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莫奕愣了愣,重新仔仔細細地數了一下大廳中聚集的玩家人數——確實一個人都沒有少。
怎麼會……?
他收回自己的目光,眉頭微微蹙緊,耳邊玩家們嗡嗡的喧譁和談論聲猶如清風似的在耳邊迅速地划過,腦海中迅速地組織構建著大致的可能——如果說副本中死亡會為油畫染色的規則並沒有改變,那麼就肯定是發生了什麼才讓油畫中的黑色顏料被補齊……會是玩家嗎?如果有玩家死去了,那麼……現在填補進人群中的會是什麼呢?
莫奕回想起昨天被自己砸碎的管家頭顱中湧出的甜膩的顏料。
難道管家的死亡也能為畫像塗抹顏料嗎?
莫奕眨眨眼,收回自己發散的思緒,不動聲色地聆聽著自己身旁的玩家們低聲的談論,人們看上去比前幾天都要憔悴許多,大家都有些魂不守舍——他們也發現了總人數沒有發生變化,即使是新人進入副本的時間也已經不短了,沒有人還會抱著不切實際的妄想指望著遊戲會大發善心,現在的平靜反而引起了眾人的恐慌。
現在所有的人都開始懷疑自己身旁的玩家是否還是本人。
猜忌懷疑的壓抑氛圍在眾人的身邊蔓延開來,黑沉沉的壓的人幾乎難以呼吸。
騷動開始在人群中緩緩地升起,仿佛是變調的弦音在混入了正常的奏鳴曲中,逐漸地影響著所有的樂器和音部,不信任的情緒在占領著每個人的心臟,人群中的嘈雜聲開始升溫,就像是高壓鍋下逐漸升高的壓力似的,等待著一個小小的觸動就將所有壓抑的恐慌和負面情緒釋放出來
莫奕的心中暗道不妙,但他是還沒有來得及開口,眼前的情況就毫無預兆地瞬間發生了變化,猶如驟然聚攏起的暴風雨似的令他一時有些措手不及——
不知道從誰的口中吐出的流言蜚語就開始迅速地在人群中炸開,猶如冰冷的水滴入油鍋,那自從副本開始就一直積累起來的絕望和恐懼此時變成了憤怒從眾人的眼中口中流瀉出來,激烈地在空氣中鼓動,狂熱症猶如無藥可治的癌症似的感染著每個人,讓他們從能夠獨立思考的人類變成了只受到自己情緒支配的獸,理智被蒙塵,除了自己之外誰都不相信,只會憑本能攻擊自己身邊的每一個人來保護自己。
莫奕從這個副本起就有過的預感終於發生了。
副本中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這種群眾性的恐慌會傳染給每個人,反而會誕生大規模的內訌和相互攻擊,之前就已經出現了好幾次這樣的情況,但是都被及時地壓抑下來,再加上之前眾人進入副本的時間並不算長,還能不被恐懼和非理性吞噬,而這次不同……
身邊的玩家開始拼命地爭吵,仿佛要將心中壓抑的絕望和恐懼都化作憤怒的語言用聲音宣洩出來,他們開始毫無理由地攻擊身邊每個人,細數著對方身上可能存在的每一個疑點,幾乎令他們自己都開始深信不疑,恐慌以幾何倍數增長,在身邊的氛圍里越聚越多。
帶著發泄和恐慌意味的指控和惡毒的攻擊令莫奕雙耳生疼,他眉頭緊皺,目光卻在無意間划過了什麼——
隱秘勾起的唇角帶著難以掩飾的陰暗和快意,仿佛是在污泥中開出的惡毒的花。
他的視線一滯,凝神看向那個微笑的人的面容——李望。
李望注意到了莫奕的視線,調轉目光看向了他,他唇邊的笑容尚未收斂,反而緩緩地擴大了幾分。
緊接著,莫奕就開始聽到人群中開始出現一些清晰而明了的指控:
「……你昨天下午茶的時候為什麼來的那麼晚?你去哪裡了?」
「對啊對啊,而且我記得他昨天早上本該集合的時候也沒有出現。」
「之前最開始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也是他」「在宅子裡我經常見不到他的蹤影」「我也是啊」「而且那個放著油畫的側廳也是他帶著我們去的,他怎麼可能知道那麼多,而且這周目你找到那個放著油畫的房間了嗎?」「沒有啊」「我也沒有」……
本來是細碎低聲的議論開始逐漸地放大,化作刀槍劍戟一般地向著莫奕攻擊過來,所有人懷疑的目光都像是終於找到方向似的向著莫奕投來,之前無論是指責他人的人還是被指責的人都開始轉而他,為了洗脫自己的嫌疑而變得更加激動,眉目猙獰仿佛是見到了此世的仇敵,仿佛將如此的罪名安放在其他人身上就能保證自己的安全。
雖然從來沒有被這麼教導過,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只有跟隨著眾人的情緒時,自己才是最安全的,這就像是規則似的潛移默化地印在人類的靈魂里,只有在危急時才會被激發出來,爆發成洶湧的聲浪和赤紅的憤怒的雙眼。
