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藥立在山下,望天邊濃雲,靉靆氤氳,似正在醞釀一場大雨。Google搜索遙遙可見鳳棲山頭,梧桐樹下一個鴉青色的影。
這一片均是安家地界,陵園建在這裡,老嘉毅侯去後,和早年過身的侯夫人溫氏合葬此處。當年安錦南年方十七,獨身一個扶靈歸鄉,親手將父親安葬。那是他今生頭次踏足盛城。
十一年後,他孑然一身,又到盛城。獨坐碑前,將往事從前,俱葬於這死寂之地。
安錦南負手漫步下山。芍藥神色一緩,迎上前去,稟道「已叫崔寧送了二姑娘回去。」
安錦南點一點頭:「無需跟隨。我獨個兒散一散。」
芍藥嘴唇輕抿,還想說點什麼,安錦南已邁開步子,擺手拒了從人遞來的韁繩。沿青石小路朝回城方向走去。
天邊一聲悶雷,帶動烏泱泱的雲層積聚在頭頂。芍藥想遞把傘過去,躑躅半晌,終是無言。
安錦南一路入城,方行至杏子街前,便落了豆大的雨點。
天色灰濛濛的,分明是正午,卻似日暮般半昏半沉。安錦南自從軍後,又至襲了爵位,大抵已有十餘年不曾獨個兒遊街。明兒便是八月十五,家家團圓,城中富戶常有買來煙火夜放的,引得半城人擁擠圍觀。雖繁華不比都城,小城有小城的風韻和樂趣。
他背負煞命孤星之名,向與這等熱鬧無關。
很快,雨落如瀑,安錦南沿街旁鋪子檐下而行,伸手撣去肩頭幾滴水跡。便在這時,聽得一個極耳熟的女聲。
循聲看去,豐鈺就坐在一家針線鋪中,掌柜親捧了一缽繡線,殷勤與她擇選。
「需用雀羽、銀絲、翠藍的三色,我要的雀羽線需是那最細等的,煩您再找一找與我」
這話落,似察覺到安錦南的目光,豐鈺抬頭,朝外面看來。
隔一間四步見方的小鋪,他在潺潺雨簾外朝她輕輕頷首。豐鈺思及適才與他姨妹間的那點不痛快,遲疑沒有起身。如今她身份並非宮婢,雖家中父兄人微勢輕不比侯爵,可男女有別,便作不識難道他偏怪罪
安錦南並不等她行禮,只在門前停一息便提步去了。
豐鈺不願與舊日宮中人物再有牽連。如今掙出那深牢,緣何不能尋自己的痛快她垂下眼,細細看一遍掌柜重新呈上來的繡線,仍沒中意的,隨意選了幾樣命小環會帳。
出得鋪頭,小環撐傘與她候在門前等家中車馬調頭。
未及蹬車,一個未打傘的小丫頭冒雨從對街跑來,停在豐鈺前頭,仰頭問道「敢問,可是豐姑娘麼」
豐鈺上下打量來人,絕非她識得之人。聽那小丫頭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又道「有人叫我給姑娘帶句話,說是安府五姑娘明日想請姑娘到得月樓一敘,先與姑娘知會,過後會下正式邀帖。」
豐鈺怔了一怔,「安五姑娘」
那小丫頭伸手指了下對街樓上,「喏,就是那人。」
豐鈺順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見茶坊二樓廂房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個喝茶的男人。
從這個方向,看得窗內半張側顏,在稍嫌昏暗的光色下,那刀刻的輪廓只辨出大概。豐鈺心中沁了一抹說不出的情緒,不情不願不甘不解。
若她足夠聰明,就該假作看不見聽不懂忽視了去。可若她足夠清醒,又該知道這是嘉毅侯的命令根本沒她拒絕的權力。
就憑他是嘉毅侯。就憑如今段家有求於他。就憑宮中他曾予那點恩惠。欠了他,就欠了一輩子。
可她心中那些不忿和冤枉又與誰說終只能化成一句溫言輕笑「我知道了。」
回去後與豐老夫人回稟了元一法師的囑咐和今日布施情形,豐鈺才從佛堂出來,就見豐大太太身邊的翡翠侯在外頭。
