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雲淡,斜陽照入長亭間,趙清禾手持書卷,聚精會神地溫習著。
因接下來那場游湖盛會,書院人人都翹首期盼,心中躍然著,但趙清禾卻也知道,游湖之後,書院的大考也馬上要來了,她素來功課平平,名次一直在中游徘徊,若這次能夠前進幾名,父親一定會很高興的。
並且……她望向暖黃的長陽,微眯了眸,額前碎發揚起,有些出神。
應該,不會有人想送髮簪給她吧?
雖然她悄悄買了一支白玉簪,想送給那個人,但是……收到他的一幅畫,已經是老天爺莫大的恩賜了,她還能奢求更多嗎?
趙清禾怔怔望著虛空,若有所思,目光悠遠綿長,久久未動。
孫左揚踏入長亭時,趙清禾已經伏在亭間的石桌上睡著了,他老遠便看到一個纖秀背影,熟悉萬分,走近一瞧,沒想到還真是她。
斜陽照在那張白皙的小臉上,熟睡中的趙清禾比之平時更加安靜,每一處地方都清婉柔美,風吹入亭間,那長長的睫毛還會顫一顫,像只小白兔似的。
孫左揚不禁一笑,伸手拿起她旁邊的書,自言自語道:「大家都在討論秉燭夜遊日,就你一個人,跑到這亭子裡來溫書,真是個傻姑娘,你難道就沒有……想要一同游湖泛舟的人嗎?」
說到這,他凝眸看向那張睡顏,目光倏然間,變得深情而溫柔:「可是我有。」
他輕輕伸出手,一點點觸上那白皙柔軟的臉頰,屏住呼吸,果然和他想像中的一樣,膚若凝脂,吹彈可破,再上等的玉石也比不上這份觸感,他……捨不得放開了。
心裡像有隻手上下撓著,孫左揚吞咽了下口水,左右望了望,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一點點湊近那張清婉睡顏,正想悄悄吻上去時,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孫左揚,你在做什麼?」
姬文景陰冷著臉出現在亭里,肩上還背著畫匣,想來也是恰巧路過,孫左揚嚇得慌亂不已,手足無措,一張俊臉頓然煞白了:「我,我……」
姬文景上前一步,將他狠狠一推,身子擋到了石桌前,冷眉以對:「趁人之危,卑鄙無恥,我往日說你是匹發情野馬,都是抬舉了你,你簡直色慾熏天,不配為書院子弟。」
「你,你,姬文景你嘴巴放乾淨點!」孫左揚漲紅了臉,頭一回這樣慌亂過:「我,我只不過是,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就能這樣嗎?」姬文景冷冷一哼,不客氣地道:「只要是你喜歡的姑娘,你都可以任意輕薄嗎?那我瞧你儀表堂堂,俊朗不凡,我心裡也很喜歡,也情不自禁,你會過來讓我親一口嗎?」
「姬文景,你,你夠了!」孫左揚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猛然一指姬文景:「你知道什麼?我跟清禾師妹,我跟她,早就有過肌膚之親!」
姬文景瞳孔驟縮,臉色大變,孫左揚咬咬牙,見事已至此,索性攤開了道:「她,她曾經親過我的眼睛!」
「親你的眼睛?」姬文景深吸口氣,極力按捺住所有情緒:「你腦子被驢踢了,發癔症了吧?」
「你才發癔症了,你知道什麼?就在兩年前,兩年前的書院桃花宴上……」
趙清禾其實一直有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她平日文靜內向,再害羞不過,但是,只要一醉酒,就會變成「大流氓」,是真真正正的「大流氓」。
只因小時候,她撞見過她爹喝醉酒,調戲家中姨娘,還把她也灌醉了,讓她稀里糊塗,也跟著有樣學樣,調戲起身邊人來。
從此之後,她就再也改不掉這個難以啟齒的毛病了,一旦她喝醉,就會徹底「變身」,周圍的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模樣生得好看,是個「美人」,她便會撲上去一頓輕薄調戲。
