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20xx年11月。
今年的冬天來的格外早,溫度毫無預兆地降到了零度以下,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同寒冬一起席捲整個國度的,是驟然被曝光的政治醜聞——它們以病毒般的速度迅速傳遍整個網絡,所有試圖施壓將醜聞壓下的當權者,都會在第二天看到自己的名字攜著無數黑暗的權.錢交易登上頭版頭條。
「新能源計劃實驗室再爆內幕,軍方疑製造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大型監視計劃被曝光,民眾網絡隱私權蕩然無存。」
「5031份絕密文件流出,上千億資金流動去向不明?」
「近十年來人口失蹤報告,政府隱藏部門疑似為此負責。」
……
所有的都媒體枕戈待旦,筋疲力盡,搜尋引擎以及相關網站數次崩潰,相關危機部門幾乎被壓垮,澄清文案的放出速度甚至都無法趕上新一輪爆料的轟炸——那些被泄露出來的內幕是如此密集,隱秘,而恐怖,這場無形的政.治地震隨著急劇下降的氣溫一起迅速地襲擊了整個a國。
沒有人知道幕後推手是誰。
每個匿名流出的文件最後最後都藏著一個簡易而抽象的圖標,看上去仿佛是一隻微笑著的泰迪熊。
直到有相關從業人員在這個圖標中認出了一行熟悉的,近乎是標誌性的代碼後——爆炸性的消息幾乎占領了所有媒體的頭版頭條:
「著名國際恐怖分子,黑客one在消失十一年後重出江湖??」
「誰才是一系列軍政醜聞背後的神秘人?神秘黑客據說為此負責?」
霎時間,所有或真或假,或誇張或詭秘的猜測充斥於所有的社交媒體上,早已被遺忘在網際網路深處的種種傳說被再度挖掘出來,在國際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江元白低垂著眼帘,手指在屏幕上緩緩地滑動著,無數聳人聽聞的新聞標題在他的指腹下匆匆地流過。
前方傳來司機恭謹的聲音:「先生,您到了。」
他聞言抬起頭來,將手機重新揣回兜內,身下的車輛緩慢而平穩地駛入車道,早已候在外面的人匆匆幾步跑上前來,將車門拉開。
江元白彎腰跨出車門,身旁的人機敏地將傘撐開擋在他的頭頂,攔下了半空中緩緩飄落的細小雪花。
他擺擺手,聲音輕緩:「不用了。」
傘被撤下了。
江元白抬頭凝視著鐵灰色陰沉沉的天空,細碎的小小冰渣落在他的鼻尖,瞬間就被溫暖的皮膚融化,只剩下冰涼的一點水漬,他抬手將自己風衣的領子立起,抵擋住吹的更加急烈的寒風,然後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裹挾著雪花的寒風無聲地卷過,天地間荒蕪而寂寥。
他站在門口,幾乎不抱任何希望地,抬手按了門鈴。
但是,令他驚訝的是,幾乎沒有給他任何等待的時間,門緩緩地打開了,仿佛裡面的人早已料到他會來一樣。
江元白很快收斂了自己臉上的情緒,然後攜著一身的寒氣走入屋內。
室內溫暖而乾燥的空氣將江元白大衣上積下的一層薄薄的雪花融化——等他坐著漫長到幾乎沒有盡頭的電梯到達地面以下數千米的實驗室內的時候,淺駝色的大衣上只剩下了淺淺的潮濕水漬,在手掌的輕輕一撣下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他順著長長的走廊向深處走去,堅硬的鞋底在地面上敲擊出清晰而均勻的聲響,他伸手將盡頭的大門推開。
蒼白的燈光從頭頂照射下來,將整個空闊而冰冷的金屬大廳照的通亮,不知名的機器和儀器嗡嗡地響著,漆黑的表面閃著不同顏色的小小燈光,實驗室的主廳內有一種自成一體的生態環境,令江元白不禁下意識地放輕了步伐。
