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姐妹只能帶走一個

  東夷山君設想過無數次與付遠之切磋的畫面,卻沒有一種是如今這樣的,一來就同他競爭「帳房先生」,比個什麼鬼珠算。

  兩個算盤依次擺開,左邊站著氣定神閒的一幅畫,右邊站著生無可戀的一把大鬍子。

  滿牢的貴女們倒是很興奮,因為這回,她們也要參與進來了。

  比試規則很簡單,正如付遠之所言,不要用上任何高深莫測的奧妙學問,只要做最基礎的珠算計數就好了。

  牢里剩下的八個女公子,每人各出五個數字,共計四十個數,同時列給東夷山君與付遠之看,兩人即刻撥珠開算,誰先算出來,便一敲銅鑼,報出答案。

  當下說比就比,紙筆被送進了牢房,比試的兩人遠遠站開,讓牢里的女公子們依次悄悄報數,由一人記在紙上。

  聞人雋本是接過了紙筆,再自然不過地要來登記,聞人姝卻站到了她身邊,低頭含羞:「我來吧,我……想為付師兄做點事。」

  聞人雋一愣,笑了笑,起身將位置讓給了聞人姝。

  筆尖蘸墨,一張張寫下不同的數字,大部分女公子都是成百上千地小聲報出,輪到聞人雋時,卻湊到聞人姝面前,低低說出第一個數字:「七十六萬六千五百三十九,勞煩四姐記下。」

  聞人姝筆尖一顫,抬頭眼中寫滿了疑問:「這麼大的數……萬一付師兄?」

  聞人雋繼續湊近,聲音壓得更小:「四姐放心寫便是,我這就是在幫世兄。」

  聞人姝抿了抿唇,依舊將信將疑,卻在聞人雋的目光下,到底還是不情不願地寫了上去。

  而聞人雋後面報的幾個數也可想而知,清一色的誇張驚人,一個比一個更大,一個比一個更複雜,不僅如此,她還拉上了趙清禾,讓趙清禾也懵里懵懂地報了五個同樣「可怕」的數字。

  聞人姝的神情愈發不悅了,盯著聞人雋,秀眉擰起:「五妹,這不是開玩笑,這些數字根本不適合比賽,萬一付師兄出了什麼差錯……你這種時候還是莫要顯擺你的小聰明了。」

  語氣里已帶了些責備,聞人雋不知該怎麼解釋,只是訕笑了下,溫聲細語道:「四姐信我一信,我沒有開玩笑,付師兄不會算錯的。」

  四十個數字很快被送了出去,順序打亂,掛在了半空中幾根燭台牽引的絲線上,如樹上隨風輕擺的葉片,能讓比試的二人同時看見,同時計算,以示公平公正。

  付遠之一抬頭,立刻就看見了中間幾個異常紛雜龐大的數字,他心神一動,望向牢中站在後面的聞人雋,捕捉到她投來的目光,兩人同時一笑,默契互明。

  鑼鼓一敲,比試這便正式開始。

  東夷山君指尖如飛,算盤撥得清脆響,速度快到牢里的女公子們都同時一驚,她們之前看他表現只當這是他的「軟肋」,卻並不知,東夷山君雖不喜算術這一門,但也未必如何差勁,只是相比他其餘「變態」之處略遜色了些。

  而另一邊的付遠之卻遲遲未動,只是凝視半空中懸著的數字,嘴邊像在念念有詞些什麼,他過得許久才往算盤上輕輕一撥,劃拉出一個龐大的數字,然後再繼續望著半空,凝視一陣,如此反覆了四次,眾人才陡然明白,他是將四十個數字分成了四組,每組十個,統一於心中默算出來後才撥動算珠,一一疊加。

  只聽得一聲鑼鼓敲擊,付遠之執筆寫下總和,淡淡一笑:「東夷君,我算完了。」

  那邊的東夷山君還剛算到第九個數字,聞言驟然停下,抬起頭,第一次在與竹岫書院的弟子比試中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

  簡直……太快了,快得像是瞬間之事,像是才掠過一陣風,蝴蝶剛扇了下翅膀而已。

  牢里的少女們已經開始歡呼起來,許多情緒閃過東夷山君那雙漂亮的眼眸,他最終埋下頭去,修長翻飛的十指將算盤撥得更快了。

  當又一記鑼鼓輕敲響起,東夷山君也寫下答案時,早已用上比付遠之多好幾倍的時間了。

  勝負幾乎已分,如今只看兩人最終答案的對錯了。

  「說真的,你快得不像人……」

  東夷山君目視付遠之,付遠之笑了笑,拿起自己的答案,兩人同時展開。

  筆墨泓然,兩張紙上的最終數字,一模一樣,不差分毫。

  東夷山君幾不可聞地一嘆,揉皺了答案,隨手一扔:「不用驗證了,我輸了。」

  滿室靜了靜,緊接著,牢房裡像炸開了鍋一般,女公子們個個欣喜若狂地抱在了一起,氣氛如同過年放鞭炮一樣。

  其中聞人雋尤其開心,她就知道付遠之一定會贏,小時候她陪他玩過各種算籌數獨,他自有一套獨門算法,越是複雜的數字越是算得又快又准,各種組合羅列胸中,簡單尋常的計算還體現不出他的實力。

  而偌大的岩洞裡,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臉色難看不已的山匪們,瘦子更是盯著付遠之,一雙眼幾欲噴火,他忽然伸手憤憤一指:「你作弊,你根本就沒怎麼撥過算盤!」

