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駱老大失蹤

  杭如雪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確切地說,是兩個夢疊加在了一起。

  青州東夷山上,大風獵獵的崖頂,他手中銀槍如龍,狠狠刺穿了那方英挺的肩頭。

  血腥味撲面而來,那人踉蹌後退,在大風中被他逼落了山崖,他一雙眼睛好看極了,像抓了漫天星河塞進去一般。

  畫面卻陡然翻轉,漫天飛雪的括蒼谷之上,又是一方懸崖峭壁邊,這一回,他卻同他站在了一起。

  跋月寒帶著人馬將他們團團圍住,殺氣凜冽:「你們逃不了了!今日就讓你們葬身在這括蒼谷!」

  刀光劍影,天地喑啞,飛雪肅殺。

  這一次,是真的走投無路,深陷絕境了嗎?

  無數支離破碎的畫面一閃而過,最後的最後,是那道俊挺身影撲上前,替他擋下了跋月寒致命的一刀。

  「不!駱秋遲!」

  他長聲嘶喊著,熱血濺了滿臉,下意識伸出手,那道身影卻跌落山崖,只有冷風穿過他的指縫間,全身湧起一陣刻入骨髓的冷。

  「駱秋遲!」

  昏暗的營帳中,床上人猛然坐起,滿頭冷汗。

  外頭寒風呼嘯,他長睫微顫,一時有些恍惚,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他又看著他墜崖了,第二次了,血濺長空,像只斷線風箏,堪堪墜落。

  這兩次,卻都是因為他,他又將他……害死了嗎?

  「駱秋遲,駱秋遲……」床上的杭如雪忽然慌了起來,四處張望著,聲音嘶啞得厲害:「你別跟我玩了,你在哪裡?都是我在做夢對不對?」

  帘子被人掀開,一道纖秀身影端著藥,走了進來,「杭將軍,你醒來了?你還好嗎?」

  杭如雪身子一僵,慢慢轉過了頭:「葉,葉陽公主?」

  他對上那張清美的面容,覺得自己手腳冷得都在發顫,「你怎麼會在這裡?」

  葉陽公主盯著他,仿佛一眼看穿了他心底所想,美麗的面容上隱含了一絲不忍,卻終是道:「不是我在這裡,是……我們。」

  包括一股先頭援軍與糧草、西夏援兵、扶桑援兵、破軍樓上下……一共四路援軍,總算穿過風雪,全部集結在了這括蒼谷。

  杭如雪怔怔聽著,呼吸微顫,他似乎只做了一個夢,醒來後卻恍如隔世。

  葉陽公主在他床頭坐下,手中的藥繚繞著清苦的熱氣,她輕輕道:「你身受重傷,昏迷了很久一段時間,軍中上下都很擔心你……」

  「還好有破軍樓在這裡,鹿前輩帶領的一眾江湖高手中,有幾位妙手鬼醫,他們衣不解帶地守在你床邊,這才令你脫離了危險,只是你身子虛弱,還需調養一段時間……」

  「戰場上的事情你不用操心,糧草全都運來了,戰士們都能吃飽穿暖,不會再挨餓受凍了。還有西夏與扶桑也都派了將領來支援,他們驍勇善戰,更別提破軍樓那些英雄好漢了,普通的敵兵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葉陽公主在床邊絮絮說著,似乎有意想分散杭如雪的注意力,可杭如雪卻一句都聽不進去,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葉陽公主的衣袖。

  四目相對間,那張少年面孔帶著顯然易見的害怕,他喉頭滾動了一下,到底還是顫聲問了出來:「他呢……駱秋遲呢?」

  外頭冷風呼嘯,他的心也像隨著大風,猛烈跳動著。

  他多麼希望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場噩夢,那道身影沒有為他擋刀,沒有被跋月寒逼落山崖,沒有眼睜睜消失在他面前……

  可是,營帳中沉默了許久,葉陽公主眼眶一點點泛紅,卻極力平復著自己的呼吸,終是斟酌著語句,緩緩道:「大家還在……分頭尋找駱將軍。」

  杭如雪的手一顫,陡然落下,葉陽公主連忙道:「杭將軍,你別激動,雖然還沒有找到他的人,但是也沒有……找到他的屍骨,這其實,也算是個好消息,不是嗎?」

  杭如雪一動不動地坐在那,整個人失了心魂般,蒼白著臉,聲如夢囈:「你不知道,括蒼谷地勢複雜,很多被風雪掩埋的屍骨,是永遠也找不到的……」

  一說完,人卻一激靈,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葉陽公主驚道:「杭將軍!」

  杭如雪卻垂下頭,一把捂住臉,氤氳的濕意溢出指縫,他聲音喑啞至極:「我在……說些什麼?」

  不會有事的,那人一定不會有事的,他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怎麼還會再死一次呢?

  無數畫面閃過腦海,依稀就在昨日,他們還一起烤著火盆,對坐飲酒,他還笑話他像個大姑娘,喝得一點都不大氣,應該牟足了勁仰頭往下灌……

  為什麼做了一場夢醒來後,他就不見了呢?