這裡和他幾個月前第一次來的時候比變化實在太大了,他只能按照自己記憶中的路線,緩緩地向著實驗室的深處走去,終於,在巨大的,幾乎占滿一整個牆壁的屏幕前,江元白找到了自己一直搜尋著的那個身影。
瘦削,高挑,脊背挺直,即使透過厚厚的毛衫也依舊能夠看到肩胛突起的銳利弧度。
似乎聽到了自己的腳步聲,不遠處的男人聞聲轉過身來,薄薄鏡片背後的漆黑雙眼鋒芒依舊,他的視線漫不經心地在江元白的身上掃了一圈,然後重新看向了眼前的巨大屏幕,聲音淡淡,聽不出什麼情緒的波動:
「外面下雪了?」
「是啊。」江元白下意識地拍了拍自己肩膀上已經干透的衣服,然後伸手將旁邊的一把椅子拉過來坐下,目光落在莫奕的脊背上——這是他幾個月以來第一次見到莫奕的正臉,他比江元白記憶中的還有瘦上許多,這令他臉上的線條和輪廓看上去頗有攻擊性,幾乎令他喪失了開口詢問的勇氣。
他掩飾性地低低咳了一聲,然後故作輕鬆地問道:
「……你到底多久沒出去過了?」
敲鍵盤的聲音並未停頓,對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算久。」
——在自己上次來之後,莫奕就再也沒有出過門。
這點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江元白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將即將衝出口的話強行咽下,只擠出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他別過視線,欲蓋彌彰地轉移了話題:「說起來,最近你可是把外面攪的天翻地覆。」
莫奕敲擊鍵盤的動作沒有停,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這不是很好嗎?正義得到了伸張,不是嗎?」
江元白有些不安地擰起眉頭,說道:「可是現在事情鬧的實在太大了,他們肯定會無所不用其極,甚至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來的。」
莫奕沒有轉過頭,只是低低地嗤笑了一聲,話語中是極度的傲慢和對自己實力的絕對自信:
「那他們也要敢才行。」
江元白沉默了。
看來莫奕最近的動作,恐怕比現在網絡中顯現出來的,甚至是他想像中的,還要深入和隱秘……甚至極端。
室內一時陷入了死寂,只有鍵盤的敲擊聲在空曠的地下空間內迴蕩著。
事實上,四個月之前,江元白沒有花多長時間就發覺出了不對勁,首先是那張通知下次遊戲開始時間的紙片消失不見,緊接著是他的臉可以被照相機拍攝下來具體的影像,而最後令他確定自己猜測的,是到了本該進入副本的時間,自己卻仍舊留在了現實世界。
混合著難以置信的震驚,狂喜,和恐慌襲擊了江元白,在一片混沌的狀態下,大腦中的唯一清晰念頭是:
……他做到了。
……莫奕,做到了。
或許是在他的潛意識裡,莫奕是能夠將這個恐怖的龐然大物摧毀的唯一存在,或者說,除了他還有誰呢?
所以江元白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奔向莫奕的別墅內,用自己的備用鑰匙打開了門,然後在房間內瘋狂地尋找著對方的身影,但是卻一無所獲——房子內還殘留著生活的痕跡,但是本人卻不知所蹤,正當江元白不知所措地頹然倒在書房的椅子上,大腦難以控制地狂亂幻想著莫奕可能的去向或是……遭遇時,眼前平整一片的牆面突然分開了。
然後在江元白目瞪口呆的注視下,牆壁背後的鐵門緩緩地打開,面色蒼白的莫奕走了出來,他看上去狼狽不堪,手上胡亂纏繞著厚厚的繃帶,身上臉上都是半凝固的深色血漬,他似乎並不驚訝江元白在這裡,而是面色平靜地沖他點點頭,然後側過身子,問道:「要進來嗎?」
