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被遺忘。
這是多麼無情的字眼。
所有在副本中死亡的玩家都會如此,就像是某個出錯的數據一般整個被從世界中刪除,沒有人會記得他們,他們為之付出的,在這個世界上所建立的一切成就被抹除,他們愛過的,為之哭泣過的人都將毫無負擔地將他們遺忘在腦後,就像是他們從未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一樣,他們留下來的所有痕跡都被完完全全地清零,仿佛是世界記憶里無足輕重的污漬,被輕而易舉地覆蓋與抹除。
遊戲令他們的生命毫無價值,毫無意義——除了那些和他們一起出生入死過的其他玩家,整個世界都會將他們遺忘,而當這些玩家也同樣死去之後,那麼一切相關的記憶都將不復存在,他們也不復存在。
簡而言之,這是他們社會性的死亡。
莫奕感到自己渾身上下的血液瞬間冷了下來,他緩緩地收緊手指,即使是修剪整齊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內也仿佛仍舊無知無覺。
他面色平靜地說道:
「沒什麼,走吧。」
駕駛座上的司機通過後視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發動了車輛。
身下的車輛緩緩地開始移動,平穩地向著別墅外駛去,近似霓虹的光線在夜色中的車窗上繚亂成斑斕的線條,被車倆逐漸加快的速度模糊成失焦的光斑,在莫奕的側臉上印出變幻的光影。
他的大半張臉沉浸在黑暗當中,目光微垂凝視著黑暗,蒼白的面孔上表情極少。
雖然已經有想到江元柔很有可能撐不過這個副本,但是在事情真的發生之後莫奕卻仍舊感到一種荒謬的不真實感——心中竟然沒有多少悲傷的滋味,只有近乎斷線的氣球似的在空中飄飄悠悠的失重感。
莫奕無法覺得這不是自己的責任。
倘若不是當初他希望江元柔幫忙記錄下自己的離開現實世界進入副本內的樣子,也不會促使她進行調查……更不必說通過此繼續深挖下去以至於最終觸碰到了遊戲不願透露的禁忌。
即使江元柔在留下的視頻內好心地寬慰他,但是莫奕仍舊無法用同樣的理由安慰自己。
他清楚的知道,這是他的失誤,是他將不相干的人捲入他和遊戲之間危險的博弈。
沉重的愧疚感猶如浸水的海綿似的綁縛著他的四肢,拉著莫奕的身體向下緩慢而無法掙脫地向下沉去,淺淡猶如初冬薄雪的悲傷終於緩緩地浮現出來。
莫奕從來都是情感的絕緣體——即使在他從小長大的孤兒院裡,他都是個怪胎和異類,即使之後他學會用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溫和以掩蓋自己的冷漠和孤僻,他都仍舊是個世界裡的旁觀者,是隱藏在屏幕和網路背後的局外人。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對他是重要的,他對於任何人也是如此。
畢竟從未得到,就永遠不會失去。
但是遊戲打破了莫奕這種獨立於世界與人流之外的狀態……它迫使莫奕開始和周遭的世界產生交集,即使他刻意將自己的定位與他人拉遠,儘量不去和任何靠近他的人產生情感上的溝通,用他習慣的冷漠與疏離將所有人推拒開來——但是即使是這樣,他卻仍舊無法阻擋的與其他人產生越來越多的接觸。
對於江元柔的死亡,莫奕其實並沒有感到多少的悲慟。
或許是因為他早就知道這樣的結果遲早會出現……或早或晚,所有人都會離他而去,尤其是所有人的命運都被這個可怖而龐大的遊戲所玩弄於股掌之中,死亡更是司空見慣的家常便飯——他也極其謹慎地與所有的玩家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與他們有太多的私交,他們最多只能算得上是相識的陌生人,並不熟悉的友人,或是被綁縛在同一條船上的命運共同體。
莫奕只是感到憤怒。
遊戲可以隨意將他和其他人通過危機綁縛在一起,也可以隨意地將這種聯繫通過死亡而拆開——他憤怒於自己的無能為力,也同樣憤怒於這個遊戲的隨心所欲和毫無顧忌。
黑暗中,莫奕蒼白的面容上仍舊沒有絲毫多餘的情緒,只有一雙黑似沉潭似的雙眼微斂。
如果說之前他希望扳倒這個遊戲,只是因為他不願意自己的命運被別的存在所支配。
但是現在……他的原因變得更加私人化了。
陰沉沉的憤怒猶如黑色的河流似的在心底蜿蜒,奔騰而咆哮著在他的心底衝撞,但是卻被強硬如堅冰的理智深深地壓下,徒留一點黑暗的漩渦和暗流泄露出些許的端倪。
車輛駛達了目的地。
莫奕沖司機點了點頭之後,打開車門走了下來。
別墅內燈光亮著,門沒有關,有暖黃色的燈光從門縫中泄露出些微的蹤跡。
