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通知官府, 封鎖冷府, 依律論罪。Google搜索」

  「不」冷擎風睜大眼睛,快步朝安錦南撲來,「你你這是誣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不服」

  安錦南避過身子,崔寧自後跟上,一掌拍在冷擎風左肩,翻手將他擒住。

  「冷擎風, 事敗後畏罪自盡。」安錦南輕瞥冷雪柔, 笑容殘酷冰冷,「冷雪柔,因年幼無知,可免連坐」

  冷雪柔不解地望向他,淚水朦朧了視線,什麼都看不分明。他是說, 會饒恕她是麼

  他終是不捨得她,對不對

  安錦南一字一頓道「將其送往廣慈寺出家,贖其全族罪業。此生, 再不要讓本侯看見這張臉。」

  冷雪柔雙腿一軟, 重重跌坐在地。安錦南沒有理會她, 轉頭看了看芍藥。

  芍藥神色哀婉地委頓在那裡, 一地碎屑, 是她被愛人凌遲成片的真心。

  安錦南輕笑一聲「既你如此痴心, 本侯成全你。」

  「本侯近來飼養西域白獅, 胃口極佳。你二人一併葬於獅口,豈不你中有他,他中有你,全了你的痴情」

  「不不我不要侯爺,饒命,我再不敢了」冷擎風再也無法強撐,他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膝行去抱安錦南的腿,尖聲哀求「侯爺,都是這賤婢,是她一廂情願我不要死我不要餵獅子侯爺,看在大妹份上,看在爹娘份上,侯爺,我們是一家人啊,侯爺」

  他沒能靠近安錦南,被崔寧死死鉗住。

  安錦南面沉如水,屋中聒噪得令他頭痛。

  他負過手去,沒有再看狼狽的三人一眼。推開門,迎著刺目的陽光,緩步走了出去。

  豐鈺回到豐府時,已近天亮時分。匆匆梳洗睡下,不足一個時辰,就被窗外笑語聲吵醒。

  她向來淺眠,多年宮婢生涯,耳聰目明是必要條件,外頭那說話的人雖是笑著,用詞也客氣,「大姑娘回得晚,是該多歇會兒,且莫慌著進去傳話,太太們都能明白,稍待會兒不怕的。」可若真不想吵醒人,不至特特走到她窗下揚聲說這許多。

  豐鈺悶著一口氣,心知這是豐府素來的毛病。說是規矩大,那只是對幾個掌家管事位高權重的人而言,二房向來不受待見,連她爹豐慶在內,東府這頭的人對他們向是敷敷衍衍。

  門外廊下來的是周氏身邊的周婆子,雖說是個下人,奈何輩分在那,又幫著周氏管著一攤子事兒,是極有體面的。豐鈺就提了聲音道「是周媽媽來了煩請稍待,起得遲了,叫周媽媽笑話。」

  那婆子眉開眼笑,忙把小環一推「好姑娘,快去服侍。」回身見小丫頭捧了盥洗的器皿來,搶著奪了熱水,親替豐鈺捧了進來。

  「是老婆子來得不該,可不曾擾了姑娘吧今兒這天氣稍涼,姑娘仔細多穿著點兒。」

  豐鈺怎好叫她服侍,作勢斥了小環幾句,請她安坐在稍間炕上吃茶,自己轉去淨房洗臉潔齒。

  才坐到妝檯前,周婆子便自告奮勇替豐鈺梳發。讓了兩句客氣話,推脫不得,豐鈺也便受了。

  梳的是隨雲髻,頭頂盤旋反擰成三層小髻,用珍珠嵌祖母綠的瓔珞點綴其間,發尾攏成髮辮,手藝確實是好,襯得豐鈺愈顯清爽明媚。忙笑著謝了,贊了手藝,又叫人裝一盒酥酪給她拿著,哄得周氏欣喜不已。

  豐鈺走入上院時,小丫頭們正在東屋擺飯,豐大太太、三太太、周氏、另有一個族裡的五嬸娘在炕上坐著,豐鈺進屋行禮,那五嬸娘大驚小怪地過來相扶,一臉堆笑地打量她,不住贊道「我們大丫頭生得俊,又是端莊大方,怪不得招人疼」

