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付遠之來了

  爐中檀香繚繞,案上宣紙攤開,白皙修長的手提筆蘸墨,行雲流水地寫下了「駱秋遲」三個字。

  聞人雋盯著那俊逸字跡看了許久,手心微顫,忽地哽咽了喉頭:「老大,我,我……」

  駱秋遲隨手扔了毛筆,抓起酒壺醉飲一口,廣袖一拂,斜倚著瞥向聞人雋:「小猴子,你又要說什麼噁心的話嗎?」

  「不是,我只是,只是……」聞人雋眼中波光閃爍,望著駱秋遲囁嚅了半天,才紅著鼻頭一聲道:「老大,我可以抱一抱你嗎?」

  駱秋遲不防聞人雋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差點被酒水嗆到,抬袖咳了幾下後,才雙臂一伸,無所謂道:「來吧。」

  話音一落,那道纖秀身影已經撲進了他懷中,雙手緊緊抱住他後背,淚水洶湧而下,灼熱地淌進他脖頸之中。

  「對不起,對不起……」

  泣不成聲的歉意迴蕩在屋中,聞人雋從來沒有這麼傷心過,只因她也是竹岫書院的弟子之一,那個悲涼的故事裡,顛覆的不僅是一個人的一生,也顛覆了她過往的一些認知。

  她這才明白,為何那個虎虎生威的東夷山君,要抓了竹岫書院的弟子,燒了那一塊塊宮學玉牌,當年那段往事裡,一個戲耍了他的感情,一個竊取了他的功名,人生之中最重要的東西盡數失去,試問他如何能不對竹岫書院恨之入骨呢?

  而她也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身處的浩蕩宮學,並不是天底下最榮耀,最光明的所在,它也有陽光照不見的黑暗角落,只是那些殘忍的黑暗她不曾看見罷了。

  掀開的冰山一角中,只露出了一個「駱衡」,藏在水面底下的,會不會還有其他的「駱衡」呢?那些更深處,更錯綜複雜的東西,她簡直不敢再去想。

  而更讓她心酸難過的,還是她眼前緊緊抱著的這個人,這個有血有肉,重活一世的人。

  「老大,你當時撕了那兩封信,是不是……不僅僅為了放下過去?」

  顫聲問出這句話後,聞人雋明顯感覺抱住的身子一頓,於是她便明了了,閉上眼,淚水更加肆意漫出。

  當時那個還叫「駱衡」的書生,之所以會撕了信那樣說,其實除了真心想告別過去外,還有著別的原因吧?

  時過境遷,當年兩個害慘他的當事人,一個告老教書,一個興修堤壩,叫歲月洗滌了初始面目,算起來都不是十足十的「壞人」,那時的「駱衡」,其實是下不了手,有心想放他們一馬吧?

  說到底,就算外表再怎麼粗獷,身上再怎麼染滿匪氣,他的內心深處也都還是柔軟的,柔軟到……甚至有些多情而念舊。

  不然他不會每年花神節都下山一趟,颳了鬍子,換回原來的書生裝束,感受一番煙火人間的氣息,攫取一絲久違的溫暖,然後獨自回去,點上檀香燭,寂寂地寫下那些悲涼的詞句詩賦。

  該怎麼形容東夷山君這個人呢?不,是駱秋遲,這個她現在緊緊抱住的駱秋遲,他真的,真的……非常非常有「人」的味道。

  愛人、功名、志向、義氣,他沒有辜負任何一個,即便物是人非,滿身風霜,依舊默默承受,保有初心。

  「老大,老大你怎麼……」聞人雋越想越難過,越想越心疼,淚水都將那片肩頭盡數打濕了:「怎麼這麼好啊……」

  駱秋遲抱著懷裡這溫熱的小小一團,像抱著從前的小猴子一般,只是有些哭笑不得:「我說,你是不是給我加了很多奇怪的猜想?有些東西聽聽就行了,別入戲太深了啊,哭夠了就從我身上起開,眼淚鼻涕一大把的,真夠噁心的。」

  聞人雋的那些小心思自然瞞不過駱秋遲,雖然遭到了他的否認,但聞人雋心底還是篤定了自己的想法。

  事實上,她雖然平日看上去書卷氣濃重,不通世事,但其實只是在某些方面尚未開竅,愚鈍不堪,而在另一些方面,卻完全稱得上心思剔透,靈氣四溢,這點就連駱秋遲都在心中暗自驚嘆。

  聞人雋又抱了一小會兒,吸了吸鼻子,在駱秋遲要扯開她之前,瓮聲瓮氣道:「大王,雖然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了,但你還是放了我吧,我那位付師兄很厲害的,他說一定會想法子來救我,我信他,我擔心他會讓你吃些苦頭,心裡總不踏實來著……」

