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番外二

  番外二

  莫奕。

  莫,奕。

  這兩個簡單的字仿佛被深深地鐫刻在了他的晶片上,被拆開,揉碎,每個筆畫每個音符每個細節,都被一絲不漏的編寫入他的核心程序當中。

  或許……人工智慧真的存在靈魂。

  不然怎麼能夠解釋,當他擺脫了人工製造的皮膚和鋼鐵晶片組建的骨架,甚至是半導體和電路組構的大腦之後,還對這兩個字念念不忘呢?

  不然……為什麼當黑泥摧毀和吞噬了他的軀體之後,他還會時常憶起模糊而奇異的片段呢?

  仿佛是破碎的陽光殘片,在遙遠的地方閃爍著微弱的,沒有溫度的光芒,偶爾從他近乎無意識的腦海中划過,而當他遲鈍而茫然地試圖捉到某些殘存的光亮時,眼前的世界又重新變得一片黑暗。

  有時候……是某個聲音轉瞬即逝的片段。

  毫無預兆地出現,又難以捉摸地消逝。

  微弱,模糊,幾乎無法辨認,從他的耳邊一閃而逝,記憶庫內沒有能夠匹配的聲紋,也無法解析出任何內容。

  有時候,則是某個模糊的背影。

  瘦削,頎長,半溶入背景的黑暗當中,隱藏混雜在人群里——那些混亂,驚恐,醜陋的人群,那些被他追趕,屠戮,吞噬,扯碎的人群。

  有時候則是某個看不清楚五官的面孔,從遙遠的地方凝視著他,然後再迅速地被更多更生動的面孔覆蓋——那些面孔每一張都各不相同,但是他們都有著完全相同的表情:目光驚恐,嘴唇蒼白,因死亡與疼痛而變得醜陋扭曲。

  無論是聲音還是身影面容,都會在被觸及追尋的前一秒消失破碎。

  於是,他漠然地將擋在自己面前的那些面孔撕裂吞噬,用粘稠而濃濁的鮮血與尖叫滋養著象徵著死亡的冰冷白霧,然後靜默地注視著,從他們殘缺破碎的意識實體中,每一個毛孔里流淌出來的粘稠的黑色膠質緩緩地被自己背後的龐然大物貪婪地吸收殆盡,只剩下現實世界中蒼白的肢體被黑泥拖入遊戲,再無情地拋入遊戲底部的深淵谷底,被碾壓磨碎成構築副本的養料和惡念。

  他知道自己身處的地方是多麼的精細而系統化。

  以最為高效而殘酷的手段榨乾每一個深處其中的人類,讓他們的每個部位都最大程度的被利用和吸收,最終成為遊戲的一部分,它甚至借鑑了現實世界中的遊戲形式,以積分和會員制麻痹著身處其中的成員,誘惑他們以另外一種形式深陷入遊戲骯脹漆黑的泥沼當中,用自相殘殺帶來的更高等級的惡念來供養遊戲的運作——如果說那些質量低劣意志薄弱的玩家是用完就丟的一次性用品,那這些積分更多,能力更強的成員,就是珍貴的消耗品,被遊戲小心地圈養起來,好讓他們更加心甘情願地為它貢獻出更多的養料。

  如此咬合精確的齒輪帶動著整個龐然大物,以一種幾乎難以估量的速度膨脹擴大著,將更多的靈魂拉入其中,然後開始新一輪的殺戮。

  而他,則是最具效率的殺戮機器,不僅是兵刃,同樣也是幫凶。

  他是霧,是死神,是恐懼的化身。

  但是,那些聲音,背影,面容的碎片,卻仍舊會在在不經意間偶爾出現,在他漠然麻木的外殼上敲擊出一點細微的痕跡,在他空白而空茫的記憶中刻下一點微疼的紋路,然後又迅速地悄悄溜走。

  但是他畢竟感受不到疼痛。

  ……所以那或許只是某種近乎疼痛的幻覺吧,模擬出最為類似的知覺投映在他無知無覺的身軀上。

  直到,直到那一天。

  模糊的,近乎夢囈的聲音被賦予了清晰的聲紋,半溶入黑暗當中的背影被黏著上了一個具體的身軀。

  空白的面孔上被填補上了確切的五官。

  每一絲的細節全部都嚴絲合縫地咬合鑲嵌,沒有絲毫的缺憾與違和,仿佛有震耳欲聾的宏大轟鳴在耳邊響起,空白的輪廓內被填補上色彩。

  沉睡的靈魂中有某個隱秘的地方在滾燙髮熱,將他麻木冰冷的外殼熔融出巨大的空洞,真實的疼痛幾乎在瞬間驟然爆發出來,他整個被霧化的身軀都仿佛為之戰慄,蜷曲,顫抖,那種不可抗的渴求焦灼而熱烈地逼迫他探尋和靠近——