  這話說的莫名其妙,豐鈺暗忖該與昨夜嘉毅侯府有關,可人家並未指名道姓的攀扯,自己也不好解釋,佯裝羞澀道「不敢當」,被周氏拉著在豐大太太身前坐了。

  還未說話,便聽外頭丫頭傳報,原來幾個姑娘也來了。

  豐媛、豐妍、豐嬌一併進來行禮。豐鈺抬頭,就見豐媛兩隻眼腫得厲害,明顯是夜裡哭過。她不動聲色與她們寒暄,笑鬧一陣,周氏就把話題拉回正軌。

  「大妹妹,昨兒安五姑娘怎那麼晚找你吃酒可是有什麼喜事」

  深夜邀人過府,這是極無禮的事。

  可誰敢指摘嘉毅侯府的姑娘無禮故只有旁敲側擊,從旁打探。豐鈺嗤笑一聲,掩住了嘴,「她呀,別提了,大嫂子。」

  聲音放低幾許「還不是昨兒宴上吃多了幾杯,借酒鬧小脾氣,心裡不自在,找我過去說話解悶兒的。」

  那安瀟瀟才多大十四五的姑娘,再能說會道,還不是個孩子仗著小姊妹間情誼深厚,許是鬧過了些倒也罷了。

  幾人雖不盡信,卻也不好拆穿什麼。從始至終安瀟瀟和豐鈺都不曾將她二人的友誼牽扯到安錦南,隻言片語都不曾提過,周氏不好直問侯爺,笑著摟住她肩膀,「大妹妹,你跟安姑娘怎麼那麼親昨兒打聽她可一直住在盛城祖宅,你入宮前可沒結識她吧難不成你們是通過旁人認識的」

  一屋子人面上含笑,眸子齊刷刷望向豐鈺。

  豐鈺擺了擺手;「也是湊巧,替祖母去寺里布施香油,偶遇了五姑娘,說幾句話,十分投緣,這才互通往來。」

  抬眼見小丫頭擺飯上來,便不說了,引得眾人心裡百樣疑團,卻不好追問。

  眾人上了桌,五嬸娘不住拿眼打量豐鈺,見豐鈺和幾個姑娘站在長輩身前布菜添湯,規矩極好。又細看她身形腰腹,面相肌膚,朝豐三太太暗暗打了個眼色。

  待下人通傳說段家老爺到了,豐鈺才得空從上院出來。

  幾個小輩皆不在了,豐大太太幾人方問那五嬸娘,「如何」

  五嬸娘抿嘴一笑「我原以為是個黑瘦乾枯的奴才相,哪知閨女文文靜靜,這樣秀氣瞧身形也是個結實好生養的,有眼色,會來事兒,可不像沒人要的。」

  「且放心好了,這事兒包我身上。」

  豐三太太還有幾分憂心,「大嫂,這丫頭婚事你可確定做得主別咱們費心巴力給她尋了好出路,將來卻給二房埋怨添堵,畢竟向來沒有插手隔房兒女婚事的例。」

  豐大太太瞟了眼她,笑道「瞧你說的,隔房就不姓豐了都是自家孩子,嬌丫頭將來親事便不用我幫忙相看」

  豐三太太訕訕笑了。

  她和閨女豐嬌孤兒寡母相依為命,沒個頂天的男兒可依,萬事還不得靠著大房將來豐嬌談婚論嫁,可不就得靠大嫂替她出面打點

  因豐凱不在家中,來的又是段家二老爺段敬,豐慶只得頂著一臉傷去了外院接見。

  臉上被女人抓出來的三道疤痕極為明顯,只打眼一瞧就能知道是怎麼來的。段敬心中暗罵豐慶無用,沉著臉將他從盛城府衙得來的消息說了。

  豐慶愧疚得抬不起頭,聽段敬道「四妹已亡故多年,又是外嫁女,原本此事我不該過問,可既官府尋到我頭上,那些個原來知情的管事也都出自我段府,這事兒我如何得來與你詢一詢,也好回話給人。」

  豐慶連連道是,親捧茶奉給舅兄。

  段敬淡淡捏著茶碗,並不飲用,雖不至聲色俱厲地質問,臉色卻也絕不好看,「近年兩家情境彼此明白,來往少些,也是不願瑞純你難做。如今話已說白,我托大喊你聲妹婿,你若還認我這舅兄,且聽我一勸。」