還好長久以來,她身邊伺候著的一直是各種俊俏丫鬟,所以,她每回鬧歸鬧,撲倒的也都是府中丫鬟罷了,從沒出過什麼大岔子。
這秘密是後來孫左揚千方百計,輾轉從趙府侍女手中「買」到的,只因兩年前的那場桃花宴上,他撞上了始料未及的一件事。
那個春天,竹岫書院辦了一場桃花宴,樹下觥籌交錯,弟子飲酒談詩,宴至一半時,他離了席,想去湖邊透透風。
那時天邊一輪明月照著湖面,水上波光粼粼,孫左揚正在湖邊吹風醒酒時,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窸窣響聲,像有人在自言自語般,他一路循著動靜找去,竟摸進了假山裡頭,看見了萬分驚愕的一幕——
趙清禾坐在一方石頭上,醉眼迷離,小臉酡紅,身子歪歪扭扭的,低頭不住嘀咕著:「不許喝醉,不許失態,不許調戲人,不許耍流氓,不許不許……」
她一邊醉念著,一邊還伸著手,不斷輕拍著自己兩邊臉頰,似乎想要打醒自己。
洞裡酒氣瀰漫,她長發披散著,自言自語,那場景一時間,荒唐又好笑。
孫左揚按捺住呼吸,慢慢上前,剛想看個仔細時,卻被一抬頭的趙清禾發現個正著。
她雙眼一亮,瞬間像變了個人似的,十分流氓氣地吹了聲口哨:「喲,美人兒,上爺這來,爺好好疼疼你。」
孫左揚有一剎那的懵然,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他平日跟這趙清禾沒什麼交情,也素來知她害羞文靜,但還沒等他細想時,那道纖秀身影已經撲了上來,帶著渾身酒氣,他猝不及防,避無可避,身子徑直向後仰去,陡然栽倒在了地上。
說時遲那時快,他雙手還下意識地護住了趙清禾的腦袋,趙清禾撲通一聲,重重壓在了他胸膛上,卻沒安靜半刻,又歪歪扭扭地爬了起來。
她借著月光,醉眼含笑,上下打量著他,又很流氓地吹了聲口哨,一派要輕薄良家婦女的放浪模樣。
他與她對視著,哭笑不得,嘗試喊了她兩聲,她卻坐在他身上,笑得愈發無賴色氣:「小美人,你這雙眼睛真好看,勾得爺心癢難耐,來,讓爺香一個……」
話音才落,她已一彎腰,倏忽湊了腦袋過來,啪嗒一聲,親在了他眼睛上。
他心頭一驚,下意識就要推開她,卻被她纏得更緊了,他又不好真使力傷到她,就感覺到她在他眼睛上又親又舔,竟讓他升起一股異樣之感。
月下,那軟軟的小舌尖毫無章法,卻像有一萬隻螞蟻在他心裡爬著,他口乾舌燥,馨香撲鼻,觸手所及無不柔軟芬芳,竟迷迷糊糊間……放不開手了。
那是種說不出來的酥麻感覺,他從未有過,他控制不住自己,月下也跟著心猿意馬起來。
終於,趙清禾從他身上醉醺醺地抬起了頭,一縷亂發垂下,帶著一股清純又放浪的美。
她伸手一點他嘴唇,雙眼色氣迷離,笑得愈發像個流氓了:「喲,還有這,這也漂亮,小美人兒,來,爺好好疼你……」
酒氣噴薄間,那一刻,孫左揚不得不承認,他可恥地……硬了。
不要說推開趙清禾了,他心裡甚至帶了些隱隱的期盼,只望著那張泛著水光的嫣紅小嘴,希望她快些付諸實踐,快些如自己所說……好好地來「疼」他。
他心頭猛烈跳動,看著她彎腰低頭,越湊越近,越笑越浪,眼神越來越迷離……卻就在只差一寸之間,她頭一偏,醉暈了過去。
他提起的一顆心,一下空落落地懸在半空,不知是何等滋味。
在地上僵了半天后,他才艱難地起身,扶起趙清禾,將她帶出了山洞裡,放在了湖邊一棵樹下,他立刻返回宴上,悄悄叫出了聞人雋。
他裝模作樣,說自己去湖邊吹風,無意發現了趙清禾靠在一棵樹旁,似乎睡著了,不知是不是醉厲害了……
聞人雋趕緊跟著他找到了趙清禾,他放心之後,這才獨自離去,卻不是返回那桃花宴上,而是往自己的院舍而去。
天知道他有多著急,說出來簡直太可恥了……他下身還硬著呢!