  「夢還沒醒呢?」駱秋遲發出一聲輕笑,俊眸微眯了道:「有些時候你真是蠢不堪言,不識人心,你那位付師兄若真會來救你,就不會一開始舍下你了,相府的大公子,你以為他的選擇只代表他一個人嗎?他表明的已經是整個相府的立場,是相府舍了你,沒有相府的支持,僅靠他一己之力,怎麼把你救出去?」

  「可是,他真的很聰明很聰明的,我從小和他一起長大,從沒有見過什麼事情能把他難住,他說的每句話也都能兌現,大王你可不要小看人。」

  「呵,那就打個賭吧。」駱秋遲拉開聞人雋,伸手一掐她臉頰,揚起唇角道:「離了相府,他什麼都不是,除非他真有通天的本事與魄力,能夠排除萬難,將你救出去,可如果是這樣,你一定對他至關重要,但他還是在一開始選擇捨棄你,可見他這人理智過頭,現實而涼薄,對自己都能狠得下心來。」

  「這樣的人,的確會是個可怕的對手,但世間少有,除卻狠心外,還得智計無雙,簡直萬中無一,我不相信他恰好就是。」

  「所以,我賭他不會來。」

  晨光微現,風掠四野,樹影斑駁,帶著一絲清冽涼意。

  付遠之站在樹下,面目沉靜,眸光無波無瀾,注視著遠方,只是背在身後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一支白玉長笛。

  當枝頭一滴露水輕輕墜落,浸入他衣襟後,遠處馬蹄聲響,他抬眸一望,握住玉笛的手一緊。

  他知道,他等的人來了。

  「你是何人?何故攔在此處?」

  駿馬嘶鳴,堪堪停下,馬上傳來一記冷清的聲音,循聲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白袍銀鎧,英姿勃發,少年面如冠玉,眉目俊秀至極,眼神卻也同聲音一般,冷冷清清的,周身帶了幾分凜冽寒意。

  這便是傳說中的「玉面戰神」,杭如雪了。

  他身後是兩隊同樣停下來的親兵,個個皺眉望著攔在路中的那道身影,有急性子的已經一聲吼道:「哪來的小白臉,滾滾滾,我們將軍急著入宮呢!」

  付遠之仰頭眸光沉靜,不以為忤,只是淡淡一笑,對著杭如雪遞上手中的玉笛。

  「杭將軍可識得此物?」

  杭如雪原本的冷清,在見到這支玉笛後,化作了三分詫然:「這是……你究竟是何人?」

  付遠之一動不動,緩緩道:「這支玉笛的主人,是我的外公,我母親姓鄭。」

  聽到「鄭」姓時,馬上的杭如雪目光一動,上下審視了一番付遠之,眼神幾個變幻後,低低開口:「果然,眉目相仿,帶了幾分先師的氣質,你是……相府的付大公子?」

  他還不待付遠之回答時,便已先握緊韁繩,一揚眉:「是相府讓你來找我的?」

  「不,我只代表我自己。」

  「你自己?」

  杭如雪微微皺眉,他知他等在這,還拿出這玉笛信物來,必有要事,他還以為是相府的意思,希望由付遠之出面,對他進行拉攏親近,就像朝中其他黨派一樣,可這回,答案倒令他有些意外了。

  杭如雪年紀雖小,興許比付遠之都要小上一兩歲,但卻是個征戰沙場無數的武將,說話不喜歡拐彎抹角,當下開門見山道:「既非相府授意,那麼說吧,你想用先師的這支玉笛換什麼?」

  付遠之一怔,不料杭如雪如此直白,他笑了笑:「杭將軍果然心思剔透,洞若觀火,我別無所求,只想換一個談話的機會。」

  「若還是你父親那些陳詞濫調,大可不必了,每回入京面聖,都要被幾幫人拖住,耳朵都要聽得起繭子了。」

  付遠之神色不變,只是言簡意賅地吐出一句:「跟相府絕無一分一毫的關係,我外公一生剛正,素恨結黨營私,我是不會髒了他留下的這支玉笛的。」

  馬上的杭如雪眉心一動,總算收起了輕蔑之態,定定望著付遠之,沉聲道:「多久?我要進宮面聖,耽誤不得。」

  「一盞茶便可。」

  「行。」白袍翻身一躍,乾淨利落地下了馬,徑直取過付遠之手中那隻玉笛,走入林間,頭也不回地道:「就一盞茶,希望你所言非虛,不要污了先師清譽,辱了鄭氏門楣。」

  青州,東夷山,春意盎然。

  屋裡,聞人雋撐著下巴,看著鏡子前,披上外袍,繫緊長靴,腰間插上匕首,滿臉大鬍子的……東夷山君。

  「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啊……」

  一眨眼,大半月倏忽而過,所有檀香燭都燒完了,駱秋遲的鬍子也長出來了,將滿頭長髮披散下來,遮住了俊美的一張臉,就又變回外人眼中那個統領十八寨,赫赫威名的東夷山君了。

