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二太太什麼都聽不見。Google搜索她的指尖哆哆嗦嗦地摩挲著那盒子。小心翼翼地, 虛虛掠過那盒黃土。

  念及夫婦二人在前, 她強忍著, 不想太過失態。可那面上的悲痛和激動, 幾乎掩飾不住。

  豐鈺輕輕扯了下安錦南的衣角,示意他隨自己走出去。

  才邁出門檻,就聽到二太太壓抑的哭聲自身後傳來。

  隔著窗門,豐鈺也能感受到她心內的悲痛。

  安錦南深深望了她一眼, 牽住了她的手,將她冰涼的指尖一根根攥入掌心。

  他無言立在她身畔,很想說句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

  那年安二老爺隨軍出征,被圍困潼陽城內。朝廷援軍遲遲不至, 城內糧草盡絕,軍心大亂。

  細作趁機在城中各處鋪了火油,敵軍在城外射入千萬發火箭,引至潼陽大火。

  那火足足燒了五日,潼陽城盡數成灰。

  安二老爺的遺體沒有找到,當初棺內抬回來的, 只是他曾穿過的一身鐵甲。鳳棲山上埋的, 是孤零零的沒有屍骨的墳塋。

  安錦南試過去尋屍骸, 那漫山遍野的殘肢早已被煙火燒得辨不清。合著黃土砂礫,就地掩埋於麥子山下。

  潼陽麥子山下, 是安二太爺最後的歸宿。

  黃土掩埋了他的骨灰, 粒粒砂石是他在這世上最後的痕跡。

  安二太太捧著那坯土, 眼淚不絕地墜下。

  守寡十幾年了,習慣了遇到任何事都一人強撐。為了襯得上這身份,為了不辜負他的英魂,她將自己鎖在這院落的方寸之間,活得像個死人。

  少年夫妻,本是情深,記憶中儘是在一起時的甜蜜溫存。可他連半點念想都沒有留給她,每每憶及,只有對著空蕩蕩的牌位垂淚。

  掌心捻起一撮黃土,她眼淚一滴滴打濕在上面。

  「死鬼……」

  聲音嘶啞的說不成句。強硬執拗如安二太太,亦有不為人知的柔軟一面。

  安錦南和豐鈺來到院後的柴房,命人打開門。

  刺眼的光線從開啟的門縫射入,安瀟瀟抬起手腕遮住了眼睛。

  安錦南行至門邊便頓住了步子,豐鈺走進去扶起坐在草垛上的安瀟瀟,關切地上下打量她一遍,「二嬸沒對你動手吧?」

  安瀟瀟搖頭笑笑,朝豐鈺吐了吐舌頭「真不巧,又給我娘抓住了。」

  豐鈺無奈地一嘆「昨兒,崔大人來了?」

  安瀟瀟俏臉一紅,偷覷了眼門口立著的安錦南,低聲湊近豐鈺道「我就和他隔著牆說了兩句話……」

  豐鈺臉色沉了沉「這個時候,二嬸心結還沒放下,有什麼事過些時候再說,不好麼?」

  安瀟瀟訕訕地不言語了。

  怪不得豐鈺如此不近人情。豐鈺從來就沒試過與誰「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亦沒嘗過瘋狂思念又不能在一起的那種痛楚煩惱。她與安錦南還沒如何熟悉就成了親,先有了肌膚之親後才慢慢嘗試相處。便是冷戰著時,他也就在外院住著,並沒有試過如何去思念。

  安瀟瀟和崔寧不同。他們相互暗戀數年,一直藏著心事不敢傾訴。如今兩人心跡相互明白了,那濃烈的感情猶如大火遇上油星,卻礙於身份和二太太而不能在一起,天知道他們忍得有多辛苦,想得有多煎熬。

  豐鈺扶著安瀟瀟,替她揉了揉發麻的腿,到底不忍苛責什麼,低聲勸她「你且先隨我去,明兒等你娘氣消些,再去與她服個軟。等崔大人上門提了親,你們大大方方的來往相處,莫給人捉了痛腳壞了名聲。」

  安瀟瀟目光一凝,苦澀笑道「提親?我娘怎可能答應?安錦傑天天在她跟前說崔寧壞話,我娘深信不疑的,她絕不可能叫我和崔寧在一起。嫂子,你不知道我娘有多固執。因著我爹早亡,我娘守了半輩子寡,我姐姐嫁了個文人,將來我必然也是同樣歸宿。她不喜人整日武槍弄棒打打殺殺的,崔寧這些年做過多少危險的事,她也知道不少。她不願我們走她舊路,只希望我們過些安穩生活。」

  頓了頓道「我知道她也是心疼我。兄長要讓安錦傑從軍,她心裡一百個不甘願。可將來安錦傑前程如何,都在兄長手裡頭,她不好說什麼。我不一樣,我只是個閨女,兄長不可能連我的婚事都插手,那畢竟是內宅中事。我娘對這件事不會鬆手的。」

  豐鈺看了眼安錦南,想說那可不一定,安錦南回護崔寧的意思這般明顯,只怕將來安二太太不得不讓步。可兩人已經鬧成這樣,再牽連下去豈不要把安二太太氣死?

