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雲小的時候就不愛說話,他父母不在之後皇帝和皇后都很疼他,覺得他性子太寡淡,容易受委屈。
章懷太子臨終的託付,未嘗不是個好法子。
本朝不禁寡婦再嫁,太子死了,太子妃自然是要帶著孩子避居別處,能在新君監視之下封個窮鄉僻壤了此一生也是不錯的。
而父母雙亡的霍雲,也極有可能在皇帝舅舅駕崩之後無力支撐霍家而年少孤苦。
但他若是娶了盧寒煙便不一樣了。
娶盧氏的嫡女,再養大皇家的王子,可保他一生榮華。
小王子隨母親改嫁,遠離皇家紛爭,也能一生安穩。
霍雲那時候年紀小,稀里糊塗的聽著大人的安排,只覺得皇帝舅舅似乎是樂意的。
他很長一段時間很擔心這個事情成真,整個喪期都渾渾噩噩的。
直到遠在臨安的周惜朝進京,這一場荒唐的鬧劇才收了場。
周惜朝從到京城之時,皇帝因為痛失愛子,早已病勢沉重,不能下榻,命文武百官帶著九龍團雉的朝服和冊封為太子的詔書,將他從正東的宣威門迎進未央宮。
盧寒煙身為長嫂,抱著孩子等在宣威門朝他下跪,求他留自己兒子一命。
把剛從臨安進京的周惜朝嚇得臉色發白,當眾承諾會將小侄子當做親生兒子教養長大。
後來周惜朝登基,盧寒煙又哭哭啼啼的不肯離東宮,一會兒要給丈夫守靈,一會兒捨不得太后,硬是賴在了宮裡。
他原來也怕新君登基會為難先太子的兒子,在宮裡住了好些日子,日日陪著三歲的小端王。
後來覺得周惜朝確實沒那個心思,也就放心去了北疆。
十多年過去了,他已經不是十三歲的孩子了,從前看不明白的許多事,如今也能看明白了。
他自嘲的苦笑一聲,手上微微脫力,空空的酒罈子掉落了下去,砸在雪地上,發出細碎的響聲。
他突然覺肩上一暖。
一回頭,就見盧寒煙拿著一件墨藍色的斗篷正往他身上披,林副將僵著臉站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霍雲手猛地推開盧寒煙,不悅的瞪著林副將。
「你不必說他,是我讓他帶我來找你的。」盧寒煙說。
她俊俏的眉頭微微皺著,神情卻是說不出的溫柔繾綣,手指自然的伸過去要替他整理衣襟。
霍雲被噁心的全身發冷,用力把斗篷拿下來丟給她。
「男女授受不親,太子妃請自重。」
盧寒煙眼中閃過一絲失落,她似怨似愁的望了他一眼,一狠心轉過身背過去,涼涼道:「阿雲,你我之間,就一定要這樣嗎?」
霍雲厭惡的退了一步:「伯爵府里,該搜的都已經搜出來了,你要求情,這會兒應該去大理寺。」
「我為什麼要去大理寺!」盧寒煙沒有看他,悲傷激動的低著頭,「阿雲,你明知道伯爵府是我的娘家,你為什麼就一定要為難我。」
「你的娘家若不作惡,沒人能為難你。」霍雲目光倦怠的看向了盧寒煙,「你親自出宮來見我,難道就為了說這個?」
他語氣淡淡的,並沒有他平日裡那樣一本正經,冷淡寡言,甚至能聽出來有幾分戲謔。
盧寒煙臉上的悲傷柔弱一下子收住了,她愣愣的轉頭看著霍雲,覺得他實在太過陌生。
他的身量非常高,眉眼也長開了,微微笑起來的樣子已經同小時候那個一本正經,不愛說話的小孩子完全不同了。
「阿雲,你不要這樣,我這些年已經夠苦了。」盧寒煙看著霍雲,眼中微微含著淚,微微上前一步,自然的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是個寡婦,只有整日守著端王,盼著他長大。我已經沒了丈夫,只能靠著娘家這些兄弟們。他們有錯,但終究都是小事……」
「小事?」霍雲看著盧寒煙,心頭越來越冷,這股冷漸漸的從他的心滲透到了脊背。
「整個伯爵府包庇盧十二殘害幼童,你覺得這是小事?」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問出後面的話。
「他錯了,可是他已經死了,你為何就不能算了……」盧寒煙哀怨的望著霍雲,將後面的話吞了下去。
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看過來,眼裡的情義仿佛要將人吞沒。霍雲神情麻木的看著她,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的生命和周氏皇朝糾纏了太多。
幼年喪母之後,他被舅舅接進宮裡,當時還是皇后的顧太后對他照顧有加,東宮太子也帶著他一道兒玩,當做親弟弟教養。
盧寒煙作為太子妃,對他也是當做弟弟一樣的照顧著。
她如今已經三十多歲了,容貌迭麗,滿頭珠翠看上去依舊美麗動人,婀娜多姿。
她眼神中兼具的姐姐對弟弟,女子對情郎的情義,幾乎能讓任何一個男人溺死在裡面。
可霍雲只覺得背脊發涼。
「人命關天,盧寒煙,這事兒算不了。」霍雲說。
「你以前……從來不關心這些的。」盧寒煙涼涼的看了他一眼,「這才幾年,你就變成了這幅模樣,對我如此絕情,是不是因為那個周晚吟?」
霍云:「……」
盧寒煙道:「你不必掩飾,我從來不介意你的身邊有別的女人,我只是好奇,什麼樣的人能改變了你。」
霍云:「……」
很顯然,盧寒煙誤會了他的沉默。
她是個很會拿捏男人的女人,利益、名聲、情慾、愛恨,只要利用的好,可以牢牢的糾纏住一個男人。
可她也只會用這些東西去綁住男人。
「我從來便是這樣的人,沒有誰改變了我。」霍雲淡淡的嘆了口氣。
沒人可以困住他。
盧寒煙覺得他越發的冷傲決絕,心頭又苦又恨,委屈道:「處置了伯爵府,我們母子,還有活路嗎?」
霍雲冷笑:「伯爵府不過是你們盧氏的旁支,與你何干?不過是盧氏的面子被人踩一踩罷了。」
盧寒煙道:「面子只要掉下了,便撿不起來了,就如同人的情義一樣。我們母子不過是未亡人,時日久了,連你都要嫌棄我了。」
霍雲靜靜看著她,不說話。
盧寒煙又道:「盧家的面子被踩在了地上,皇帝也要廣開後宮了。」
「廣開後宮?」
盧寒煙看他神色有異,苦笑道:「你還不知道嗎?天一亮,陛下就冊封了兩個娘娘,說是沖沖喜,等到皇后熱孝過了就大辦一場。」
霍雲猛然抬頭看著她。
盧寒煙瞧著他緊張的模樣,抿唇笑了起來,她笑了好一會兒,心頭酸楚,眼中含著淚看著霍云:「陛下大封后宮,日後我這個寡婦的日子,就要更難了。」
她說著僅僅抓著霍雲的手指:「阿雲,我只有你了。我和端王,只有你了。」
霍雲退開好幾步:「不願意離開宮廷的人,不是你嗎?當初不是你非要在宮裡守寡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