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東夷山。
岩洞裡,石壁潮濕,暗河流淌。
少女們蜷縮在不見天日的牢房中,相互依偎,瑟瑟發抖著,煙青色的裙角如一株株搖曳的幽蓮,不時發出壓抑的嚶嚶哭泣。
牢門前看守的兩個人一胖一瘦,對這些泣聲充耳不聞,瘦的那個只是掏了掏耳朵,轉著滴溜溜的眼睛,望著一牢少女嘖嘖感嘆:
「不愧是盛都來的女公子,宮學裡念過書的就是不一樣,瞧這個個細皮嫩肉,如花似玉的,跟山下鎮子裡的娘們根本不能比,那個詞叫什麼來著,什麼知什麼理?」
對面的胖子掀了掀眼皮,面無表情:「知書達理。」
瘦子一拍手:「對對對,就是知書達理,一眼望過去個個氣質都不凡。」
胖子繼續面無表情:「老大都教咱們念了那麼多書,你怎麼肚子裡還是一點墨都沒有?」
瘦子不樂意了,嘖了聲:「就你能耐!」
暗牢里,終於有人忍不住發出聲來:「你,你們快放了本小姐!」
那是個眉目帶些英氣的俏麗姑娘,身量略高大,在弱不禁風的一群貴女中顯得格外突出。
「我爹是兵部尚書孫汝寧,你們最好快把我放了,不然我爹一定不會放過你們,會把你們這幫匪徒通通抓起來!」
她挑起兩根長眉,瞪著微紅的眼,很兇的一副模樣,卻把門口的瘦子逗笑了:「喲,兵部尚書呀,聽起來好威武呀……喂,胖鶴,去年老大抓的那隻黑鬼,是個什麼官來著?」
對面的胖子依舊面色淡淡,這回連眼皮都懶得掀一下了:「將軍,瀘西的大將軍。」
牢里開口的少女神色一凜,瘦子卻看也不看她,繼續和胖子嬉笑閒扯:「那你還記得他的下場是什麼嗎?」
胖子有些不耐煩了,言簡意賅道:「記得,老大給了他次機會,挑了武器一對一,結果不到十招,就被老大一斧頭劈成了兩半,血淋淋地掛在……」
「別說了,別說了!」先前開口的少女尖叫起來,眼神像見到毒蛇一般:「你們這群魔鬼,你們不得好死,我不會怕你們的……」
牢房裡有人伸手去拉她的衣袖,聲音中帶著抑制不住的驚恐:「夢吟,夢吟,別再說了,且忍忍吧……」
那孫家夢吟平日在宮學中橫慣了,這次開口便被治住,想出頭都不能,只得又憤又懼地抱住身子,好一陣兒才消停下去。
一牢的貴女們齊齊鬆了口氣,門口的瘦子搖搖頭,一聲嗤笑。
卻在這時,人群里又冒出一個腦袋,怯生生的,似是鼓足了勇氣:
「兩位大哥好,我,我爹是平江首富,匯通銀號的趙氏家主,可以,可以給你們很多錢,求求你們放了我們書院的人……」
那顫巍巍說話的少女,同之前孫夢吟兇悍的架勢截然相反,一張臉蒼白如紙,纖瘦而楚楚可憐,整個人抖得不成樣子,像是風一吹就會倒。
她旁邊的孫夢吟憤然抬頭:「趙清禾,你什麼意思,誰讓你求他們了,你有點出息行不行,把我們宮學的臉都丟盡了。」
那語音結巴的少女不理會她,也不顧牢里其他人投來的驚訝目光,只繼續哀求著:「真的,兩位大哥,我,我不騙你們,只要把我們都放了,多少,多少錢都可以……」
門口的瘦子笑了笑:「平江首富麼,有點意思。」
他漫不經心地掏了掏耳朵:「放心,錢我們當然是要的,至於人嘛,得看我們老大如何決定了,放不放,怎麼放,一切都是他說了算……對吧,胖鶴?」
對面的胖子懶懶一哼:「嗯。」
一牢貴女呼吸一窒,剛才還懷有幾絲希冀的目光瞬間湮滅,有人忍不住捂臉埋下頭,咬唇又哭了出來。
這一刻,這群皇城來的「天之嬌女」終於絕望意識到,山高皇帝遠,在這座遠離盛都的邊陲孤山,同這幫匪徒講任何道理都是沒有用的,他們口中的「老大」就是操控一切的命運之主,再滔天的權勢,再驚人的財力,在他面前也同一隻螻蟻一樣可笑。
而接下來瘦子說的一番話,更是讓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別哭哭啼啼的了,待會我們老大要來,在你們中間挑個陪他喝酒的,你們的運氣來了。」
話一出,滿牢少女盡皆變色,如果說之前她們還在極力忍耐著,保持世家貴族的淑女風範,那麼此刻那些惶恐不安再也壓抑不住,如洪水般渲泄而出,牢中瞬間一片慟哭混亂。