  豐慶垂頭喪氣地應「是」,擺出虛心聽教的模樣,段敬道「其一,鈺兒議親在即,擇婿貧富不論,人品須佳,不可輕賤了丫頭,委屈了她。其二,四妹的陪嫁田莊、鋪子、珍玩、首飾、用具、擺設,皆有冊可查,不論用什麼法子,如數追討回來,給丫頭陪嫁。」

  豐慶哽了哽喉嚨「這」

  「客天賜害命謀財,害的誰的命,自有苦主。這所謀之財,乃出自我段家。且有四妹家書為證,言道將來嫁妝如數陪送嫡女,換句話說,這謀財案的苦主,乃是鈺丫頭。她這些年在宮裡過的什麼日子,我想你為人親父不會不知。當奴為婢受盡淒楚,莫叫孩子回了自家,還給至親冷落,受了委屈。」

  「瑞純,你聰明一世,可別在這小節上犯了糊塗。我與劉知縣有些私交,一再囑咐勿將這醜事傳揚出去。客天賜入了大獄,你本就受累,莫再叫這醜事鬧得盡人皆知,咱們這把歲數,活得不就是張臉面你還有兩個兒子,若為這點子銀錢毀了前程,你思量,是值當不值」

  見豐慶一副無精打采模樣,心裡嘆了一聲,聲音放柔幾分,低聲道「若無法盡數追回,差幾許,你跟我傳個話,我替你添補些許何妨只當我做舅父的對孩子的一點疼愛。不能叫你這當爹的在兒女面前抬不起頭不是」

  說得豐慶簡直無地自容。他為人親父都未曾替兒女著想,倒是人做舅父的大方敞亮。人家亡妹的遺財被他繼室謀去,換做旁人,還不氣得打上門來,段家卻從頭到尾都不曾氣急敗壞的罵他一句。

  豐慶自來最好臉面,段敬幾句話一勸,他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一時覺得自己教妻無方,一時懊悔自己為父不慈,暗暗決心,必要將這窟窿逼著客家給補上。

  屋外,豐鈺在廊前與隨段敬而來的段清和說話。

  因昨日小宴邀了淑寶兩姊妹,段清和的話題就圍著宴會展開,與豐鈺說起了近來最流行的折子戲。

  「早想一睹盛城名家季如夢的風采,只是遠在臨城,總是不便,表姐若得空,何時家裡頭唱堂會,一併叫著我」

  他眉濃目明,面容俊秀,立在廊下笑語宴宴,頗有幾分英俊風流。

  待屋裡頭說完了話,豐慶喊她進去,豐鈺才朝他點點頭,越過他走到門前。

  段清和就在這時俯下身來,湊在她耳畔低低地道「將來誰要欺負了表姐,定要與我說,我替表姐出氣。」

  熱氣噴薄在耳後,只一瞬。不待豐鈺不快,他便重新站直了身子,仍是溫潤帶笑的一張臉,恍似什麼都未曾發生。

  那話里的意思卻很分明。

  他知道她受了委屈。

  知道客氏做的那些事。

  如今他爹上門來替她主持公道,他也願出一份力,為她護持。

  可是想到在段家之時,二舅母對自己的抗拒和防備,豐鈺心裡仍是說不出的不舒服。

  歸根結底她心中最疼的只有她自己,她不會准許別人有機會給她受委屈。如果有,那便只好雙倍還回去。

  今日的西府上院註定又是一場喧鬧。

  侍婢們對於主母客氏的哭鬧已經麻木,近來可惹她情緒的事似乎太多。

  關起門來,無從得知夫婦二人說過什麼。只一會兒,就傳來了尖聲的哭喊。

  下午,魏嬤嬤往東府壽寧軒找了一回豐鈺。

  「老爺將庫房鑰匙收了,言說今後諸事不准太太插手。依稀攥了一大把的票子,說是太太在外私放印子錢的契據進去時,見屋裡亂糟糟的,箱子柜子都翻在地上,首飾盒子灑了,一地的珠玉」

