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承鈞走後良久,杜鵑才戰戰兢兢地走進來,問:「姑娘,王爺他走了?」
唐師師淡淡嗯了一聲,神情不冷不熱。杜鵑猜了一會,實在猜不出所以然來,又小心翼翼地問:「姑娘,王爺怎麼說?」
「他說的話,你們不都聽到了。」唐師師從衣櫃裡找出一個荷包,坐到羅漢床上,用剪刀慢慢將荷包絞了,「書房的差事不必想了,他讓我安心養病,換言之,禁足了。」
這……杜鵑難以理解現在的狀況,她看著唐師師生猛的動作,慌忙道:「姑娘您慢些,小心傷到自己的手!姑娘,您不是前幾天才剛繡好麼,都沒用幾天,怎麼又剪了?」
「不需要的東西,早些丟了才好。」唐師師手上用力,很快將荷包剪成幾瓣碎片,連上面的荷花都被她挑開了。做完這些,唐師師才覺得心裡舒坦了些,她隨手扔下剪刀,說:「先前只顧應付紀心嫻了,都沒吃多少東西。你去給我備飯吧。」
杜鵑瞧著唐師師力氣充沛,胃口甚好,不像是鑽牛角尖的意思,心中大定。杜鵑去外面吩咐廚房,臨走前見唐師師倚在羅漢床上,用剪刀挑燭芯玩的樣子,躊躇片刻,還是說:「姑娘,來日方長。奴婢在王府中侍奉了八年,多少了解王爺的脾性。王爺對姑娘是不同的,您不要急於一時,慢慢來,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唐師師應了一聲,說:「我知道。我想吃芙蓉羹,酥鵝炙,乳酪少加糖。」
杜鵑趕緊應下,急急忙忙去準備膳食。唐師師剪了半天蠟燭,眼看蠟燭再被她禍害就該滅了,才放下剪刀。
杜鵑擔心唐師師想不開,其實唐師師十分平靜,甚至在這段時間裡,她突然想明白好幾件事。
趙承鈞親口允諾,不會讓她被王妃殘害。趙承鈞雖然不是個好人,可該有的擔當都有,他不至於誆她。趙承鈞能這樣說,至少唐師師後半輩子不必擔心死於王府其他人之手。
她只需要擔心會不會被靖王弄死。
唐師師原本以為奚雲初馬上就要進門,她又不幸錯過了自己的劇情,才急急忙忙給自己找出路。現在沒了後顧之憂,唐師師也不再急著進男主後宮了。
甚至她覺得,以後也不必進了。
唐師師誠然自信於自己的美貌,但還不至於失去理智。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男主,連唐師師自己也知道,她很難獲取趙子詢的好感。
她坑了趙子詢那麼多次,要是趙子詢還能喜歡上她,唐師師都得懷疑趙子詢是受虐狂。眼看當后妃無望,她得考慮另外的出路。
其實宮裡過得好的,未必一定是嬪妃,那些高位的宮廷女官也不差。寵妃一茬接一茬,皇帝身邊的太監卻如鐵打一般,上至皇后內閣,下至妃嬪宮女,見了他們都得客客氣氣。當然唐師師做不了太監,但是,她可以做御前女官啊。
若她延續在書房侍奉的路子,成為趙承鈞身邊的得力女官,日後趙承鈞入主皇宮,她就是御前第一姑姑。到時候,趙子詢只是個太子,周舜華充其量是太子良娣,哪能和唐師師爭鋒?