  不待豐鈺勸說,安瀟瀟就笑著道「我已經想好了,我再不見他了。見了又如何?那人木頭似的,半晌說不出一句話,張口就是『姑娘屬下』,聽來煩死了。」臉上帶著笑,那笑卻未達眼底。嘴角有絲絲落寞的痕跡,似乎當真已經打定主意與崔寧斷了往來。

  豐鈺扶著她出了來,安瀟瀟規規矩矩給安錦南行了禮,走出兩步似想起什麼一般,回身與侍婢彩蝶吩咐「昨晚我將小青小綠放出去覓食了,待會兒記得替我把他們找回來。」

  彩蝶哭喪著臉應了。

  回頭安錦南去了外頭,豐鈺陪著安瀟瀟在屋裡說話。傍晚二太太那邊打發人來,命請侯夫人過去一敘。

  豐鈺這還是頭回被安二太太邀請過去說話。她備了兩樣點心,並自己做的幾樣針線,叫元嬤嬤和小環帶著一道過了去。

  窗下,安二太太面色憔悴,雙目紅腫,豐鈺請了安,在她下首坐了。

  沉默半晌,安二太太才垂頭說了句「謝謝」。

  這麼多年不曾哭出來的眼淚,今日對著一把黃土哭了個痛快。

  她端著身份這麼多年,甚少有可以如此放肆的時候,因為,並沒有肩膀給她倚靠,並沒有港灣給她痛哭。便是心碎了,痛極了,也只有打碎牙齒和血吞。

  她不得不強勢,這些年,她累極了。

  豐鈺給了她一點念想,一個出口,一點寄託。

  她甚至想好了,來日她故去了,便與這把黃土一同入葬。生不能共白首,死至少要同寢穴。

  這聲「多謝」里包含的情緒太多了。

  她從沒瞧得起過眼前這個侯爺繼室,自打她進門,便一直不冷不熱地與她維持著表面的寧和,心底里嗤之以鼻頗為厭惡,更憤怒她插手安瀟瀟和崔寧的事。

  可這次送過來的這盒東西,明顯不是男人能想到的。若崔寧當真有心,怕只怕早提議給安錦南,早就做了這件事了。只有女人最了解女人,知道她的心結在哪裡,知道能安慰她的是什麼。

  崔寧也許只是個執行者,說到底出主意的還是豐鈺。

  所以安二太太這聲多謝十分誠懇真心。

  好似心頭那顆吊了十幾年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豐鈺溫言道「二嬸不怪我多事就好。」

  見機又勸幾句「瀟瀟已經知錯了,怕惹惱了二嬸不敢過來請罪。今天一早崔大人就在外求見侯爺,也是來請罪的。昨夜實屬事出有因,崔大人原來已接到了朝廷調令,要去西北戍邊。昨晚,他是來告別的。這一去天南海北死生難料,這才有違禮數想交代幾句離別的話。平素瀟瀟是什麼品行,二嬸比我清楚。她並非那等任性妄為的孩子。今早她還與我說,不想再惹二嬸生氣了,今生永不再見崔大人……」

  身份在這,親疏有別,有些話豐鈺不好說,能替兩人解釋分辯的她都盡力說了,剩下的還要看那兩人自己,還要等二太太想通。

  二太太愕怔片刻,「他……要去西北?」

  豐鈺抿唇點了點頭。崔寧確實要去,卻不是朝廷調走的,是安錦南今晨發了火,將他攆了出去。可安錦南素來看重崔寧,旁人以為他因兩人私會之事遷怒崔寧,她卻暗暗覺得,他是在給崔寧創造機會。

  建功立業,而後成家,男人不正當如此?短暫的分別何嘗不是對這二人感情的一種試煉?安錦南自不可能隨意將妹妹嫁了不值託付的人,崔寧要走的路還很長,能否通過這樣的試煉,還要看他自己。

  安二太太久久未曾言語。

  她忽而想到丈夫最後一次出征前,與她在窗下說的那番話。

  「家裡都交給你了,你身懷有孕,定要保養自身,不必掛念我。等我凱旋歸來,必也能連跳數級了,屆時,我接你們娘兒幾個一同上京,也要給你掙個誥命,給咱們未出世的兒子掙個封蔭。」

  說過這番話的男人,卻再也沒能回來。

  她猶記得自己當時激盪的內心,只顧著哭,哭得看不清他的臉。緊緊揪扯著他的袖子,寧可不要那虛浮的繁華,只要他能實實在在的陪在身邊。

  她沒讀過什麼書,在娘家根本不如兄弟們受寵。是嫁了給他以後,才明白給人捧在手裡疼的滋味多甜。

  她捨不得他,捨不得他去賣命。

  安瀟瀟昨夜和崔寧作別時,是否也是這種心情?

  安錦南回來時,已是深夜了。想及這個時候豐鈺多半已睡了,不想她又爬起來為他忙碌,在外院書房就梳洗了一番,換過衣裳後才準備往內院走。

  未及踏出書房,就聽廊外一個熟悉的聲音道「侯爺,您安寢不曾?」

  安錦南眉頭一凝,「嗯」了一聲。韓嬤嬤推門而入,在他身前福了一禮,緩緩道「侯爺,老奴今次過來,是想求個恩典。」

  安錦南沉默地聽她說道「老奴年事已高,耳聾眼瞎,智昏糊塗。恐侍奉侯爺不周。想求侯爺,准老奴贖了自身,回故鄉去安養。」

  安錦南面色沉了下去。

  他抿緊唇,居高臨下望著這個在他身邊服侍了二十餘年的老人兒。

  韓嬤嬤這幾句話,簡直誅心。

  尋常人家的乳嬤嬤,也必是體體面面的,有自己餵養大的乳子出錢出力的送終養老。她卻是要淒悽慘慘的獨個兒回鄉?

  他安錦南若是允了,豈不給人戳爛了脊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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