  「老爺叫人套車,這會子正往客家去。太太給禁在屋裡,才鬧著要投繯自縊,給杏娘死死抱住了腿驚動了東府的太太奶奶們,都過去勸了覷空來回姑娘一聲」

  驚動了東府,客氏做的那些暗事可就藏不住了,豐鈺很期待,想知道這回眾人該如何替客氏描補,如何繼續粉飾太平。

  嘉毅侯府,後園的哭聲慘不忍聞。

  冷雪柔渾身打顫,死死捂住耳朵,不想去聽那令人膽寒的聲音。

  安瀟瀟立在門前,同情地望著她。

  待聲音歇止,才命人上前架住冷雪柔的身子,下令「即刻送冷姑娘至廣慈寺。」

  冷雪柔的眼淚已經流不出來,經過昨夜今晨,她從失落、不知所措,到如今不得不認清現實。

  原以為自己心死了,就沒什麼不能承受。

  可在她即將被拉出書房的一刻,她瞥見安瀟瀟看她時同情悲憫的目光,她忽然覺得不甘心。

  她劇烈地掙扎,嚷道「我要見姐夫」

  「你覺得,兄長還會見你」安瀟瀟叫人將她放開,屏退眾仆,扭住冷雪柔的手,低低勸道,「不要執迷不悟。兄長還留著你的命,他已經足夠慈悲。不要再惹惱他,他本不願做絕。」

  冷雪柔用仇視的目光瞪向她,尖聲道「憑什麼我何須他慈悲饒恕我只是戀慕他,便是錯了嗎便是犯了死罪」

  冷家在外所為,她一無所知,被家人當成用來鞏固勢力的工具,難道是她願意的嗎便是兄長有錯,改過便是了,緣何如何絕情

  安瀟瀟面容平靜,櫻唇輕啟,「是。」

  「你從一開始便錯了。錯在你將兄長對你的照顧當成你囂張跋扈的資本,你行事無禮,任性乖張,目中無人。你即便不曾犯過命案,可你手底下難道未曾沾過任何人的血冷家因虐致死的那婢女,難道不是你房裡的人」

  冷雪柔搖頭「我怎知僕役們下手會那麼重我若早知」

  「不,你不單只害了她。動輒遷怒婢女僕從,一點小事就小題大做,你家人縱由你,看不得你委屈,那些被你推出去的下人,你可知他們命運如何」

  「我我怎麼會知道」冷雪柔不認命地咬住嘴唇,眸子裡盈盈閃動著不認同的倔強,「我隨手打發掉個奴婢而已,難道服侍過我的人,我就要負責她一生」

  「為人之主,自然就要護著自己手中的人。」安瀟瀟搖了搖頭,「也罷,我與你說這些何用你永不會覺得自己有錯。」

  冷雪柔譏諷地笑道「我自是有錯的。錯在我痴心錯付,看錯了他。若他非是如此假情假意相待,我何至今日」

  想到那些溫暖甜蜜的回憶,再對比今日淒涼羞恥,她就渾身的不自在,難堪、痛楚,恨透了那無情的男人。

  「唉,罷了。」安瀟瀟眸中的悲色散了,嘴角勾起一抹冷意,「如今你只記得恨,不會記得他待你的好了。」

  「他如此身份,用得著在你一個小丫頭身上用心可他偏用過心,甚至不久前,還親自去了臨城,只為賀你生辰。」

  「你以為是他打碎你的幻想,踐踏你的真心,不是的是你從頭到尾的大錯特錯,是你辜負了他待你的一片心意」

  「到如今你還不懂,他對你從不是男女之情你若有心,根本就不會忘卻,可你忘了,你忘了那個只在這世上活了一年余就夭折的甥兒。」

  「你與他同月同日的生辰,甚至外貌肖似至極。他在你身上看見自己孩兒的影子,他要如何不對你好」

  「你經歷過眼睜睜看著自己骨血被折磨致死的殘酷過程嗎」

  「你這張臉,是他留存於世的最後一點念想是你生了那不堪的妄念,動了你不值一錢的感情,生生粉碎了他心裡最隱秘最珍貴的東西」

  「可你不記得了,你根本不在意他想要的是什麼你索取慣了,被人縱壞了心性,你忘卻他經歷過什麼,忘卻那個比你只小几歲的親外甥你不記得那孩子左邊臉上與你一樣的梨渦,不記得當他悲痛欲絕時,痴痴望住你的臉一瞬不瞬的一看就是整天」