唐師師越想越覺得不錯,宮廷女官沒有太后養尊處優,但是死亡率低,奮鬥時間短,也更容易成功。要是當太后,唐師師少說得熬四十年,這四十年內稍有差池,她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相比之下女官就容易多了,她只需要保持住現在的態勢,成功活到趙承鈞登基,到時候隨便封個名頭,就夠唐師師吃後半輩子。
這條路唯一的缺點就是趙承鈞在位時間太短,等趙子詢上位,到時候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唐師師作死的程度,她又得頭疼。
不過唐師師暗暗算了算自己的年齡,心想她可以咬牙忍幾年。等到二十五歲後,宮女依律要放出宮,趙子詢就算再討厭唐師師,也不至於苛待侍奉過前朝帝王的老人,他總會放唐師師出宮。等一出紫禁城,誰還知道宮裡面的事,唐師師完全可以回唐家養老。靠著御前女官的名頭,她在唐家,甚至在整個臨清,豈不是呼風喚雨?
這樣一來,她還可以照顧母親一輩子,到時候如果唐明喆態度好,她就在唐家住下,如果唐明喆還寵著蘇氏,她就帶著母親搬出唐家,自己買宅子住。反正唐師師不打算嫁人,齊景勝考了個秀才就被臨清奉若神明,唐師師是在御前行走過的人,她不信那些商戶敢欺負她。
至於男主和女主,由著他們纏纏綿綿去吧。周舜華鬥了三四十年才當上太后,唐師師二十五歲就能光榮退休,相比之下,說不定唐師師享福的時間還長些呢。
唐師師生出這個念頭後,如釋重負,仿佛渾身都輕鬆了。她為趙子詢做了那麼多準備,她本以為自己放棄的時候會很不甘,可是事實上,她卻很平靜。
仿佛是放棄了一件,她本就不願意做的事情。
唐師師調整了人生目標後,心裡大感安寧,連日子也愜意了。趙承鈞不讓她出門,她就安安心心在屋裡待著,繡繡花剪剪字,倒也如意自在。
唐師師閉門不出,自然不知這兩天,隨著禁足的風聲擴散,府中關於唐師師失寵的謠言甚囂塵上。唐師師刻意不去關注,但風頭還是吹到唐師師跟前了。這些天蒹葭院的飯送得越來越遲,有時候她和庫房要東西,都得等許久才能拿到。
蒹葭院的丫鬟都憤憤不平,尤屬杜鵑最為激動。杜鵑真是要氣死了,這群蠢貨,居然敢說姑娘失寵了!那天王爺來的時候那麼生氣,可是見了姑娘,一無懲罰二無訓斥,他走的時候還在生氣,卻也只是讓姑娘禁足。
在後院裡,禁足算是什麼懲罰?這分明是不捨得體罰也不捨得折對方顏面,才湊數般挑了個最不痛不癢的。杜鵑入府八年,就沒見過誰在惹王爺生氣後還能豎著出來,結果外面那群蠢貨,管這叫失寵?
啊呸!杜鵑義憤填膺,但是怕惹唐師師傷心,一直忍著,不讓姑娘聽到外面那些風言風語。
昨夜下了雨,今天天空明淨如洗,一推窗舒服極了。唐師師倚在窗邊剪花,過了一會,杜鵑氣沖沖地進來。唐師師撩了一眼,問:「又有誰惹你了?」
杜鵑忍了又忍,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罵道:「姑娘,那些婆子簡直欺人太甚!我給姑娘領寒香露,她們百般推脫,最後,竟然說沒了,全送到紀美人那裡了。」
唐師師點點頭,毫不意外:「紀心嫻最近正是得寵,世子妃又捧她,廚房的人討好紀心嫻並不奇怪。沒有就換一個吧,我又不是非要喝寒香露。」
