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岐島一片黑影又掠上了金陵台,刀芒相見,這一回似要來真的,那些之前才包紮好胳膊的弟子們驚惶失措,亂作一團,付遠之自台中央站起:「辛師姐,你……」
「我和你的交易結束了,我只說過暫時不要他們的胳膊,有允諾一直不動手嗎?」她雙目狠厲一瞪付遠之,呼吸紊亂,手中的鎏金珍瓏九連環攥得死死,整個人像喪失了理智般,只想以極端手段逼迫暗處的那人現身。
「我數三聲,你再不出來,我就砍掉這十個男弟子的右手!」
「三。」
「二。」
駱秋遲雙眸緊閉,額上冷汗涔流,體內真氣亂竄,他等不了恢復到六成了,形勢逼人,他少不了要博上一把!
「一。」
辛如月厲聲一喝:「動手!」
那些黑衣人齊刷刷舉刀,駱秋遲暗自提氣,一觸即發之際,辛如月卻忽然又道:「等等!」
無數把短刀停在半空,黑衣人扭頭,辛如月負手上前,掃過亂糟糟的金陵台,將目光落在了最中央的那群女弟子身上。
「我差點忘了一件事……」她緩緩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陰冷笑意:「你最是憐香惜玉,砍幾隻臭手,恐怕比不上毀掉一張美人皮吧?」
話一出,滿場女弟子個個花容失色,眼神驚恐不已,有膽小的當即哭了起來。
「你說說,我該挑哪一個好呢?」
毒蛇一般的冰冷聲音中,全場不寒而慄,那些女弟子們身旁的師兄們,都不由挺起胸膛脊背,想要護住同門師妹。
付遠之第一個握緊了聞人雋的手,孫左揚也連忙拉過趙清禾,姬文景回眸看了過來,正對上趙清禾一張蒼白纖弱的臉,他眉心微皺,卻什麼也沒說,只將腦袋昂得更高了一些,不易察覺地遮在了她前面。
冷風肅殺,一個眼尖的黑衣人已掠進了台中央,在一片駭然驚惶中,一指聞人姝:「小宮主,這個好,艷冠群芳!」
聞人姝不可抑制地尖叫起來,絕美的一張臉惶恐失措,其他女弟子也齊齊露出駭然之色,不約而同地想起那青州岩洞裡,聞人姝也是這樣被一眼挑出。
果然在這樣的時刻,美貌只會是一種災難與負累。
「姝兒!」孫夢吟想要護住聞人姝,聞人姝卻還是被那黑衣人伸手一拎,就要拖出來時,辛如月冷冷的聲音卻已響起:「不要這個,要旁邊那個。」
聞人姝的旁邊,正是一襲柳色紗裙的聞人雋!
付遠之手一緊,那黑衣人也愣了愣,上下打量了一圈聞人雋,又看回手裡的聞人姝,一時有些難以撒手:「小宮主,這,這……」
「蠢貨!」辛如月已飛踏上台,一把推開那黑衣人,徑直彎腰,猛一扣住聞人雋肩頭,「我說這個就這個!」
她挑眼看向周遭樓閣,陰聲道:「你們知道什麼?那負心人自恃高潔,道貌岸然,最愛的不是艷光四射的大美人,而是這種書卷氣滿身的清麗佳人。」
她說著霍然抽出腰間短刀,扭過頭,狠狠捏起聞人雋的下巴,冷笑道:「我當年不就是裝成這副模樣才入了你的眼,得盡你的憐惜嗎?」
「阿雋!」趙清禾失聲道,卻被孫左揚緊緊拉住,姬文景亦是下意識地抓住她另一隻手。
那頭聞人雋被迫仰首,對上辛如月灼熱的目光,一張清麗靈秀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額上的花鈿更顯纖纖動人,她萬未料到自己會被辛如月挑中,心中一片愕然之餘,求生本能瞬間湧起,她顫聲艱難道:「師,師姐,我姿色平平,如何,如何能與師姐相提並論,還不及師姐萬分之一,師姐那位心上人,想來,想來不會為了我……」
大敵當前,還要什麼骨氣啊,慫就慫了點吧!