沈磊倚靠著牆壁站在門口,手中銀白色的打火機竄起火苗,點燃了他唇間銜著的香菸。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菸頭上暗紅的火光驟然明亮了一瞬,白色的煙霧從他的口鼻間噴吐出來,模糊了他的五官,他透過煙霧看了一眼莫奕,聲音溫和而平順:
「這裡。」
莫奕拾級而上,衝著沈磊點點頭,沈磊轉身推開房門,率先向房間內走去。
——房間內仍舊是被無數的健身器具所占領,即使莫奕已經許久沒有來這裡了,仍舊感到一絲往事重現的熟悉感,仿佛在這個房間裡經歷過的所有都猶如潮水似的在腦海中湧現。
沈磊將剛剛點燃的香菸拿在手上,問道: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莫奕抿抿唇,心中一時千頭萬緒不知道從何處說起好,他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思維理順,開口問道:「我本來是想要問你些問題,但是我在路上得知了一個非常不妙的消息——江元柔她……」
沈磊的神色一凜,手指微微用力,險些將手中的煙掐斷:
「江元柔怎麼了?」
莫奕頓了頓:「她可能死在這個副本中了。」
沈磊面沉似鐵:「你怎麼知道的?」
莫奕沒有停頓地接過話頭,回答道:「她家的司機已經完全遺忘了她的存在。」
沈磊沉默了,他的手指下意識的揉搓著指間的香菸,即使是灼熱的菸灰濺起落在皮膚上也幾乎體會不到疼痛,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煩躁地將香菸掐滅,將它扔到地上用堅硬的鞋底碾壓著,噴薄的情感仿佛壓抑在他的胸膛中似的難以吐出,令他的喉結顫抖著滾動,但是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莫奕靜靜地凝視著他,也不催促。
沈磊的嘴唇抖了抖,一句咒罵從他的喉嚨中擠了出來:「操他媽的……」
他頓住了,仿佛剩下的話被空氣稀釋了,莫奕只捕捉到了他近乎顫抖的尾音。
沈磊側過頭去,大聲地咳嗽了一聲,仿佛是為了掩飾什麼似的,等他再次轉過頭來時,面上激烈而痛苦的情緒仿佛被被深海似的沉著掩蓋住了,只有眼角的微紅泄露出了他些許真實的情感。
他從煙盒中抽出一支煙再次叼在唇上,只是並不點燃。
這個看似堅強而冷漠的男人眉梢眼角都寫著難以掩飾的悲傷,他開口說道:「其實我有想到今天,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罷了……或者說我們都有著這一天,或許只是我太自欺欺人到無法接受而已……」
莫奕拉過一張椅子坐下,靜靜地聽著。
沈磊唇上叼著的菸頭隨著他的話語而上下顫抖著:「她比我實在是強悍太多……無論是腦子還是能力,我本來以為會是我先的,但是沒想到……。」
他苦笑一聲,然後突然仿佛想起什麼似的,抬頭看向莫奕,問道:
「誒,你知道嗎?其實是江元柔把我帶入行的。」
莫奕知道——在他第一次遇到江元柔的時候,她就告訴過他這個消息的,但是他注視著沈磊,緩緩地搖搖頭:「是嗎?這個我倒是不清楚。」
沈磊仿佛來了興致似的,突然爆發的傾訴欲令他幾乎變得多話了起來:
「我當時運氣實在是好,在我進入的第一個副本就碰到了江元柔,她當時已經經歷了好幾個副本了,厲害的很——而我,別看我這麼大個一男的,我當時可是怕的要死,比你當初差的可不是一點半點,基本上全程都是她把我帶下來的,當時我就想……這女人看上去個子小小,溫溫柔柔的,但是怎麼這麼厲害……」
他將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在副本結束之前,我就告訴了她我的名字和工作,說能不能交個朋友,沒想到……在回來之後,她還真的來找我了。」
莫奕靜靜地聆聽著沈磊關於江元柔絮絮叨叨的念叨,也不插話,只是偶爾附和幾聲,兩人不知不覺就聊到了夜色更深。
仍然意猶未盡的沈磊低頭看了看表,有些驚訝地說道:「……怎麼都這麼晚了?」
莫奕點點頭,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說道:「是啊,我也該告辭了。」
沈磊愣了愣,突然好像想起了什麼,叫住了正在轉身向外走的莫奕,問道:「誒等等,你之前不是說要問我什麼問題的嗎?」
莫奕扭頭看向他,笑了笑:
「是嗎,我不記得了。」
說畢,他轉身向外走去,背對著沈磊揮了揮手,瘦削的身影很快被濃重的夜色吞噬,步伐穩而沉地向著那在外面等著他的車輛走去,深黑的目光中沒有絲毫的波瀾起伏。
——與這場與遊戲博弈所付出的代價,只需要他自己承擔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