瘦子未料到反應這麼大,沒好氣地拍拍牢門:「安靜點!你們懂個屁,你們還配不上我們老大呢,他是世上最英武俊朗的好兒郎,頂天立地的真男人,你們也不在青州這塊地兒打聽打聽,誰家姑娘不把他當神一樣供起,能陪他喝酒,是你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哭哭哭哭個屁啊!」
瘦子的怒吼沒能平息一室動亂,反而令少女們的哭聲越來越大,對面的胖子皺眉捂住耳朵,有些哀怨地瞅了他一眼。
一片混亂中,角落裡伸出一隻手,悄悄地拉住了一抹煙青色的裙角。
「四姐,你別怕,待會你就躲在我身後,我不讓那山大王瞧見你……」
湊近的竊聲讓角落裡那道纖秀背影一顫,少女回過頭來,一張堪稱美艷絕倫的雪白臉龐,正是奉國公家的嫡女,聞人姝。
拉她的也不是別人,而是她同父異母的五妹,素來未放在眼中的庶出女兒,聞人雋,她有些意外,泛紅的雙眼愣愣地與之對視。
聞人雋於是又湊近了些,掏出素淨的手巾為她抹眼淚,將剛才那話又重複了一遍,末了,緊緊握住她的手,壓低聲音:「四姐聽清楚了嗎?」
聞人姝眨了眨眼,一時忘了作出反應,只是一張臉更顯纖柔惹人憐。
她平日自恃身份,並不與這「五妹」如何親近,即便是一同上宮學,也要分乘兩輛馬車,以示身份尊卑區別,並且,她深知這個「五妹」的性子,愛書成痴,平日都默不作聲,行事內斂,甚至有些書呆子氣,她委實沒有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挺身相護。
「好……多,多謝五妹。」
到底回過神來,聞人姝不欲再想太多,非常時刻,她也顧不上嫡庶有別,先承了情保身再說。
才往聞人雋小小的身後藏好,便有腳步聲自牢門外由遠至近傳來,所有人心頭一緊——
是那位占山為王,名震青州,十八座匪寨奉之為首,所謂的「東夷山君」來了。
「都抬起頭來。」
岩洞裡暗河流淌,壓迫人心的氣勢在牢房裡瀰漫著,少女們渾身顫抖著,腦袋幾乎要埋到衣服裡面去了,個個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我說,都抬起頭來。」
直逼人心的氣勢愈發濃烈,聲音不凶,也談不上多溫和,卻意外地低沉動聽。
瘦子急了,上前揮手:「抬頭抬頭,都什麼毛病,再不抬頭老子就上來硬掰了!」
少女們個個如臨大敵,生怕瘦子的手碰到自己,驚慌不已地抬起頭來,卻嚇得嗚咽一聲,險些哭了出來。
面前那道身影挺拔而立,高大如松,亂糟糟的鬍子把整張臉都遮住了,根本辨不清模樣,只露出一雙亮得嚇人的眼睛。
聞人雋也在抬頭的一瞬間被煞到,腦中登地冒出一個詞:虎虎生威。
簡直,簡直不像個人,像頭山中呼嘯的……猛虎。
她身後的聞人姝顯然也被嚇到,身子劇顫地就要低下頭去,卻被那道低沉的嗓音叫住,大手一指。
「你,出來。」
聞人姝瞬間煞白了臉,所有女公子也同時望向她,一旁的瘦子已經開始驚艷嘖嘖:「老大眼光就是好,這個是裡頭最漂亮的,先前都沒注意到,擱角落裡藏得夠嚴實……」
聞人姝尚面無人色時,那隻大手已伸過來拉她,不容拒絕的威儀。
「你,陪我喝酒。」
聞人姝一個激靈,陡然發出一聲尖叫,拼命掙扎著:「我不會喝酒,求求你,求求你放過我……」
她嚇得幾乎要暈厥過去,卻被拖得幾個踉蹌,滿牢的貴女都慌了,恐懼一觸即發,哭聲夾雜著求情聲,那孫夢吟與聞人姝向來交好,此刻更是急得死死拉住她:「姝兒,姝兒……」
就在一片混亂中,一個嫩生生的聲音突兀響起,擋在了聞人姝身前。
「我,我會喝酒!」
那忽然冒出來的小小身影正是聞人雋,她語調有些發顫:「大王,我會喝酒!」
瘦子一瞪眼:「叫山君!」
聞人雋立刻改口:「山君大王!」
瘦子眼瞪得更大了:「誒我說你……」