  付遠之坦然攤手:「我有我的計算方式與習慣,不一定要用上算盤,況且眾目睽睽之下,何來作弊之說?」

  「可這比的就是珠算,你不用算盤就是不對,你……」

  東夷山君聽不下去了,往瘦子腦袋上一敲,「笨蛋,那麼短時間心算出來不是更厲害嗎?別給我丟人了,閉緊嘴巴,輸就輸了,少一副娘們兮兮的慫樣……」

  瘦子被拍得立刻噤聲,只是依舊恨恨瞪著付遠之,作怨婦狀,怪他破壞了他家老大英明神武的「不敗戰績」。

  付遠之倒是無所謂,置之一笑,東夷山君微眯了眸看向他,「不管你用了什麼方法竅門都好,贏了就是贏了,恭喜你,你那塊破牌子我是燒不著了,好好留著吧,總有一天,我會再讓你吐出來的……」

  聲音裡帶著些許遺憾,付遠之靜靜聽著,沒什麼情緒起伏,只是淡笑施禮:「承讓了,來日方長,遠之必在竹岫書院,隨時恭候山君前來。」

  東夷山君揮揮手,不再看他,「去吧,把人贖走吧。」

  付遠之轉身,正對上聞人雋的目光,他唇角微揚,眸中升起一絲溫柔笑意。

  聞人雋的心忽然就跳得很快,不由低下頭去。

  「如此,那我便將聞人家一對姐妹贖走了。」

  隨著腳步聲靠近牢房,東夷山君的聲音忽然在付遠之背後響起。

  「等等,誰跟你說過,你能把兩個都贖走?」

  付遠之腳步一頓,臉上頭一回變了色,他緩緩回首:「她們是一族姐妹,同去同留,算作一家的份額,由一人同時贖走,難道不應該嗎?」

  「應該個屁!」之前噤聲的瘦子此刻來了勁頭,找回主場般,眉飛色舞地上前道:「小白臉,你這規矩聽左了吧,還是那回去傳話的老女人沒叨叨清楚?我們老大可從頭到尾都說了,一人贖一個,不是一人贖一家!」

  「瘦龍,退下。」東夷山君微微皺眉,付遠之呼吸有些急促起來,他詢問般地看向東夷山君,東夷山君面無表情:「的確不假,你只能帶走一個。」

  滿室氣氛都漸漸凝重起來,付遠之半天沒有說話,許久,閉了閉眼眸,又睜開道:「我可以給雙倍贖金。」

  「雙倍?」東夷山君都忍不住笑了:「你再變出一個自己來比較有用。」

  滿室山匪哈哈大笑,像是將之前的惡氣一吐而光,牢里的女公子們卻個個面面相覷,看看聞人姝,又看看聞人雋,不知在想些什麼。

  「行了,別磨磨唧唧的了,爽快點,趕緊選,要帶走姐姐,還是要帶走妹妹?」

  大鬍子下的那張臉無甚波瀾,眼裡卻染著幾絲玩味,莫名讓人想到一尊壞笑的菩薩,居高臨下地探出腦袋,想看看凡夫俗子的痛苦抉擇。

  果然,付遠之半天都沒有動彈,像被人點住了一般。

  他智算無雙,平生解過無數奧妙難題,卻從沒遇到過這樣一道……無解的題。

  東夷山君眸中的玩味卻越來越深,仿佛發現了何等樂趣般,又懶洋洋地催了聲:「快點,再不決定就一個都別想帶走了。」

  付遠之一顫,這才轉過身,看向牢房中同時與他對望的兩姐妹。

  一者人間絕姝,一者靈犀清雋,其實他早在心底做出了選擇,人人都羨富貴花,他卻偏愛幼年相伴的狗尾巴兒草。

  聽從本心不難,難的是,那是付遠之的選擇,不是丞相府的。

  題並非無解,只要他夠狠心。

  「怎麼樣,是要贖走哪一個,姐姐還是妹妹?」

  追魂不舍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付遠之深吸口氣,緩緩抬起手,決絕一指:「我選……姐姐。」

  他垂首閉上了眼睛,不敢去看牢房裡的那道纖細身影,只在胸膛間不斷迴蕩著啟程前父親說過的話。

  「此去兇險難料,但無論如何,奉國公家那位嫡小姐你是一定得救出來的,這也是……聞人家那邊的意思,你該明白的。」

  牢房靜了一瞬,東夷山君撫掌而笑:「那行,去把人帶走吧。」

  他看向牢里,這個選擇他既意外,又覺預料之中,只是瞧見那道傻呆呆的身影時,還是不免想起下棋時,她在燭火搖曳下的明亮眼眸。

  「如果真有人會來贖我,那一定就是他。」

  忽然之間,東夷山君覺得自己是否過於殘忍,可這的確……又很有趣,不是嗎?

  在東夷山待久了,他的匪氣果然也越來越重了,多好的一件事。

  付遠之去牢裡帶聞人姝出來時,經過聞人雋身邊,到底忍不住喊了聲:「阿雋……對不起。」

  聞人雋愣了愣,趕緊擺手:「世兄,不要緊的,我在這裡沒有受什麼苦,真的。」

  她臉上笑容一如從前,卻看得付遠之心頭一澀,更加忍不住道:「阿雋,你再等等,容我想想法子,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你信我。」

  「我信,世兄,我會等你的。」聞人雋認真點頭,見付遠之旁邊的聞人姝似乎不大自在,她趕緊催道:「你們快走吧,順便回去告訴我娘,讓她別擔心,我一切都好。」

  東夷山君在牢門外,冷眼目視這一幕,搖搖頭,覺得今晚下棋時一定會有樂子可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