緊接著,江元白在大腦死機的狀態下,坐著電梯到達了數千米深的地下,參觀了宏偉龐大的工事,緊接著,在莫奕簡明扼要地將事件的情況簡要地講了一遍之後,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的江元白就被禮貌地請離了別墅。
緊接著,在接下來的幾個月內,江元白再也沒見過莫奕的面,每次他來,都是以閉門羹為結局。
也是在這段時間內,無數的高精尖設備,從江氏企業旗下的子公司以及海外的數家頂級高科技公司,源源不斷地通過新建的通道運送入別墅內——但是江元白知道,這還只是莫奕願意讓他發現的一部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莫奕所做的恐怕更多,他旗下企業的相關營業項目收入增長了接近百分之十,而在國際形勢並沒有過大變化的情況下,如此大宗的錢財流動,恐怕和這個窩在他家地下室的神秘黑客拖不了太大幹系。
莫奕終於停下了手頭的動作,室內一時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靜,只剩下換氣扇嗡嗡的聲響猶如白噪聲般地充斥著偌大的空間。
他轉動椅子面向江元白,手指交叉放在膝蓋上,好整以暇地凝視著他,問道:
「我知道你有很多想問的問題,這次我會儘量在我的能力範圍內解答你。」
莫奕說的如此直白,令江元白一時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現在還記得自己當初在莫奕解釋完之後陷入的茫然無措——那種仿佛世界變得陌生了起來,大腦中只有一個難以置信的聲音在一遍遍地默默詢問著:不可能的吧?開玩笑嗎?什麼病毒,什麼時空跳躍?還有什麼人工智慧脫離掌控反而以人類為食……這種仿佛出現在科幻小說或者電影內的東西所帶來的古怪錯位感,令江元白很難接受莫奕這個近乎天方夜譚的解釋。
或者說……在他的心裡的某個地方,仍然被難以解答的疑問籠罩著。
為什麼江元柔名下的別墅地下會有如此龐大的地下實驗室,它和遊戲本體又有什麼聯繫?江元柔在最後一次進入副本之前務必叮囑他將莫奕帶來這裡,是否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以及……這和江元柔的死,又有什麼關係呢?
近乎恐慌的情緒在他的心頭髮酵,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將自己的滿腹疑問甚至怨憤向莫奕宣洩而出,就被無情地請出門外了。
雖然接下來他時常來到這裡,希望能夠再見莫奕一面,但是次次都被毫不留情地拒之門外。
即使是這樣,江元白心中也仍舊留有一線希望——希望莫奕說的只是某個善意的謊言,希望事實真相和他最糟糕的想像猜測背道而馳。
直到三個月後,猶如山崩海嘯般的消息就席捲了整個網際網路,偽善的假面被硬生生的撕扯而下,露出了被層層隱藏起來的事實與真相,人類那被污濁與黑暗覆蓋,在野心和貪慾的趨勢下而變得猙獰的面孔,江元白這才不得不正視這個可能性——當初莫奕告訴他的,或許真的是……事實。
於是今天,莫奕終於願意和他見面了。
他終於活生生地出現在在了自己的面前,而不是透過冰冷的屏幕呈現的影像,他的聲音清晰而真實,而不是穿過門口的對講機的失真與模糊。
——但是江元白此刻卻不知道該問些什麼了。
不知不覺間,室內的死寂已經維持了許久,莫奕久久地等待著,只見江元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逃避似的側過視線,輕聲問道:
「所以,你之前的解釋,是真的咯?」
莫奕緩慢地點點頭。
「那我的姐姐……江元柔,她就是因為發現了這些,所以才被遊戲提前拉入副本?」
莫奕的聲音平穩鎮定:「具體情況我其實並不清楚,因為她留下的信息已經是被篡改過的,不過……要知道,在你姐姐的位置上必定會了解很多外人並不知情的秘辛,比如已經被叫停的絕密計劃,所以她很可能早就有些模糊的猜測了,只不過在當時被某些契機激發出來了罷了。」
江元白的聲音微緊,強自鎮定地繼續問道:「那……」
他突然說不下去了,仿佛是有什麼東西瞬間膨脹,結結實實地堵塞住了他的喉嚨,逼迫他將即將脫口的聲音咽下,江元白用力地深吸一口氣,胸口憋悶的酸楚感尖銳地刺痛著他的心房,讓他一時有些難以呼吸。
江元白沒有意識到,這是在自己在察覺到江元柔離開後,第一次真正談起過她。
就在這時,莫奕從椅子上站起,緩緩地走到江元白的身旁,將自己的手掌緩緩地壓在他的肩膀上。
掌心出乎意料的溫暖,幾乎穿透厚厚的大衣,將江元白的肩膀燙傷。
緊接著,他的膝蓋上驟然多了一點難以察覺的重量,他有些疑惑地低下頭,只見在自己緊緊攥起的手掌前,靜靜地躺著一張老式的漆黑錄像帶,陳舊的金屬表面遍布淺色的劃痕,看上去頗有年代感。
「這是她留下的,我覺得……她會希望你能看到。」
對方的聲音輕緩而溫和,仿佛瞬間就穿透了江元白穿戴著的層層甲冑,劃開了一個巨大的傷口,汩汩地向外流淌著漆黑的膿血。
江元白緩緩地鬆開自己緊緊攥起的拳頭,蒼白而冰冷的手指微微顫抖著,輕輕地捏起了那張的錄像帶。
那冰冷而粗糙的表面觸感仿佛像是觸發了身體當中隱藏的某個開關,他挺直的脊背仿佛瞬間垮塌,仿佛有什麼東西終於決堤,他疼痛而顫抖地緩緩地蜷曲起身體,將自己的額頭抵在膝蓋上,嘶啞地倒吸一口涼氣,然後崩潰而絕望地痛哭出聲。
兩個小時之後,莫奕將江元白親自送出實驗室,他打開大門,冰冷的空氣卷著雪花湧入室內,將他身上穿著的寬大毛衫吹的鼓起。
莫奕眯起雙眼,深深地凝視了一眼鐵青色陰鬱的天空,然後扭頭看向江元白:
「路上小心。」
江元白腫著眼睛,有些彆扭地避開了莫奕的視線,低低著應了聲,然後轉身跨入飛雪中。
邁出幾步之後,他停了下來,扭頭看向莫奕,透過雪暮,那雙淺棕色的雙眼幾乎與江元柔一模一樣——
江元白衝著他鞠了一躬,聲音有些壓抑:「其實我知道……事情恐怕遠比你向我講述的那樣兇險和困難,你所付出和所經歷的,也遠不似你輕描淡寫述說的那樣輕易——我可能不夠資格,但是我還是要代替所有被遊戲謀害的,還有所有逃脫它魔掌的玩家向你道謝——謝謝你。」
說完,他攏起大衣,轉身向外走去,紛紛揚揚的雪花將他的背影吞噬。
莫奕關上門,抱臂靠在門板上,室內溫暖的溫度和厚厚的毛衫令他的體溫逐漸恢復過來,他眼眸低垂,面色微沉。
他確實沒有將全部事情說出來——至少和聞宸相關的細節他都是一筆帶過的。江元白應該隱隱約約覺察出來了他的隱瞞,畢竟莫奕這段時間內購入的大量器材以及類型並沒有刻意瞞過江元白,但是他卻尊重自己的意願不願意多問——這倆姐弟的敏銳和體貼仿佛是從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莫奕閉上雙眼,壓抑地吐息。
而關於江元柔的事情,他最終還是選擇不告訴江元白。
不僅僅因為這會是江元柔所希望看到的……
還有一個原因是——莫奕知道,最愛的人為拯救自己而犧牲,它所帶來的疼痛實在太過深重和持久……沒有人比他更加清楚了。在這段時間內,他所做的並不僅僅是侵入軍方系統,除此之外,他還在整個網際網路的範圍內將所有與相關的數據和資料清空,尤其是江元柔和這個計劃有關的所有痕跡,他甚至偽造了這個別墅地下實驗室有關的被廢除的政府計劃,就是為了讓這裡和江元柔本人毫無關聯——這種事情,沒有其他人能夠做的比他還要更加嚴密。