「辛師姐,不要動她,那九連環非我一人所解,她也有份!」付遠之急切上前阻攔,辛如月卻將他一把拂開,「滾開,沒你的事!」
「辛師姐,你放了她,我來替你想法子引出那人!我說到做到!」付遠之又待上前,卻被一個黑衣人牢牢按住,辛如月冷冷一笑:「你懂什麼,你根本不了解那負心人!」
她望向周遭的漆黑樓閣,笑意決絕:「只有我才能將你逼出來!」
「你說說,若是我毀了這樣一張臉,會讓你覺得毀了當年的我嗎?」
辛如月將聞人雋的下巴一扣,俯身舉起刀刃,雙眸寒光畢現:「真是叫人好奇呢,我已經迫不及待要一試了!」
隨著這一聲落下,她手中刀刃就要狠厲劃下去之際,一道人影縱身躍起,白衣翩遷,說時遲那時快,猛地撞了過來——
正是才衝破氣穴的駱秋遲,他經絡凝滯已久,一時撞來避無可避,只能生生挨了這一刀,臉上頓時裂開一條長口,鮮血噴涌,震驚全場!
「駱師弟!」孫夢吟一下捂住嘴,瞪大的雙眼難以置信。
聞人雋也渾身劇顫,一手扶住腳步踉蹌的駱秋遲,雙唇抖得不像樣子:「老,老大……」
駱秋遲與她四目相對,電光火石間沖她一笑:「怎麼辦,你今天穿得這麼美,卻被我的血弄髒了。」
他話音才落,身後短刀已如風襲來,辛如月怒不可遏:「壞我大事,找死!」
白衣飛揚,頭一偏,閃身避過,同時將聞人雋一推,這才一個轉身對著辛如月笑道:「辛小宮主,你瞧我生得怎麼樣,比她好看些嗎?你既已毀了我的臉,便饒過了她,可好?」
陽光下,那身白衣凌風翩翩,眉目戲謔含笑,俊逸面容雖染了半邊血,卻依舊風姿無雙,瀟灑動人,渾身上下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氣度,叫書院眾人都為之一振,心頭燃起了一絲希望。
辛如月驚訝的卻是,「你這武功,怎麼會……」
駱秋遲揚眉一笑,忽地伸手一指辛如月身後:「前輩,你終於出來了,這小魔女可要將咱們害死了!」
辛如月瞳孔驟縮,便趁她這回頭之際,駱秋遲踏風一掠,欺身上前,一把奪過了她手中短刀,輕巧過招間,身姿似鶴,動作如行雲流水般,辛如月驚覺過來,疾速後退,抽出腰間長鞭一甩,退到了金陵台邊上,險險脫身,手背上已被那鋒利刀刃劃出了一道血痕。
她吃痛吸氣,望了望傷口滲出的幾點血珠,不可思議地看向風中那身白衣,「好快的身法,你是哪一號人物,書院內竟也會有你這般狡猾的弟子!」
駱秋遲一擊未中,沒能擒賊擒王,完全制住辛如月,臉上之傷也隱隱作疼,卻不顯露分毫,只把玩著手中的短刀,「不敢當不敢當,無名之輩,比起辛師姐來,那還差得遠了!」
他一面笑得無賴,一面在腦中飛速想著新的對策,辛如月卻似被激起了好勝之心,對著周圍要衝上來的黑衣人揚手一攔,笑道:「都別動,我來會會這無名之輩!」
說話間,長鞭一揚,身影已如風欺近,兩人短兵相接,紫衫白衣一觸即發,轉眼便纏鬥在了半空之上。
滿場譁然,無數目光仰頭望去,其中一個黑衣人計上心來,摸出腰間玉笛,悄悄幽然吹起。
人群中,姬文景目光一變:「不好,這魔音又來了!」
他關切地看向半空中的駱秋遲,敏銳地發現他動作有所凝滯,想來一定受了那笛聲影響。
果不其然,又一陣眼花繚亂的對招之後,辛如月瞅准空隙,一鞭子抽去,正中駱秋遲的右肩,台上一乾女弟子驚呼出聲:「駱師弟!」
駱秋遲白衣翻飛,墜下半空,跌落在了金陵台外,辛如月緊隨而至,駱秋遲想要站起,內力卻因笛聲急劇流失,身子搖晃間單膝跪地,一把按住了鮮血淋漓的肩頭。