一見她來,嘴角揚起極親熱的笑「大姑娘,太太們都在上房,等大姑娘去呢。」
豐鈺瞧她神色,大抵能猜出原由。果然一進院子,就聞一陣笑語。
這天才晴不久,院落里卻無一絲陰悶之氣,翡翠親自挑了帘子,見豐大太太、三太太俱坐在炕上,屋中間搬了繡墩子,坐了一個打扮持重又體面的嬤嬤。聽說豐鈺來了,那嬤嬤站起身來,蹲身下去與她行了福禮「代我們姑娘請大姑娘安。」
不等豐鈺答話,豐大太太便親熱地道「好孩子,這是嘉毅侯府五姑娘的奶嬤嬤,姓任。」
豐鈺喊了聲「任媽媽。」那嬤嬤堅持行了一禮,豐大太太就將手裡一張燙金帖子遞到豐鈺手上,「好孩子,五姑娘喊你一併去逛明晚的夜市,說是早約好了,怎不早告訴我和你嫂子也好為你準備一二。」
又與那嬤嬤道「任媽媽請轉告五姑娘一聲,我們鈺丫頭明兒準時在侯府外候著。天雨路滑還勞動媽媽親送了一回帖子,下回著個小丫頭來喊了鈺兒過去就是。今後常來常往,五姑娘莫太客氣了。」
自始至終,無需豐鈺表態,豐大太太和周氏笑著替她應了明日之約。豐鈺嘴角抽了抽,很想聲明明日要見她的人並非五姑娘。同時她也十分忡怔,嘉毅侯大費周章過了明路指定要見她究竟要幹什麼
她看不透他意圖,也猜不到他的目的。這種無法掌握自身的挫敗感,與在深宮中度過那三千餘日夜的忐忑心驚如出一轍。
總不會是他欲為他妻妹出頭,邀她前去懲處一番可今日鋪外他朝她頷首致意,分明又是並無嫌隙的模樣。
且,她有何錯
待回神,周氏已笑著吩咐管事婆子送那任嬤嬤出門。豐大太太喊豐鈺坐在自己身邊,細細追問她與嘉毅侯府的姑娘幾曾識得,是否親近。又勞師動眾吩咐給她速辦幾套合適的頭面首飾和衣鞋裙裳。
自豐鈺從宮中歸家,尚是頭回掀起如此大的風波。甚至上回客氏設計陷害一事,都不曾得過半句安慰,多隻勸她「得饒人處且饒人」。
很快,西府這邊也得了消息。豐慶特地將豐鈺喚去上房,便在小廳里細問她與嘉毅侯府的情由。
客氏悶坐在內室,手裡帕子絞成一團,幾番想起身探過去傾聽,行至簾前,又怕見著豐鈺尷尬。自上回鄭英一事過後,豐慶便做主免了豐鈺的晨昏定省,甚至外出亦不必與她這主母招呼,直奔東府要了車馬便出行。眼看明日十五,據聞段家又有禮至,豐慶不藉機幫她和豐鈺緩和一二,竟出餿主意禁她露面相迎。
客氏隱約只聽隔壁談話聲極細,可恨最得力的徐媽媽不在近旁。那邊很快便聞步聲,聽得帘子一響,同時豐慶推門而入。
客氏故作不悅速速撲在炕上歪著,豐慶沒有看她,直從床下匣子裡取了鑰匙,吩咐開銀匣子取錢給桂園送去。客氏聞言猛地跳了起來「老爺,那是我的體己」
豐慶聞言冷笑了聲「你的」將手中鑰匙遞了給大丫鬟杏娘,行至塌邊居高臨下望著客氏,「你可知如今豐鈺往來的是什麼人家叫她舊衣素髮兩手空空與人交際,不若你揭了我的臉皮直接扔去菜場給人踩罷」
客氏委屈地直掉淚「難道便都是我的錯麼老爺可曾記得應承過我什麼郢兒遷了外任那年,老爺說,這家裡從此再不會有人給我委屈受,如今大丫頭一回來,老爺便對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還要拿我的體己去壯人臉面,她從宮裡帶回那一包袱東西老爺怎不叫她孝敬我呢舊衣素髮,難道我沒給她裁新衣麼是她自己非要扮得灰頭土臉,處處做那姿態要人以為我刻薄她外人不知我,老爺也不知麼成婚十六載,我是如何伺候老爺如何撐起這家老爺如今對我這般,可是要違當日誓言麼」
她哭了一會兒,驟然抹去淚珠,虛弱地坐回榻上。
「罷了,老爺一紙休書送我還家去吧。媛兒堯兒,便任老爺娶了新人,在人手底磋磨就是。總不過我們娘仨是比不得一個鈺丫頭的,早晚是沒活路,何苦再掙扎」