一口氣回到院舍後,他沖了個冷水澡,折騰了好一陣兒,才緩了過來。
後來那幾天,他始終心神不寧,腦中全是趙清禾的影子。
他私下派人輾轉打聽,終於從趙府的侍女口中探到了趙清禾的「秘密」,他啞然失笑,卻在書院裡,更加不由自主地關注起了趙清禾,每次只要見到她,他的心都會跳得很快……他想,這就叫作喜歡吧。
她是第一個讓他心動,讓他喜歡上的姑娘。
「那次去贖人,明明都是我想盡的辦法,卻讓你占了個便宜,叫她將你視作救命恩人,你卻還總是對她冷言冷語,我每回都氣不過,想把你這傢伙狠揍一頓,讓你知道我的女人不是好欺負的……」
長亭里,姬文景眸光一緊,乍然變了臉色:「孫左揚,你有病吧?什麼你的女人?一次意外而已,什麼也沒發生,你空口白牙,就想毀了人家名聲不成?」
孫左揚被這一嗆,俊臉有些訕訕,卻仍梗著脖子道:「就算現在不是,將來總有一天也會是的,我會上趙府提親的,我告訴你,她會是我的,一定會是我的!」
說完,孫左揚轉身踏出長亭,拂袖而去,姬文景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眉頭深鎖,慢慢握緊了手心。
趙清禾醒來時,晚霞漫天,風掠四野,瑰麗的光芒照進亭中,她還來不及為這動人心魄的美驚嘆時,已先被旁邊作畫的姬文景嚇了一跳:「姬師兄,你,你什麼時候來的?你怎麼會在這裡……」
姬文景坐在石桌旁,執筆作畫,神情淡淡,頭也未抬:「怎麼,這石桌刻了你的名姓,只許你用來睡覺,不許我用來作畫嗎?」
他語氣裡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說不清是在氣趙清禾毫無防範之心,亭中說睡就睡,太不懂得保護自己了,還是在氣她……那次醉酒輕薄了孫左揚之事。
眼睛?孫左揚的眼睛哪裡好看了?蠻牛一般,一絲秀氣也無,不是濃眉大眼就稱得上好看的,能不能有點審美能力?
姬文景越想越胸悶,筆下力度一重,一抹緋色畫偏了,他眼皮一跳,趙清禾顯然也發現了,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姬文景目光定定,筆鋒一轉,將錯就錯,索性在那畫偏之處又添了幾筆,變作另一番瑰麗景象。
趙清禾看得瞠目結舌,好半天才嘆聲道:「姬,姬師兄,你好厲害啊!」
她不由站起身,彎腰俯頭,更加湊近去看姬文景的畫,幾縷長發搖曳在胸前,她自己都未察覺,那發梢正擦過姬文景耳邊,他手微微一抖。
姬文景深吸口氣,趙清禾又湊近了些,他耳尖一紅,似被人撓了一下癢,心頭微盪,晚風之中,趙清禾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縈繞在他左右,像初春的月梧花一樣。
他竟一點也不排斥,只是……有點熱。
好不容易作完一幅長亭晚霞圖,姬文景如釋重負,趙清禾也站起了身,眸中滿是讚嘆:「好美啊,比剛剛天邊的晚霞還要美,雖然畫在紙上,但好像躍然眼前……」
「你喜歡嗎?」
姬文景忽然開口,趙清禾一愣,姬文景伸出修長的手指,將那幅畫向她一推,「送給你。」
「又,又送給我嗎?」趙清禾瞪大眼,有些受寵若驚,姬文景點點頭,風中一張臉俊美絕倫,難得浮出一絲笑意。
「只是,以後……離孫左揚遠一點。」
亭子裡沒頭沒腦響起這句話,趙清禾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什麼?」
反應過來後,她才望著姬文景漆黑的眼眸,慌忙擺手道:「不,不是的,我,我跟孫師兄沒什麼的,話都未說過幾句,我對他沒有……」
「我知道你沒有,可你能攔著狗惦記包子嗎?」
姬文景乾脆打斷,看著趙清禾愣愣的樣子,也不再深說下去,只話鋒一轉:「你這段時間都會在這裡溫書嗎?」
他抬頭:「不介意多我一個吧?」
趙清禾呼吸一顫:「你,你也要溫書?」
「怎麼,嫌我分了一方席位,亭子裡擠得慌?」
「當,當然不是……能跟姬師兄在一起溫書,再,再好不過了!」
趙清禾心頭如小鹿亂撞,在石桌旁坐了下來,緊張地看著姬文景,小心翼翼道:「那姬師兄,你每天都會來嗎?」
姬文景反問她:「你會來嗎?」
趙清禾忙道:「我會,我會的。」
姬文景笑了,晚風揚起他的長髮,他衣袂翩飛,霞光籠罩下,面容俊美出塵,好似畫中人一般,勾起唇角,只輕輕說了五個字:
「那我也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