「老……駱師弟!」聞人雋一聲急呼,神色大變地想要奔下金陵台,卻被付遠之死死拽住了手,「阿雋,別衝動!」
金陵台下,黑衣人將駱秋遲團團圍住,辛如月一步步走上前,饒有興致:「原來這笛聲並非對你毫無影響,而是你自封了氣穴,留存了幾分功力,果然是狡猾的無名之輩啊!」
駱秋遲仰首一笑,唇邊帶血,一雙烏眸如蘊星河,髮絲被汗水浸透,竟有幾分動人心魄的淒艷之美,「辛小宮主不知道的東西……還多著呢!」
他語調驟然拔高,白衣飛掠而起,出人不意地一旋身,奪去了一個黑衣人的腰間劍,辛如月一驚,卻發現他持劍並未襲來,而是迎著流水長風,自顧自地比劃了起來。
那劍招如靈蛇舞動,在周遭草木清香中,輕盈纖巧,陽光灑下,每一寸都沾滿清輝,如仙人月下起舞,美如夢境。
金陵台上有不少參與了「關雎之夜」的弟子眼尖認出,紛紛驚道:「這劍法好熟悉,好像是那個……」
最為震驚的還要數辛如月,她在駱秋遲開始舞劍時,便陡然握緊了雙手,眼中寫滿了不可思議,身子也顫得越來越厲害。
終於,駱秋遲舞完了最後一招,眉眼一挑,劍尖如秋水盈盈,搖曳著輕旋一晃,指向了辛如月,一朵飛花飄然而下,恰巧落在了劍尖之上,白衣含笑,烏髮飛揚,風中如籠薄光,飄逸似夢,不勝繾綣。
辛如月看著這一幕,心頭一震,整個人呆在了原地。
而哐當一聲,駱秋遲已無力再撐,指尖陡然鬆開,扔了劍,鮮血淋漓的胳膊再也抬不起來了。
辛如月一激靈,似猛然回過神般,快步上前,激動不已:「你是誰?你怎麼會這套碧海青天劍法?」
「碧海青天?」駱秋遲低喃著,心上計量起來,按住汩汩流血的胳膊,起身抬頭一笑:「我如何不會,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自然是前輩教與我的了。」
聽到駱秋遲吟出那句詩後,辛如月神情一震,呼吸紊亂:「前輩?你當真認識那負心人?還學會了這套碧海青天劍法?」
駱秋遲心下一動,暗喜自己賭對了,不由望著辛如月點頭道:「每月二十六日,前輩都會在月下舞劍,他著白衣,秋水眸,身姿清逸,貌如謫仙,晚輩曾有幸得他傳授,領教過他的絕世風華,永生難忘。」
這話里半真半假,幾處特徵均清晰點明,最易讓人上當,辛如月果然激動起來,握緊了手中長鞭,「二十六日,每月二十六日,那負心人居然還記得,還記得我的生辰,我當年說一年一次好生難等,若是每月都過一次生辰該有多好,原來……」
她眸中有淚光閃動,陡然看向駱秋遲,聲音一厲:「你沒騙我,每月二十六日,那負心人當真會在月下舞劍?」
駱秋遲點點頭,面上神情愈加肅然:「前輩從未有一日忘記過辛師姐。」
辛如月身子一顫,眸中又是難以置信,又是瘋狂炙熱,水霧愈加瀰漫了一雙眼眸,駱秋遲見狀,趁熱打鐵道:「事已至此,不瞞辛師姐,在方才兩柱香前,前輩就已經離開竹岫書院了,他愧於與師姐相見,但晚輩眼見事態將到不可收拾之地,少不得要引師姐與他一見了。」
「愧於與我相見……」辛如月唇角翕動,眸中痴狂愈甚,駱秋遲暗道自己又矇混過關了,果然,辛如月抬首對他狠厲一喝:「你帶我去,若是找不到那負心人,你也不用活著回來了!」
金陵台上,一眾師生為之一驚,他們心知肚明,駱秋遲哪認識什麼前輩啊,又能帶辛如月去哪找那怪人呢?他將自己置於這般險境之下,該如何是好?