那東夷山君卻揮手阻了他,眼睛往聞人姝與聞人雋腰間瞥了過去,那裡繫著一個精緻的玉牌,刻了「竹岫書院」與各自的名姓,代表每位宮學弟子的身份,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原來是姐妹。」
大手鬆開了聞人姝,轉而拉住了聞人雋,「也好,還算人如其名。」
清雋文秀,眉目纖纖,堪堪能入眼。
聞人雋像根弱柳似地被捲走了,身後的聞人姝癱軟下去,劫後餘生地喘著氣,被孫夢吟緊緊摟住,旁邊的趙清禾卻臉色慘白地叫了聲:「阿雋!」
聞人雋在那東夷山君身邊,背影抖了抖,沒有回頭。
屋裡暖煙繚繞,簡單幹淨,壁上掛了彎弓與長刀,獨居多年的模樣,與聞人雋想像的「虎穴」大不相同。
但她還是發自心底的膽寒,尤其是她在為東夷山君斟酒時,那隻大手按住她的一瞬間,她一個哆嗦,差點把手中酒壺扔了出去。
「你哪裡會喝酒,騙人都不會。」
那東夷山君微眯了眼,盯緊聞人雋腰間的宮學玉牌,似是心情極不佳,悶了一口酒後,揮手不耐:「滾滾滾,不要你倒了。」
聞人雋如蒙大赦,正要退到一邊,那東夷山君卻攫住她的眼眸。
「給我唱個曲兒來聽聽吧。」
冷汗自背後流下,聞人雋從沒覺得時光這麼難捱過,她被屋裡的暖煙燻得有些呼吸不過來,臉頰微紅,那細如蚊吶的唱聲連自己都聽不下去了,果然,才硬著頭皮哼了幾句,那東夷山君便煩躁地將酒杯一頓。
「唱的是個什麼鬼,喪樂都比你好聽!」
聞人雋腳一軟,笑得比哭得還難看:「大王我還是給你倒酒吧。」
東夷山君嫌惡地瞪了她一眼,揮揮手:「唱歌不會,跳舞總會吧,宮學就沒給你們上過禮儀課嗎?」
聞人雋腦中一閃,回憶起來,生怕再惹猛虎不悅,「有有有,跳舞我會,我會跳……」
她絞盡腦汁開始想祭天的時候,台上那大祭司是怎麼跳來著,邊想邊在東夷山君如炬的目光下,僵硬地擺出架勢。
心一橫,牙一咬,死就死吧。
「嚯——」
隨著一聲大吼,那道纖秀身影拍腿跳了起來,嘴裡還念著不成調的符咒,整個人像在跳大神一般,柔軟的腰肢怪異地扭動著,無一絲風情不說,還帶著違和至極的滑稽感。
屋裡暖煙瀰漫愈甚,東夷山君的臉越來越黑,終於忍不住一拍案幾:「夠了!」
「就這點道行也敢替人出頭。」他起身,像是要去抓聞人雋,「原想指望你給我解點悶兒,結果這也不會,那也不會,你到底會什麼?」
聞人雋嚇得一個激靈,拔腿就跑,跟東夷山君在屋裡繞起圈來:「大王恕罪,大王恕罪,我再想想,我還會,還會……我還會講故事!」
「少再蒙我了,講給自己聽吧!」東夷山君酒勁上頭,不欲再忍,眼見伸手就要扣住那個小小肩頭時,忽聽到少女一聲尖叫。
「真的,我會講,會講《山海經》!」
她說著抱緊身子,閉上眼,也不等東夷山君如何反應,一口氣徑直不停歇地背了起來:「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負子,有兩黃獸守之。有水曰寒署之水。水西有濕山,水東有幕山。有禹攻共工國山。有國名曰淑士,顓頊之子。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
講著講著,屋裡忽然沒了聲響,聞人雋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竟看見東夷山君低著頭,神情複雜地望著她,她心一顫,那道英武身影已經低沉開口。
「背得不錯,這是《大荒西經》那一卷,講講《海內東經》吧。」
說完轉身竟坐回案幾前,又為自己斟了杯酒,見聞人雋還傻愣著,不由催道:「講啊。」
聞人雋如夢初醒,心跳如雷間,既驚訝東夷山君對《山海經》的熟識程度,又慶幸自己「逃脫一劫」。
她挑了個不遠不近的位置小心坐下,平復翻湧的情緒後,開始憶起《海內東經》那一卷。
「海內東北陬以南者。鉅燕在東北陬。國在流沙中者埻端、璽,在崑崙虛東南。一曰海內之郡,不為郡縣,在流沙中。國在流沙外者,大夏、豎沙、居繇、月支之國。西胡白玉山在大夏東,蒼梧在白玉山西南,皆在流沙西,崑崙虛東南。崑崙山在西胡西。皆在西北。雷澤中有雷神,龍首而人頭,鼓其腹……」
