個人的名字時,意味深長地喃喃了一句:「既要打破門閥權貴,變法革新,便從這裡開始吧……」

  年末時分,宮裡宮外都開始忙了起來,當第一場大雪落下來的時候,月光清冷地照在奉國公府門前,一地如銀。

  杭如雪抱著一本書,來向聞人雋辭行了。

  聞人雋被叫出來時還有些發懵,鼻頭凍得紅紅的,漆黑的眼眸在月下像只小鹿般,一眨一眨地問道:「杭將軍,你,你要去哪裡呀?」

  杭如雪淡笑道:「去西夏,接葉陽公主歸國,大概能趕在祭祀大典上回來。」

  聞人雋聽後有些恍然大悟:「是那位遠嫁西夏的小葉公主嗎?難怪,今年的祭祀大典準備的事項格外多,辦得格外隆重一些,想來也是有迎接公主歸國的緣由吧?」

  西夏王駕崩一事她也有所耳聞,那位小葉公主據說得了詔書,從此可以歸國,再也不離開故土了,她在外漂泊浮沉近十年,如今總算能夠重回大梁,也算落葉歸根,得了一番圓滿的結局。

  聞人雋正唏噓間,杭如雪已經點點頭:「對,就是那位小葉公主,陛下極其看重她,命我務必將人護送回來,我即刻便要動身了,西夏路途遙遠,也許要去一段時日,所以我才來向你告別……順便,把這本書送給你。」

  「書?」聞人雋低頭,這才發現杭如雪手中還拿著一本書,她微微一驚:「是那本《山海經》?」

  「是的,我想送給你。」

  「為,為什麼要把這本書送給我?」

  「沒有為什麼,或許……我想放下一些東西了吧。」

  杭如雪站在風雪中笑了笑,一張俊秀的臉龐倍顯白皙清逸,目光也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天不知,地不知,月不知,她也不知,唯獨他自己清楚。

  今夜這場踏雪而來的告別有著獨特的意義,送出的也不僅僅是一本書,那些朦朧的情愫也將隨風而去,在他心中徹底放下。

  似一朵長錯了季節的花骨朵,還未盛開,便已結束。

  月光灑滿杭如雪全身,他望著聞人雋,忽然笑道:「如果駱秋遲待你不好,你一定要告訴我,我會替你教訓他的。」

  聞人雋長睫一顫,有些懵懂,不明白杭如雪為何要對她說這些,她看著他唇邊的笑意,卻是陡然想起了什麼,小心翼翼地開口道:「你,你還在懷疑他是……」

  「是與不是都已經不重要了。」杭如雪輕輕打斷道:「在他跪在朝堂上,捨棄個人的功名利祿,為天下寒士請命的那一刻起,東夷山君那個身份在我心中就已經徹底死去了,從今往後,我只當他是駱秋遲,他也只能是駱秋遲……」

  「希望,他不要讓我失望。」

  清冽的聲音久久迴蕩在月下,聞人雋目光一亮,激動不已,她顯然聽懂了杭如雪話中的深意,連忙道:「杭將軍你放心,他絕不會,絕不會讓你失望的!他要做的事情還不只這麼一些,他很早以前就同我說過了,他要替天下寒士出頭,要改革大梁官員選拔制度,還要……」

  聞人雋忽然像打開了話簍子般,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簡直將駱秋遲從裡到外,從上到下都夸遍了,似乎天底下沒有比他更完美的人了。

  杭如雪終是忍不住笑了:「他在你心中,就這般好嗎?」

  聞人雋這才反應過來,臉上一紅,卻在風雪中還是點了點頭,雙眸泛著亮晶晶的光芒:「好,很好,很好很好……你如果當真與他深交,就會知道他有多麼好了。」

  「深交談不上,也算並肩作戰過,是個……還不錯的人。」

  能得到杭如雪這樣的評價,已然不易,聞人雋笑得眉眼彎彎,比聽到他夸自己還開心。

  杭如雪見她這副模樣,不由揚起了唇角,一字一句道:「阿雋姑娘,我盼他也能如此待你,不辜負你的這番信任與深情。」

  「他不會辜負我的。」聞人雋想也未想地脫口而出,她笑得無比篤定:「你不知道,他其實,從來沒有辜負過任何人。」

  「從前不會,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

  「但願如此。」杭如雪淡淡一笑,輕聲開口:「阿雋姑娘,我走了,你多保重。」

  他轉身而去,月光披身,終於結束了這場無人得知的特殊「告別」。

  聞人雋在門前抱著書,目送他而去,那道俊挺的身影沒入風雪中,漸行漸遠。

  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有些東西無聲無息地隨風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