  「他是有血有肉的人,他的心也是軟的。他縱使從未滿意這樁婚事,也一樣因私利利用過這段婚姻,可該給的榮寵、尊重,他一樣都不曾吝嗇過。」

  「尤其對你,冷雪柔」

  「你頂著這張臉,做著多麼醜惡的事啊你為什麼不將你那不堪的心思藏住你為何這樣殘忍,任他們無恥的利用你,去噁心他」

  「你能想像你自己一直當做孩兒般呵寵的人,想與你做那等無恥之事麼」

  「你能想像在他知道他的孩子的死,是因冷家太太送來的那些生子偏方時,他心裡有多恨嗎可即便如此,他都不曾對你虧待過什麼。」

  「你沒資格抱怨。你該慶幸。慶幸他還殘存幾分理智,知道你們是被人矇騙、利用,這才沒有立時叫你滿門血償」

  「其實這些年,你變了模樣,早就不似那孩子了。他對你的好,只是習慣而已。多年不見,他還記得你幼時曾與他的慰藉,願意為你奔走一回臨城,陪你過生辰,哄你笑一笑,了卻了心中最後一點念想罷了。」

  「冷雪柔,如果你不曾來這一趟,可能,他會放過你們,也未可知呢。」

  安瀟瀟說得太多,覺得喉嚨都有些干痛了。

  而對面的冷雪柔,一臉的怔鄂,以為已經干透的眼淚,重新密布面頰。

  舊年回憶,確實被她遺忘了太多太多

  幼時在嘉毅侯府的日子,只記得那些歡快的,幸福的,她從沒在意過他的痛楚。從未想起過那個生命短暫的外甥。

  昔年京城侯府的高大榕樹下,她曾坐在鞦韆架上,看姐姐滿臉溫柔地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孩子,指著她與年輕的安錦南道「你瞧,你我都沒有梨渦,孩子左邊這小旋,原來肖似他小姨」

  「不知道的,以為是姐弟倆,哪裡像是姨甥又這麼巧,都是六月初二的生辰」

  她的心緊緊縮成一團,越來越痛。

  她憶起那個大雨的夜晚。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聲音遠遠傳出院子。

  她一手扯住乳娘,一手提了只小燈籠,飛快地往姐姐住的上院趕。

  還沒走入院子,就聽那哭聲越來越弱。

  來來往往腳步匆忙的侍婢和太醫們,在院裡院外忙亂成一團。

  她立在屋檐下,被芍藥攔在屋外,身後雨點如瀑,依稀聽得孩子的哭聲止了,姐姐的嘶喊傳來。

  安錦南滿面悲色,搖搖晃晃從屋內步出。

  那時的他,輪廓線條還未如現在一般冷硬。

  向來整齊潔淨的衣裳有些皺亂,衣角染了顏色黑沉的血。

  那時她還年幼,不大懂得生死離別。她上前攀了攀他的胳膊,仰頭喊他「姐夫。」

  安錦南垂頭望她一眼,自她面上依稀辨認出屋中那個已沒半點生氣的孩子的影子。

  他痛楚的臉頰不由自主地抖了抖。閉上眼,狠心將她手推開,沖入雨幕當中。

  她悄悄跟在他後面,推開隨行的奴僕,一路隨他在園裡亂走。

  越過亭廊,穿過花園,看他沉默無言地一路走入祠堂。

  那個向來死氣沉沉,寂靜無聲,唯一她一直不敢踏足的地方。

  案上牆上,供著數不清的牌位。

  安錦南垂頭,在蒲團上跪下。

  他背對著她,腰背微彎。

  那一瞬,似乎他寬闊的肩膀也變得贏弱幾許。她只覺這樣沉默的他無趣得緊,從不曾想,那抹讓她也跟著不自在起來的氛圍,叫做悲傷。

  被埋藏在記憶深處的片段,越來越多的被喚醒。

  某個午後他遠遠立在花園池畔,凝望她與侍婢放風箏。

  某個清晨她溜去上院聽見姐姐絕望的埋怨「你要怪我到什麼時候我們就不能再有孩子了麼」

  他當時是怎麼回的

  只記得他從屋中出來時的表情,陰冷得好似冬夜寒冰。

  姐姐彌留之際,曾拉住她的手低喃,「我錯了,是我錯了甘願做了人家的棋子,卻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一開始就是陰謀,一開始就是錯的我不該奢望」