燭火搖曳,絮絮軟語中,東夷山君撐著腦袋,安靜地飲著酒,似乎聽得很認真。
不知是燭火映照著他的眉眼,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聞人雋竟覺得,那雙眼睛出奇得漂亮,似揉碎了漫天星光進去,連眼神都溫柔許多,減去一身煞氣。
而那輕敲著酒壺的手,近距離端詳才發現,竟也修長白淨,不似那把大鬍子那樣粗獷,說到鬍子,竟真有人能將鬍子留得那般亂糟糟,將整張臉都遮住了,活像頭山中猛虎……
聞人雋胡思亂想著,嘴中講述未停,不知不覺便至深夜,那隻大手終於一揮,讓她停了下來。
東夷山君長睫微顫,像是有些醉意了,漆黑的眸中浮起幾分淺笑。
「我從前也給人講過《山海經》,可比你講得好多了,你完全是照本宣科,記性不錯,卻哪裡算什麼有趣故事?」
聞人雋訕訕一笑,識時務地為東夷山君倒上一杯酒,那隻修長的手接過飲盡後,目光盯著燭火,漸漸迷離起來。
「講給姑娘聽的,當然要有趣些才行……我那時怕她聽不懂,還畫了圖,一幅一幅地與她解說,早春的風還很涼,她披了我的衣裳,花瓣落在她頭上,我竟一時都分不清,是花美一些,還是她更美些……」
低沉的嗓音帶著說不出的溫柔動聽,東夷山君大概是醉得厲害了,迷糊地憶起前塵往事,聞人雋覺得那語氣莫名哀傷,又肉麻得不符合他的氣質,當下也不敢再多聽,只埋頭倒酒,賣力地一杯接一杯,祈盼這隻猛虎更醉一些,最好醉得不省人事,再不能咆哮嚇她。
卻倒著倒著,一隻手忽然蓋住了酒杯,聞人雋抬頭,正對上那雙漂亮的眼睛。
「夜深了,睡吧。」
隨著這一聲落下,燭火熄滅,聞人雋被攬腰捲起,拋到了床上,一系列動作快如一陣風,她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時,人已落到了一個溫熱的懷中。
大手緊緊摟住她的腰肢,粗重的呼吸噴在她脖頸間,亂糟糟的鬍子扎得她生疼,雄渾的男子氣息將她整個人包裹著,聞人雋幾乎嚇得魂不附體,忍不住就要尖叫。
「不,不要,大王求求你……」
東夷山君皺眉在她腰間擰了把,「別動,趕緊睡,別吵我。」
末了,粗聲粗氣地說了句:「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燒火棍似的,誰瞧得上你?」
說完伸手又將人往懷裡帶了帶,大手按住那腰肢,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便不再有任何動作,似乎只是抱了個軟一些的枕頭。
聞人雋僵了片刻,心思正要迴轉過來時,那隻大手卻忽又在她腰間摩挲起來,她正要尖叫,大手已經一把扯下她腰間那塊宮學玉牌,揚臂嫌惡地丟到了桌上。
「破玩意兒,硌得人疼。」
語氣裡帶著說不清的怨氣,聞人雋的尖叫生生卡在喉嚨里,被這麼一弄,她怎麼敢再睡,好不容易等到身後人呼吸漸漸平緩時,她才開始小心掙紮起來,借著黑暗的掩護做著各種細微動作,只盼遠離猛虎,卻是脖頸後忽然被鬍子一紮,傳來低沉的一聲——
「再瞎動把你扔出去餵狼。」
她立時僵住,冷汗涔涔。
古人云,兩害相權取其輕,在餵狼和與虎共眠中,聞人雋果斷選擇了後者。
閉上眼睛,阿彌托福,阿彌陀佛,不管怎麼樣,能活下來就已經很好了。
連聲自我安慰著,聞人雋努力將注意力轉移,不再想著那擱在腰間的手,扎在脖頸間的鬍子,以及抵著後背的精壯胸膛,她緩緩呼吸著,將腦袋一點點放空,想像自己置身於虛無曠野中,閉眸在心中默念著:「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夜還那樣長,天,卻終究是會亮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