他們失實的指控和有著無數的漏洞的邏輯構築成虛偽的紙房子,只要一沾水就會變成爛渣渣皺皺巴巴的紙團,濕噠噠地黏在骯髒的地板上,但是他們卻奉為真理似的用語言和情緒一遍遍地構築著,仿佛這是暴風雨的錨,成為了他們不被衝垮,賴以維生的支點。
莫奕微微地眯起雙眼,面容平靜地注視注視著眾人扭曲的面孔,深黑的眸子裡波瀾不驚,仿佛他們指控的對象並不是自己,而是其他的陌生人一樣。
他冷淡地聳聳肩,然後輕聲地說道:「哦。」
但是很顯然站在莫奕身邊的聞宸並沒有他這麼冷靜。
他的目光緩緩地沉了下來,一雙淺灰色的雙眸在燈光下泛著無機質的光澤,其中仿佛有霧氣在緩慢地流淌,冷仿佛能夠滲出冰渣,仿佛冷血動物危險的逼視,輪廓深刻而鋒利的五官帶著令人難以直視的侵略性,幾乎令所有被他的目光划過的人感受到猶如被極利的刀鋒划過的冰冷和疼痛。
聞宸緩緩地上前一步,渾身的氣勢仿佛不受壓制地瞬間向著四周蔓延開來,令人眼球生疼喉嚨發緊的壓迫感沉沉地壓在每個玩家的心頭,仿佛是被迫站在懸崖之巔而產生的窒息和心悸瞬間席捲而來。
莫奕突然發現玩家們指責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小,尤其是距離他最近的幾個玩家,開始輕輕地發抖,瞳孔縮小,額頭上也隱隱約約地滲出了冷汗,仿佛喉嚨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攫住似的無法出聲,目光也緊緊地盯著他的身旁——
他意識到了什麼,猛地扭頭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聞宸。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莫奕仿佛看到有隱隱約約的霧氣從聞宸的身周瀰漫開來,帶著冰冷的死亡氣息在目光的死角處蔓延,他瞥到聞宸垂在身側蒼白的手指微動,趕忙伸手拉住了他的手。
掌心中的手指仿佛冰塊一般的寒冷,每一寸肌膚每一塊肌肉都緊繃著,在莫奕的手掌顫動著,其中仿佛蘊藏著什麼恐怖的力量,叫囂怒吼著毀滅性的情緒。
莫奕用大拇指摩挲著聞宸的手背,然後安撫性地用力握緊——
他感受到自己掌心中那冰冷的手指似乎輕輕的動了動,緊繃的肌肉和皮膚微不可察地放鬆了下來,聞宸扭頭看了一眼莫奕。
莫奕終於看清了聞宸的正臉。
只見他眉宇沉沉地壓下,咬肌因用力而隆起,緊繃的眉眼間蔓延著擇人而噬的原始凶性。
正當他以為自己無聲的勸阻沒有用的時候,下一秒,聞宸緩緩地深吸一口氣,雙眸中的不穩定因素仿佛也得到了控制,深沉的淺灰中可怖的毀滅欲緩緩地被穩定而冰冷的色澤代替,身周淺淡而朦朧的霧氣緩緩地散去,他最後冷冷地掃了一眼目露恐懼的眾人,然後退後一步,站到了莫奕的身側。
莫奕無聲地舒了一口氣,然後抬眼看向眾人,眼眸中是不再掩飾的漠然和輕視,仿佛眼前的玩家們都是無足輕重的螻蟻一樣,他勾了勾唇,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人群邊緣的李望和**,然後扭頭對聞宸說道:「走吧。」
沒有人阻止他們。
也沒有人敢阻止他們。
在看到兩個人的身形消失在視線中的時候,剩下的玩家在面面相覷地看向彼此,然後發現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樣面色慘白冷汗涔涔,仿佛剛剛從非人的恐懼中掙脫出來一般,他們的聲音中帶著難以掩飾的顫抖:
「我以為……自己要死了。」
莫奕拉著聞宸走到宅子的另外一條走廊中,將其他的玩家甩在遠處,直到確定沒有人能夠再聽到和看到自己的時候才停了下來。
聞宸眉眼冷肅,仿佛剛才的情緒還沒有消失似的,他問道:
「為什麼阻止我?」
莫奕反問道:「你又是為什麼想要懲罰他們呢?」
聞宸挑挑眉,眼眸中再次泛起嗜血的冰冷,緊抿的唇角沒有絲毫的溫度:「他們對你的污衊。」
他的聲音中帶著陰冷森然的意味,唇角緩緩地勾起冰冷的弧度,他伸手碰了碰莫奕的側臉,認真地說道:「即使全殺了也沒有關係,遊戲在這方面從未限制過我。」
莫奕的眉眼卻開始凝重起來,他拉住聞宸放在自己頰側的手掌,說道:
「不行。」
聞宸愣了愣,有些疑惑地問道:「為什麼?我以為你從未在意過他們。」