她這話說完,便起身起收細軟,翻箱倒櫃只把屋子攪得一團亂。豐慶這些日子與她隔閡,已有十餘日不曾近身,燈下只見她穿一身半透細紗小衣,素淨白絹裙子,長發半披半挽,一張嬌容哭得梨花帶雨,依稀仍是當年模樣。見她耍性子又是摔東西又是卷包袱,被她氣得無法,倒倚在門框上兀自好笑。
許久,方嘆一聲。幾步走來彎腰伸手一撈,便把那不住哭鬧的婦人摟抱在懷,貼在她耳畔低低地道「行了,你這貪心小氣的東西」
將人腿彎一挽,打橫幾步送入帳中,傾身過來親她的頸側,半是打趣半是咬牙切齒「她娘親留下的東西不都給你一點點弄了去如今拿你幾錢銀子倒心疼起來。我可告訴你,這丫頭跟她兄長不一樣,你想打她的主意,只怕將你賣了你還不知。」
客氏扭身踢打不依,給豐慶箍腰按住,貼在她耳畔噙住那小小的耳珠,聽得懷裡人兒霎時聲音軟得擰得出水般,豐慶低笑一聲,又道「且留幾日,段家想謀鹽道上的肥缺兒,不知如何搭上了嘉毅侯,今兒聞知嘉毅侯府五姑娘邀約鈺兒,我只怕是鈺丫頭借這位姑娘替她外家牽上了這線。」
「你莫急,總嫌我不如大兄,焉知這回不是我的際遇別動你這傻子,待會兒拿了銀子,我只說是你與的。段家那一萬兩還在手裡,你怕補不回窟窿不成」
客氏眉眼透亮,憔悴的臉上滿是驚喜「老爺的意思,段家那匣子銀票」
「傻子,我能虧待了你」
仲秋正日,豐鈺一早就被喚去了西府上房。客氏一改往日頹態,笑盈盈在屋裡受了子女們的請安禮。豐鈺來得稍遲,一進屋就聽豐媛和豐堯拌嘴。她在門前稍停一息,等侍婢知會了屋裡才緩步走了進去。
一見豐鈺進來,客氏就忍不住想蹙眉。用了好一番力氣才擠出抹笑,指著炕邊疊的整整齊齊的四套衣裳首飾道「裡頭兩套是東府你大伯母叫人送來的,另兩套原是我替你備的,因前兩日身上不舒坦,丫頭們又躲懶,我已訓斥過了。你且拿去試試,有不合意的,只管叫人來改。」
又朝杏娘招手,著其捧來一隻小小的描金盒子遞到豐鈺面前「府里慣例是姑娘們每月二錢銀子,你才從宮裡回來,只恐我替你打算不仔細,缺什麼少什麼又不好意思與我說,這些雪花銀你先收著,等年關家裡收了佃租回來再多替你們添置一番。」
豐鈺心中冷笑,大大方方將東西收了。沒一會兒就聽前院來人,說是有客到了。
客氏娘家兄弟也是今日上門,在外院廳里與豐慶喝過茶,就著小廝領了他進來見他姐姐。正趕上豐鈺從屋裡出去,那客天賜便與客氏打聽「這就是姐夫前頭那位的閨女」
客氏才被豐鈺幾句不軟不硬的話堵得心口疼,又不好發作,捂著前襟道「可不是旁人誰能氣得我如此拿體己銀子舍了一百兩齣來給她花用,連個笑模樣都沒有,倒像我欠了她」
傍晚,豐鈺被豐大太太喊去東府上院,說要瞧她打扮如何。無奈穿了大太太替她備的那套茜衣霞裙。
她甚少穿這樣鮮亮顏色,難得還施了薄脂在唇,長眉淡掃,比平素不知年輕俏麗多少,引得大太太們吃驚讚嘆一回,又細細囑咐不少話,才准她乘車出門。
頭上鈿珠墜得髮根生疼,是大太太屋裡的翡翠親自給她挽的頭髮,豐鈺知道這是豐府重視與嘉毅侯府的往來,可若要真叫他們知道自己今日要見的是誰,恐怕家裡早驚得雞飛狗跳。
哪裡是什麼五姑娘邀約,什麼手帕交,一見投緣,聊得來,虧得那位任嬤嬤睜眼胡說扒扯得有模有樣。
豐鈺聽得車外人聲如沸,行速慢了下來,知道已經上了長街。
約莫一刻鐘後,豐鈺登上得月樓的長階。一個月牙眼、面生一對梨渦的秀美少女候在屋內,客氣地起身與她寒暄。
安瀟瀟才沒說兩句話,就聽身後有人敲了敲屏風立柱。
豐鈺心中猛然一緊。
原來安錦南人已到了,如今就在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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