他睜開雙眼,深吸一口氣,感覺力量隨著呼吸一起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四肢。
莫奕定了定神,站直了身體,然後轉身回到了地下的實驗室內,這次,他沒有回到自己通常工作的電腦旁,而是徑直向著房間深處走去,將自己的手掌放到了牆壁上一處隱秘的深灰□□域上,緊接著,只聽滴的一聲輕響,眼前仿佛堅不可摧的金屬牆壁裂開了一條縫隙,緩緩地敞開了一扇巨大的門。
在他閱覽過聞宸的記憶文件之後才意識到,這個實驗室的大小恐怕遠遠大於自己甚至是江元柔已知的面積,所以在回到現實世界中之後,莫奕開始在實驗室內進行地毯式搜尋,果然發現了更為廣闊的空間,甚至還有其他隱蔽的入口,可以不通過別墅,從外部將巨型的實驗器材直接運送至地下。
冰冷的光線從門內逸散出來,莫奕緩步走入其中,厚重的金屬大門在他的背後合上。
眼前是比之前的實驗室還要再高大和寬闊數倍的空間,內里已經被無數機器擠占的滿滿當當,無數的金屬管遍布著整個屋子,將仿生生物所需的營養液從一台機器輸送到另外一台機器,而在這被管子編織成的網絡中央,則端端正正地擺放著一台巨大的銀白色機器,邊緣銳利而光滑,巨大的整面玻璃暗著,看不清楚裡面的樣子,只能聽到被機器放大的均勻呼吸聲,在整個房間中迴蕩著。
一起一伏。
莫奕緩緩地深吸一口氣,感到自己的心臟開始狂跳起來。
他之所以決定今天和江元白見面,一來是因為自己精心策劃的布局終於完整地實施,二來是……
他這段時間內最重要的工作,終於取得了巨大的突破。
莫奕緩緩地走到置於一旁的屏幕前,抬手喚醒了它。
上面的數據傳輸顯示著清晰的數字:89%
他緩緩地蜷起手指,下意識地看向放置與屏幕旁,只見淺棕色的小熊絨毛被洗的發白,深黑色的眼珠清亮地回望著他。
preservewhatyoulove……
莫奕在心底緩緩地默念著,感受到自己心底的緊繃稍稍舒緩了些許。
無人能比他更清楚地認識到這句話的分量。
如果說再重新創造一個人工智慧,縱使他從頭開始,一切都和之前的步驟沒有絲毫的偏差和失誤,創造出來的也絕對不會是聞宸,而是另外一個全新獨立的智慧體,但是……如果保存下來了聞宸的核心數據的話,一切就完全不同了。如果說,人的靈魂以電磁波的形式存在,那麼人工智慧體的靈魂就是以數據的形式存在著,尤其聞宸在和遊戲融為一體後,其實本身就是某種脫離物質層面的數據流。
而這隻小熊,在遊戲崩潰時將聞宸的核心數據從中分離並保存了下來了。
莫奕緩緩地走到巨大的儀器,將自己的手掌按到了冰冷而堅硬的玻璃表面上,感受著其中營養液緩緩的流動與呼吸韻律的變化。
在他背後看不到的地方,當他的手掌貼到玻璃上時,屏幕上已經停頓許久的數字突然開始猛烈地跳躍著——
90%,91%,92%——
刺耳的警報聲驟然響起,即將過載的鮮紅符號在屏幕上跳動,將所有的圖標遮蓋。
莫奕震驚地轉身看向背後的屏幕,快步跑上前去,手指在鍵盤上飛速地躍動著,眉宇緊皺,試圖阻止巨量數據源的湧入。
要知道,這個數據量即使是使用現在最頂級的儲存硬體和壓縮算法,短時間內都無法完成數據傳輸,但是現在速度加快這麼多,系統因過熱而崩潰還是小事,如果……
「砰!」
一聲巨響打斷了莫奕的思路,他緊張地扭頭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只見那高大的儀器上暗色的厚重玻璃中央出現了蛛網般的破碎痕跡,還在不斷地向著周邊擴散著……「砰」
第二個破碎的痕跡出現在了玻璃的表面。
看上去仿佛就像是從內向外被重重地砸碎了似的。
莫奕有些震驚——這個儀器使用的可是航天專用的強化玻璃,雖然他知道仿生人體的強度超乎普通人類,但是用拳頭造成這個效果……未免也太過驚人了。