莫奕點點頭:「是的,他們的生與死我確實不在乎,不管他們是被副本殺死還是被什麼殺死,我都沒有任何的觸動或異議。」
畢竟,開啟支線劇情之後,大部分玩家也都會死在驟然變化的副本當中,在意他們的性命對於莫奕來說簡直就像是讓他放棄思考一樣可笑。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徐徐說道:
「但是我這次進入副本來為的不是這個,而且……」
莫奕說了一半就停了下來,目光中閃動著聞宸看不懂的神情,語義間仿佛在暗示著什麼,聞宸不由得微微一愣,想起了莫奕在進入這個副本之前對江元柔說的話——他說,他想要驗證一個猜測。
聞宸此刻從剛才的情緒中冷靜下來,反手握住莫奕的手掌,將自己的手指插入手指間的指縫內,然後緩緩地收緊,讓自己冰冷的手掌和莫奕的掌心嚴絲合縫地貼合,仿佛每一絲紋路都深深地陷入對方皮膚起伏蜿蜒的肌理當中,他的面容終於變得平靜而溫和。
聞宸低聲問道:「你是有什麼想法嗎?」
莫奕有些無奈地搖搖頭:「你知道我不能說。」
他緩緩地眯起雙眼,深黑的眸子被長長的眼睫遮擋,神情莫測,輕輕地說道:「但我能說的是,事情進行的很順利,這個副本對我心中猜測的驗證非常有幫助。」
聞宸點點頭,然後繼續問道:「那你這個副本還準備尋找隱藏支線嗎?」
莫奕笑了:「找啊,怎麼不找。」
他衝著聞宸眨眨眼,神情間變得有些輕鬆,但是一雙黑沉沉的眼眸中思慮的神色卻仍舊積在眼眸的深處,看上去仿若黑色的湖水退去後留下的光滑岩石:「只有找到副本的隱藏支線,才能更接近一點整個副本的深處,才能幫助我進一步了解整個遊戲。」
聞宸點點頭,一雙顏色淺淡的雙眼深深地凝視著莫奕,他用自己冰冷的額頭貼近莫奕的,輕輕地碰了碰之後就拉遠了距離,他沉聲說道:
「不管你要幹什麼,如果有需要我做的請一定告訴我,即使有代價也無所謂。」
莫奕唇角微微勾起,眸光微暖:「好。」
兩人在簡短的交流之後就轉身向外走去,身邊漆黑的走廊在朦朧的燈光照射下顯得虛幻而冗長,腳下是厚重柔軟的地毯,踩上去靜寂無聲,莫奕一邊走一邊問道:
「如果從你的視角來看的話,副本一般來說是什麼樣的?」
「唔……」聞宸跟在他身邊向前走著,他沉吟了一下,然後緩緩地回答道:「……這些副本對於我來說,有點像很久之前看過的電影,我大致模模糊糊的知道他們的表象,但是沒法知道具體的情節和細節,在經歷的時候我會對下個可能會發生的事情有印象,但是總體來說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紗一樣,副本越難,那層紗就越厚,我就越難想起接下來大概會發生些什麼。」
莫奕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有再繼續向下追問。
他們走回大廳時發現其他的玩家都已經不在了,似乎並不願意面對可能隨時會回來的莫奕和聞宸二人,只有兩個人在的大廳顯得空空蕩蕩的。
莫奕環視了一圈,然後冷冷地嗤笑一聲,就在這時,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扭頭對聞宸說道:「對了,我知道為什麼玩家的總人數沒有少了。」
他從自己的口袋中掏出那片鏡子的碎片,說道:「在他們開始把矛頭對準我之前,我趁他們忙著互相攻擊的時候趁機用鏡子看過他們每個人的臉,在人群中有一個人是大理石像,他的眼瞼在鏡子中是白色的,但是,只有一個,但是一般來說黑色會有兩個犧牲者,所以我猜測之前我殺死的管家可能頂替了其中一個人的位置。」
聽到莫奕又提到了剛才的事情,聞宸的眉眼不自覺地再次陰沉了下來,他緩緩地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情緒壓抑下來,一字一句地問道:「你準備怎麼做?」
莫奕毫無預兆地伸手捏了捏聞宸再次緊繃起來的面容,看著他因為猝不及防而有些蒙的表情,輕笑著說道:「別激動呀,我不準備做什麼。」
聞宸的表情失望地垮了下來。
莫奕緩緩地眯起雙眼:「我還想知道它到底想要做什麼呢,怎麼可能這麼早就戳穿它。」
他笑笑,神色淡然輕鬆:
「再說,我很記仇的,我正好想看看那些玩家和這個假人之間會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