  聞人雋捂臉哀嘆著,拖長了音,可憐兮兮道:「大王,可不可以不出去啊,這裡挺適合你的,咱們再多待一會兒吧?你看你還有一邊鬍子沒長好呢,還有很大的生長空間,你不要扼殺了呀……」

  東夷山君走過來拎住聞人雋的衣領,對她陰森森一笑:「你趁我喝醉了,偷偷拔我鬍子,我還沒跟你計較呢,再嚎喪就把你扔出去!」

  聞人雋一個激靈,立刻慫猴上身,臉上陡然變作萬般驚嘆讚美:「大王這一身真是挺拔英武,氣勢非凡,虎虎生威,讓人不敢直視,尤其這把大鬍子,簡直是上天最好的恩賜,整個東夷山也沒誰了,大王不愧是大王!」

  東夷山君忍不住笑出聲來,實在看不下去聞人雋的慫樣了,一揮手:「滾滾滾,快收拾一下,胖鶴瘦龍還在外頭等著呢,今天弟兄們一定備了大桌酒菜,迎我出關,你可有口福了!」

  聞人雋有氣無力地答了聲「是」,對那口福顯然一點興趣都沒有,轉身聳拉著腦袋,慘兮兮地飄到門邊,叫東夷山君都看不過眼了,到底一聲喊住了她:

  「喂,你是去奔喪嗎?要不要這麼如喪考妣?喏,我最多答應你,明年花神節再帶你到這院落里來住一段時間,可以比今年久一些,怎麼樣?」

  聞人雋哀怨地回過頭:「能住滿三個月嗎?」

  東夷山君皺眉,伸出兩根手指:「兩個月,不能再多了!」

  聞人雋心思得逞,立刻一掃愁容,歡天喜地道:「謝謝大王,大王你最好了,我這就去收拾東西!」

  人卻才拐出了門,忽地停了下來,覺得有哪裡不太對。

  她摸上了自己的臉頰,後知後覺,不對啊,我為什麼這麼高興?難道明年我還要留在這山上?我到底在高興些什麼?

  真是太可怕了,一不小心就被東夷山君繞了進去,拍拍腦袋,聞人雋趕緊把那些念頭甩出去。

  卻還是按捺不住心底一絲雀躍,她這邊進房收拾東西去了,那邊東夷山君還在整理著自己的大鬍子,院裡卻忽然傳來氣喘吁吁的狂奔聲,房門被驟然拍響,外頭一胖一瘦兩道身影扯著嗓子道:

  「大王,不好了,不好了!官兵來剿匪了!」

  兩扇門同時被推開,東夷山君和聞人雋異口同聲道:「什麼?」

  東夷山君大步跨入院中,眸光一緊:「剿匪?他們怎麼摸到這的?」

  「是上回,上回那個撥算盤的傢伙,他帶的路!奶奶的,上山時明明蒙住了他的眼,他居然還能畫出地形圖來,領著一個銀袍小將軍,把弟兄們打得是落花流水,節節敗退,太他娘的嚇人了,也不知,不知是哪裡請來的怪物!」

  瘦子喘氣不及,語無倫次著,旁邊的胖子連忙補充道:「是玉面戰神,玉面戰神,杭如雪!」

  「是他?」東夷山君語調上揚,神情登時古怪起來,這名頭實在太大,由不得他不吃驚。

  倒是聞人雋,手裡還拿著一件衣裳,傻愣愣地站在門邊,直到東夷山君大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胳膊時,才堪堪回過神來。

  「小猴子,恭喜你,你家大王賭輸了。」

  聞人雋傻傻看著那把大鬍子,聽他似笑非笑道:「是我小覷了你那位付師兄,未料他溫文皮囊,竟是個狠角色,不愧是竹岫書院第一人,當真不錯得很啊!」

  這話幾乎從牙縫裡咬出來的,帶了幾分陰森狠辣的味道,聞人雋一激靈,趕緊抬起頭,抓住東夷山君的手:「大王,你不會殺了付師兄吧?」

  東夷山君將她的手一甩,冷冷一笑:「是他端了我的老巢才對,誰死誰手裡還不一定呢!聽著,你留在這,哪也不許去,我去會會你那了不得的付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