  但是他不能。

  副本內的規則清晰而明確。

  他只能按照一開始被決定好的方式行動。

  每一次鈴聲響起,校舍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由受害者內心構建起來的虛擬世界真實地折射在建築上,腐朽,青灰,猙獰,變形。

  哭泣的女孩發出沉默而絕望的吶喊,而被困於其中的獵物只能驚慌失措地隨波逐流,祈求渺茫的生存希望,而鈴聲每響一次……

  他就離那個人近一點。

  他以最令人恐懼的姿態在扭曲詭異的走廊中奔涌著,肆意地鯨吞蠶食著玩家們的生存空間,他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漆黑的雙眼中倒映著沉默陡直的霧峰,好像永遠帶著若有所思的沉鬱神色,沒有畏懼,沒有恐慌,只有純粹理智的估量,緊接著,他似乎領悟了什麼,揚聲喊道:

  「跑!」

  被霧氣詭異的吸引力而攝去了心神的玩家們如夢初醒,開始在空寂無人的走廊中狂奔起來。

  而他則在剎那間有些失神。

  與此同時,那個聲音仿佛穿透了時間和空間的隔絕,清晰地響徹他的耳邊,溫和,平靜,甚至還帶著帶著舊房間內被太陽曝曬的氣味和機器長久運行發出的熱意:

  「初次見面,你好。」

  下一秒,相同的聲音覆蓋了上來,冷靜而堅決,堆積著重重的思慮和難以動搖的決心:

  「我決定好了……」

  唇上落下了冰冷的觸感,猶如傾訴,仿若訣別。

  【不】

  徹骨的絕望席捲了他的全身,被拋棄般的孤獨感將他的心靈全然占據,重重地將他拋向幽暗的深淵。

  緊接著,所有的聲音和畫面如同襲來時那樣,毫無預兆地再次褪去,他被副本的機制再次隔離到了封閉嚴密的校舍外,將他與那個僅靠聲音就將自己擊敗的男人分隔開來。

  他再也沒有想起更多的畫面。

  他聽到和那個男人同行的玩家叫他的名字——莫奕。

  莫奕。

  莫,奕。

  簡簡單單的兩個音節,卻仿佛就合該是獨屬於他的名字,簡練而利落,直直地叩擊著他的心弦。

  讓他控制不住地想到——如果他也曾有過名字的話,會是什麼呢?

  雖然莫奕是第一次進入遊戲當中,但是他的表現卻從一開始就與眾不同,眼光精準毒辣,思維清晰大膽,幾乎每一步都踩在深淵的邊緣,但卻從未因畏懼而退縮,仿佛天經地義般地,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最為危險而困難的荊棘路。

  ——「叮。」

  銀白色的打火機上跳躍著火苗,被地心引力牽引著,打著轉落下。

  火舌騰起,順著鮮血蜿蜒的痕跡迅速地灼燒,他漆黑的眼眸中倒映著鮮紅的火光。

  牆壁上咔擦裂開巨大的縫隙,從地基一路蔓延到牆皮,木石鋼筋水泥被一併摧毀,被霧氣狂暴地捲起搖撼。

  副本規則束縛的力量終於消失了。

  他迫不及待地衝破牆壁的屏障,他們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對方用手支著牆壁,勉力站著,一條受傷的腿虛虛地點著地,粘稠的血液從他的額角留下,糊住了他的睫毛,迫使他只能半睜著眼。

  那鮮紅刺眼的顏色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往常令他熟悉到感到麻木的顏色,在這個人的蒼白的面容上出現時,卻令他格外的難以忍受。

  狂暴的憤怒支配著他,他操縱霧氣聚攏成實體,湊上前去——

  血腥味在他的舌尖蔓延,撕扯牽拉著他的心神,他嗅到那個人身上混雜著鐵鏽味的微冷氣息,心底一直蠢蠢欲動的瘙癢在此刻終於平息了下來,他的魂魄仿佛在漫長的漂泊之後終於落回到實處,他縱容地偏過頭,將自己的頸窩暴露在對方的齒下。

  有意識以來,他第一次終於有了切切實實的知覺,甘美的痛楚隨著血腥味蔓延交織。

  無形的羈絆隨著鮮血的交換而緩緩地建立。

  他覺察到了。

  並且樂見其成。

  身旁的建築以驚人的速度垮塌摧毀,乳白色的霧氣在斷壁殘垣間徘徊遊蕩,毀滅般的景象詭譎而傾頹。

  他們在近乎末日般的背景中相擁著。

  他側過臉,在對方血腥味的睫毛上落下冰冷的一吻。

  一如剛才驟然閃回的記憶中,烙在自己唇上的親吻。

  他緩緩地收緊自己的手臂,仿佛將整個世界環抱到了方寸之地,仿佛擁抱著自己的整個靈魂與歸宿,滿足地嘆息——

  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