然而長空之下,駱秋遲只是垂眸稱是,面上毫無異樣。
他心思急轉下,只道為今之計,先將這小魔女引出書院再說,待半路之上,他功力慢慢恢復,再尋脫身之法,左右先保住一院師生,其他再想辦法。
思及此,他抬頭笑道:「那辛師姐便隨我而來,我帶你去前輩獨居之處。」
辛如月手握長鞭,示意他帶路,「混小子,你若敢騙我,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不,是在你這張俊俏的臉蛋上,再狠狠劃上幾刀,讓你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醜八怪!」
駱秋遲一愣,心中有些哭笑不得,這小魔女果真是小女兒心性,用這種威脅女子的話來威脅他,實在太好笑了,他一個大男人,毀個容而已,怕什麼?真要威脅起來的話,她應該說,斷了他的子孫根才對……
腦中亂七八糟想著,面上卻絲毫未露,駱秋遲按住受傷的肩頭,對辛如月道:「我如何敢在師姐面前耍花樣,師姐,請吧。」
他說著正要邁步,金陵台上的聞人雋卻失聲喊了出來:「駱師弟!」
駱秋遲背影一動,餘光一瞥,側顏在風中俊逸落拓,他笑了笑,卻沒有回頭,只是一邊為辛如月帶路,一邊繼續道:
「前輩對辛師姐一直念念不忘,在晚輩面前也時常提起,多有抱憾,晚輩雖不知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但其中一定多有誤會,不然前輩也不會一生未娶……」
「一生未娶?」辛如月腳步一頓,眼裡原本在聽到「念念不忘」時,透出的一股柔情,轉眼被狠厲之色替代,她幾乎是尖聲道:「混帳東西,你居然敢騙我?!」
琅岐島眾人即刻斷了駱秋遲的前路,辛如月一鞭子抽去,纏住他腰肢,將他狠狠甩回了場中,撲通一記,那身白衣重重跌在了金陵台下,台上一片驚慌大亂,個個關切探首,那竹岫四少也擠出人群,冒出一個腦袋,俯身著急喊道:「駱兄,駱兄,你沒事吧?」
駱秋遲撐起身子,吐出一口血水,對著辛如月似笑非笑:「師姐這是何意?」
他心裡已知自己說露餡了,但面上還強裝著迷糊不解之態,事實上,他此刻也的確迷糊極了……難道他蒙錯了,那院裡的怪人居然娶了老婆?可是不該啊,戲文里這種人不都該一生不娶麼,而且他按照那些隻言片語推測下來,也不該有錯啊……
但已容不得他多想,耳邊驟然響起一陣悽厲笑聲,辛如月隱現狂態,鞭風如雨而至:「一生未娶?太荒謬了,你這狡猾的東西,那負心人欺我騙我就罷了,連你也敢來騙我,你真當我不敢對你們竹岫書院的人下殺手嗎?!」
誰當你不敢了,姑奶奶你太敢了好嗎!
駱秋遲閃身一避,心內腹誹不已,堪堪躲過幾鞭,那笛聲卻又如影隨形傳來,他氣脈再度受阻,又一次使不出力來,眼見辛如月紫衣狠厲,一記長鞭兜頭就要抽下時——
一支毛筆忽地從斜刺里飛出,攜疾風之勢,叮的一聲,直接擊開了那道長鞭,滿場譁然!
「碧海青天,悠悠十載,故人重逢,何必如此?」
天邊響起一聲幽長嘆息,漆黑的樓閣之中,陡然飛出一人,白紗飄飄,長發如瀑,與明淨山水融為一體,陽光下宛如謫仙一般。
眾人仰頭望去,只覺月射寒江,一股仙氣撲面而來,那飛入長空的身影飄渺脫俗,周身如籠薄霧,風姿令人不敢逼視。
辛如月手中長鞭墜地,淚盈於睫:「你終於出來了,你終於肯見我了……」
那身白衣飛旋落下,長發飄在風中,似乎帶來一股草木幽香,背對眾人輕盈落定。
流水潺潺中,辛如月目光如痴如訴,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人,唇角顫動,終是吐出了那個在心中百轉千回,縈繞了無數遍的名字——
「殷、雪、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