  姐姐冰涼的手,輕輕拂過她鬢髮,一字一句,含淚叮嚀。

  「你命中帶劫,原盼我用這福運替你擋煞,可旁人不知,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他們不想看到他壯大用了下作手段污他毀我清白這福分,原就是我承受不來的」

  「他渴盼陪伴,渴盼有人懂他,渴盼一個孩子,可我什麼都做不到。我這一生,無用懦弱,又自命不凡,最終,活該有此結局」

  「你記著」姐姐突然用力,緊緊攥住她的手腕,攥得她有些痛,難過得想要掙脫。

  她抬起頭,一眼撞上姐姐那雙毫無生氣又充滿不甘的眼睛。

  「你記著,永遠不要做不該做的夢。這一輩子命數如何,上蒼早已註定下了。強行逆天改命,最終,苦的悔的,只有你自己。記著,小妹,你要永遠記著」

  淚水,迷濛了視線。

  冷雪柔眼前一片茫茫。

  是她忘卻了。

  那些太久遠,不曾被她珍視過的回憶。

  她只記得那些溫暖的,快活的,無憂的瞬間。

  記得姐姐捧著凸起的肚子,溫柔寧靜地靠在姐夫肩頭的美好瞬間。

  卻忽略了姐夫當時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僵直的身子,規矩的手臂

  一切的美好和幸福,原來只是空空的夢幻。

  這段關係從一開始,就註定結局不會完滿。

  給他希望,又親手碾碎那希望。

  給他子嗣,又愚蠢地毀去孩子。

  給他慰藉,又自作聰明的奪走他最後的寄託。

  他們該死。

  早在十幾年前,姐姐成為旁人的棋子去毀他姻緣之時,他們就已被寫好了結局。

  他已等候足夠久。

  等待自己穩定了地位,立了軍功,籠絡了人心,做出種種又忠誠又魯莽無能的表象,以為可靠這一切保住宮中他最在乎的那對母子

  熟知他是如何忍過那些無法想像的劇痛,踏過重重屍骨,孑然走至今日

  孤影常伴,寂寞隨行。

  她以為她是愛他的,懂他的,原來,自以為是,自私的一直在凌遲他的靈魂而已。

  她怎麼會無罪

  她憑什麼說自己無辜

  安瀟瀟對著面前這張漸漸灰敗的臉,冷漠地嗤笑一聲。

  揚聲將侍婢喚入,吩咐將冷雪柔帶下去。

  孤山遠寺,那將是她最好的結局。

  聞說安瀟瀟又至,豐鈺暗自嘆了口氣。

  然她並無什麼拒絕推脫的餘地,其實只略想一想,就知自己欠了安錦南多大的人情。

  允用幾次刺繡或推拿償還,已是他大方不計較了。

  周氏親自到她屋中傳話,見她妝扮素淨,非叫她重新換了衣裳才准出來。

  只得換一身藕荷色羅裙,配了幾隻相稱的水晶滴珠頭釵,特特又叫人拿了周氏才得的一對紫玉鐲子與她戴了。

  豐府對嘉毅侯府的重視叫豐鈺微覺吃力。

  總算打扮停當,一併去了上房,自然又得豐大太太幾句囑託。

  安瀟瀟表情不似昨夜那般急切,隻眼底微現疲色。

  安錦南這個症候不易根除,推拿之法只能暫緩。可堂堂嘉毅侯府難道找不出一個懂得按摩推拿的人

  若他情願,怕是天下半數女子都恨不得學了這門手藝以求能有與英明神武的嘉毅侯肌膚相親的機會。

  至於為何非她不可,豐鈺想不通,又不好問,揣著滿腹疑雲,隨安瀟瀟到了嘉毅侯的正院。上車前豐大太太示意她帶著豐妍和豐嬌同行,安瀟瀟笑著代她制止了,說下回正式下了拜帖才好請姑娘們上門。倒免了她不少唇舌。