  「杭將軍,你,你還好嗎?」葉陽公主強忍著熱淚,望著床上那道久久未動的身影,深吸口氣,一字一句道:「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哪怕當真……你也要振作起來,為了軍中上下,為了遠在皇城的陛下,為了大梁的黎民百姓,你千萬不可倒下!」

  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冰冷的手,將暖意傳入他心底,每個字都極輕又極重:「你要相信,這場大雪終會停歇,長空會放晴,一切都會過去的……」

  「一切……都會過去?」杭如雪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失神的一張臉總算有了反應,他抬起頭,看向葉陽公主,嘶啞著開口道:「公主,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人生很長,潮漲潮落,日復一日,再大的難過,再深的悲傷,也終究會有過去的一天……」

  「可是……真的會過去嗎?」

  他眼中那抹淚光刺痛了葉陽公主的心,她雙唇翕動著,還想說些什麼時:「杭將軍……」

  杭如雪已經慢慢將自己的手抽了回去,他一張俊秀的臉龐蒼白如雪,閉上了眼睛:「公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好嗎?」

  當葉陽公主離去後,杭如雪慢慢地躺了下去,仰面朝上,耳邊似乎又迴蕩起那記無賴不羈的笑聲:「杭大姑娘,怕黑怕髒怕女人,你怎麼當大將軍的,你還行不行啊!」

  唇角一揚,杭如雪笑著落下淚來,他望著虛空,囈語著:「如果你能回來,以後怎樣調侃我,取笑我,都不要緊,只要……你能回來。」

  「可是,你究竟……在哪裡呢?」

  淚水愴然而下,少年的哭聲壓抑無比,洶湧漫過了整個世界。

  大風獵獵,飛雪紛揚,另一道身影還在崖底不知疲倦地尋找著。

  「五小姐,快回去吧,再這樣沒日沒夜地找下去,人還沒尋著,你自己卻先倒下了!」

  幾個破軍樓的人緊緊跟著聞人雋,眼底滿是擔憂,唯恐她在這冰天雪地中出什麼事。

  聞人雋卻充耳不聞般,只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里,懷裡揣著一隻頭頂棋子,咧嘴而笑的陶瓷娃娃,木然地一遍遍找著。

  冷風像刀一樣割在她臉上,她卻毫無知覺,臉上的淚痕早就幹了,只是瞪大著一雙枯井般的眼睛,冒著大風雪一刻不停地搜尋著。

  「你說過的,你會回來娶我的,你不能說話不算數,我一直等著你呢,一直在等你,你說過絕不會先鬆開我的手,絕不會的,你不能扔下我,不能扔下我……」

  人越走越遠,破軍樓的人緊隨而上,軍中跟來的祥子卻臉色一變,連忙奔上前,阻攔道:「不能再過去了,不能再過去了!」

  他氣喘吁吁地攔住聞人雋,急切不已:「五小姐,那頭是個亂葬崗,晦氣極了,有許多孤墳野塋,附近村落死了什麼人,都是蓆子一卷,直接往那裡扔,好多屍體上還染著瘟疫呢,你可千萬別過去了……」

  兵荒馬亂的年頭,人命賤如草芥,連塊墓碑都不會有,荒涼得與風雪同眠。

  「亂葬崗?」聞人雋木然地眨了眨眼,懷揣那個陶瓷娃娃,卻依舊踏進了雪地中,一意孤行地往那頭而去。

  「五小姐!」幾個破軍樓的人知道勸不住她,搖搖頭,也趕緊跟上去。

  身後的祥子一跺腳,紅著雙眼,想到駱老大的身影,也顧不得許多,奔入了風雪中。

  長空下,聞人雋像著了魔一般,一具具屍體地望去,嘴裡喃喃著:「不是你,不是你……」

  冷風吹過她的亂發,她身子越顫越厲害,聲音也越來越急,整個人如陷癲狂。

  破軍樓的人剛想上前拉住她時,她卻不小心被一塊石頭絆倒,重重跌在了雪地中。

  眾人臉色大變:「五小姐!」

  聞人雋卻像掉了什麼東西般,慌亂萬分,手腳並用地在地上爬著,聲音嘶啞:「我的娃娃,我的小駱駝哥哥,小駱駝哥哥……」

  她爬向那個摔出來的陶瓷娃娃,手卻無意碰到了一張蓆子,另一個東西從那破席中滾了下來,同她的陶瓷娃娃滾作了一起。

  她瞳孔驟然放大,身子一震,不可置信。

  風雪中那滾落在一起的,不是別的東西,正是另一個陶瓷娃娃,眉清目秀的女童,頭頂棋子,咧嘴可笑——

  赫然正是駱秋遲帶上戰場,貼身不離的那個「小猴子妹妹」!

  兩個陶瓷娃娃在冰天雪地中「相逢」,又湊回了一對,靜靜立在那雪地中,卻讓聞人雋覺得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她耳邊霍然迴響起一個聲音:「小猴子,等老大打贏了仗,就回來娶你做媳婦,再也不同你分開了,好不好?」

  身子劇烈顫抖著,聞人雋扭過頭,看著那張掩蓋的破席,有什麼再也忍不住洶湧漫起,淚水徹底模糊了視線:「老,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