更多的裂紋出現在了玻璃的表層,莫奕還沒有來得及將儀器解鎖,就只見那厚厚的強化玻璃仿佛終於不堪重負,嘩啦地破碎開來。
粘稠的深藍色營養液從中傾瀉而出,瞬間將整個地面染成了一片藍色的汪洋,蒼白而強健的手掌按住儀器的邊緣,半裸的男性身軀從微微傾斜的培養艙中探出,隨著運動而牽引出漂亮的肌肉紋理,仿佛每一寸肌膚都蘊藏著極強的爆發力,濕潤而漆黑的頭髮被液體緊緊地貼在臉頰上,露出攻擊性極強的面部輪廓。
但是他的雙眼……是陌生而危險的。
莫奕轉身看向那停止運作的屏幕——上面的數字停在了98%上。
看來記憶文件還沒有完全地傳輸結束啊……
他有些頭疼地按住了自己的額角,然後扭頭看向聞宸——只見他正在粗暴而毫不留情地拔著深深地嵌入自己皮膚中的軟管,下手極重,但是由於針管中防止的脫落的倒鉤而無法拔下,聞宸皺起眉頭,手臂微微用力,似乎準備將它同自己的皮肉一同撕扯下來。
莫奕深深地嘆了口氣,終於還是看不下去了,他邁著緩慢而謹慎的步伐,儘可能慢地走近躺在培養儀中的聞宸。
聞宸警惕而防備地注視著他,肢體動作中極強的侵略性令他看上去猶如難馴的野獸。
莫奕抬起空空的雙手,示意自己手中並沒有任何能夠傷害他的東西,然後在培養艙旁緩緩地蹲下身來,他伸手按住聞宸赤.裸的小臂,手掌下緊繃而光滑的皮膚被粘稠的營養液覆蓋著。
緊接著,猶如魔法似的。
聞宸平靜了下來,一雙淺灰色的眼眸一錯不錯地凝視著蹲在他身旁的莫奕。
莫奕輕輕地按了下針頭上的隱藏按鈕,倒鉤收起,針管順利地從皮膚上脫落下來,他將拔下來的管子放到一旁,然後探身到聞宸的另外一隻手臂上,重複著剛才的動作,一邊做,一邊輕聲問道:「感覺還好嗎?」
對方的聲音低沉而暗啞:「感覺……?」
莫奕耐心地重複道:「我的意思是,疼嗎?」
這種最為頂級的防生皮膚上有密集的觸覺神經和痛覺感應與大腦連接,對疼痛的感知幾乎和普通人類是相同的。
「疼?」
聞宸重複著自己的疑問。
莫奕愣了愣,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誤:聞宸的記憶文件不止沒有完整地傳輸入軀體中,而且出於保險的考慮,他也並沒有為聞宸接入網絡。他搖搖頭,有些自嘲地笑笑:「沒事,等你接入網絡就懂了。」
話剛剛脫口,他就愣住了。
這句話是這麼熟悉,仿佛深藏著的傷口被整個撕扯起來,那瞬間的酸楚幾乎使他瞬間落下淚來。
聞宸驟然抬手,攥住了莫奕的手腕。
他微微一愣,扭頭看向聞宸,緊接著,他感到自己的腰背被用力地勒緊,在天旋地轉之間,莫奕整個人被拉入了培養艙中。
寬大的儀器內部被塞下了兩個人而變得擁擠不堪,莫奕用手抵住聞宸□□的胸膛,有些震驚地凝視著對方,聞宸在莫奕的眼皮上落下一個冰冷的吻,然後稍稍退卻半寸,低低地,有些不熟練地說道:「……別。」
莫奕大惑不解地注視著他,低聲說道:
「等等……可是……你的記憶文件現在是缺失的……」
你應該不記得我是誰,不記得你的感情,更不可能做出這樣的親密動作——
聞宸凝視著他,目光澄澈,之前的攻擊性仿佛都被他一點不露地深深地收起,如同猛獸收起自己的利爪和尖齒,他字斟句酌地說道:「我,不……」
就在這時,只聽不遠處的儀器響起輕微的滴的一聲。
莫奕知道,那是全部傳輸完成的標誌。
在他的注視下,聞宸的目光緩緩加深,眼神由稚拙變得沉著,說話的方式也緩緩地變得熟練起來:「我不知道為什麼,大概只是本能的不願意看到你悲傷的樣子。」
第一次是你格式化了我的記憶,第二次是遊戲清除了我的數據,而現在,是第三次我忘記你。
但是我永遠會一遍又一遍地找到你,愛上你。
【因為我靠的不是記憶。】
【是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