  依舊是那間陳設稍嫌冷清素淡的屋子。

  安錦南靠在暖閣的榻上,前襟微敞,沉沉閉著眼,似乎睡得極沉。

  屋中沒有燃香,銅爐旁一隻盛滿水的青花瓷盆里,三兩隻開得幾近荼蘼的睡蓮。

  金絲楠木的架子床前,換過了床褥,淡青紗簾一塵不染。

  再有便是東邊稍間一柜子的兵書古籍,牆上高懸寶劍,炕上鋪著許是安錦南從前獵回的白虎皮墊子。

  屋內簡單得不像一個侯爺的居室。

  可這就是安錦南。

  這屋子,這陳設,無不與他孤高陰沉的形象相貼合。

  他從不喜熱鬧。

  嘉毅侯府最鐘鳴鼎沸之時,也不曾有過烈火烹油的喧鬧。

  一為他天命犯,滿門親眷皆故。

  二為他天性冷傲,不喜為人簇擁。

  豐鈺淡淡掃一眼屋內,便垂下了眼帘。

  安瀟瀟與豐鈺打個手勢,示意她自己進去。

  門從外闔上,安錦南睫毛顫了下,依稀聞見那抹熟悉的冷香。

  他沒有動,沒有睜眼。感覺那輕不可聞的腳步,正在一點點湊近。

  她先去洗了手,微微挽起一截袖子,從手腕摘下一對紫玉鐲子放在榻邊。

  然後就在他耳畔,低低喊了聲「侯爺」。

  微涼的指尖,輕柔地散去他束起的長髮

  過程沉悶漫長。

  奇怪的是,他竟不覺厭煩。

  任時光漫漫流逝,直待她指尖酸軟。

  安錦南不曾睜眼,豐鈺卻似乎知道他並未睡著。

  因她在他頭頂幽幽地開了口。

  「我知上回客天賜一事,乃是侯爺出手相助。」

  「謝侯爺不罪,沒有拆穿我那點小聰明。」

  這話她說得沒頭沒腦,可她相信,安錦南能聽懂。

  特地將人引至安錦南地界,也是抱著拼死博一回的決心。如若不能逃命,心想還可不要臉面地衝上小樓去求一求安錦南。

  原只以為靠他的人手嚇退客天賜便罷了,不曾想過,安錦南還將人審的清清楚楚並送了官。

  安錦南這人見慣風浪,什麼陰謀是他想不明白的事後不僅沒加刁難反而還叫安瀟瀟過府赴宴替她長臉。

  豐鈺心內是極忐忑的。

  她本不願欠了這天大的人情。可如今是不得不欠了。

  不願攀附權貴讓自己變得毫無尊嚴,如今卻也不得不重新操起奴婢的夥計,將什麼世俗眼光凡塵禮教暫放,服侍於他。

  她何嘗不知,自己的手藝實則抵不過那人情怕是這一生但凡他有何要求,她都不得不勉強為之。

  因此她才煩惱。

  本不該如此糾纏的關係,偏生變得讓人尷尬起來。

  但豐鈺並非是個糾結忸怩之人。她索性將話敞敞亮亮的說開。

  與其不清不楚的來往,不若純純粹粹就只當做是相互利用的交易。總比說不清道不明又令人不安的不停猜疑試探下去要好的多。

  豐鈺靜靜地等待安錦南的回應。

  他閉著眼。適才,在她指尖撫上來,將冰涼清苦的味道漸漸在他周身鋪開後,他竟真的睡去了一會兒。

  這對安錦南來說,在人前沉睡,簡直是太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他一世小心防備,才能安度至今。

  連他自己也不明,為何這個平凡的宮婢能帶給他這樣的安心。

  她開口說上面那番話時,他才清醒。沒有睜眼,靜靜的聽著。

  低沉不帶一絲感情的聲調,絕不溫柔的一個女人。樣貌尋常,雖也清秀,卻比不得冷雪柔那等嬌俏,亦不及他在京中拒絕過的那些美人驚艷。心機深沉,自私涼薄,絕不可愛。

  可冥冥中,那麼多年過去,他回到盛城。又遇著她。

  無數次的夢境裡,那個總在他意識紛亂時給他帶來幾縷慰藉的夢中人。

  安錦南徐徐睜開眼睛。

  豐鈺注意到他長睫毛張開,狹長明亮的眸子裡,第一次在其中看到的不是冷冽和陰鬱。

  他雙目清明,面無表情,仰頭凝視了一會兒。

  就在豐鈺張口想說些什麼時,安錦南抬起手腕,輕輕地、按住了她猶停留在他額角的手。

  他掌心乾燥,溫暖,指頭修長,指節分明。

  將她微涼的指尖,一根根的,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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