寒香露是採集清晨的露水,加入好幾種花草、藥材,精心煎制而成。清晨的露水本來就沒多少,熬這道藥膳又要耗費不少功夫,所以寒香露歷來供不應求,能喝到一口都算了不得。
曾經唐師師案上每日供奉一盞,除非天氣不好,沒法採集露水,才會暫停。昨夜下了雨,按理今日露水會多很多,杜鵑照例去廚房取寒香露,結果竟然被告知沒了。
什麼沒了,分明是他們看唐師師閉門不出,心生輕視,才想將剩下的寒香露昧下,討好其他人。杜鵑氣得不行,說:「姑娘,奴婢不是在乎那碗寒香露,而是氣他們的態度。前段時間姑娘在書房供職的時候,他們是什麼嘴臉?如今姑娘不過是休息幾天,他們就一個個轉了舵,看了讓人噁心。」
唐師師很平靜:「趨炎附勢,踩高捧低,人之常情。」
「姑娘!」杜鵑氣急,脫口而出,「可是情況並不是這樣。王爺對姑娘十分縱容,可見並不是真的要懲罰姑娘。您去和王爺服個軟,說兩句好話,不就成了?」
唐師師聽到微頓,抬頭匪夷所思地望了杜鵑一眼:「你在說什麼,我去和靖王求情?他那麼厭煩我,我去給自己求情,豈不是正撞槍口上?」
杜鵑聽到,同樣覺得匪夷所思:「姑娘你在說什麼,王爺厭煩你?怎麼可能。」
主僕兩人對視,彼此都覺得對方大概失心瘋了。外面陽光明媚,景致正好,唐師師坐了一會,實在憋得無聊,試探道:「靖王只是讓我養病,沒說讓我養多久。那我去外面散心,幫助病情好轉,也是可以的吧?」
杜鵑嗓子一堵,一時沒接上話來。按照常識,這難道不是默認的託辭嗎?女眷被禁足,哪個是真的養病。
如果換成別人,杜鵑一定拼死攔住,讓對方停止作死。但如果這個人換成唐師師……杜鵑想了想,說道:「姑娘您可以試試。」
唐師師越想越覺得自己有道理,她換了套衣服,試著出門。外面人看到她出來,眼睛都瞪大了,可是並沒有人阻止。不禁止那就是允許,唐師師立刻高高興興遊園去了。
書房,劉吉揣著手,從外面碎步進來。趙承鈞正在看邸報,小太監端來了新水,劉吉輕手輕腳給趙承鈞斟茶,輕聲說道:「王爺,今兒唐姑娘出門了。」
趙承鈞手指微微一頓,他眉目不動,問:「去哪兒?」
「花園。」
趙承鈞手指緊了緊,可真是長膽兒了,他都說了讓她閉門思過,她倒好,完全把他的話當耳旁風。這才幾天,竟然就敢大搖大擺出門?
趙承鈞氣不打一處來,但是他堂堂王爺,總不至於和一個女子較真,趙承鈞就當聽不到,拋過沒管。
劉吉在旁邊瞧著,心裡長長呦了一聲。趙承鈞可不是個好性的人,尤其忌諱別人忤逆他。往常世子只是稍不合趙承鈞心意,就又是打板子又是抄書,然而現在唐師師光明正大違背趙承鈞的話,在全王府面前疏忽趙承鈞的權威,王爺竟然忍了?
嘖,劉吉咋舌,這可了不得啊。外面那些蠢貨竟然說唐師師失寵,真是瞎了他們的眼,竟然能說出這種豬一般的話。
依劉吉看,這位主哪是失寵,這分明是有大造化啊。得罪了王爺,把王爺氣得好幾天睡不好,但依然不捨得打不捨得罰,只是自己生悶氣。
這絕不是普通的在意,說不定,日後劉吉也要仰仗這位呢。
劉吉察言觀色,見趙承鈞不想說話的樣子,識趣地退到一邊。劉吉眼觀鼻鼻觀心,完全當自己不存在。
趙承鈞眼睛還看著邸報,心思卻一瞬間飄遠了。這幾日他刻意不去想那天的事,沒想到他主動避諱,另一個人卻變著法出現在他眼前。
趙承鈞並不是真的想關唐師師禁閉,他看到唐師師為另一個男子神魂顛倒,心裡生氣,卻又沒法下重手罰她,只能眼不見為淨。趙承鈞做不到置之不理,又不想看她去找趙子詢,索性將她關起來。
結果呢,唐師師根本感受不到自己處境之危險,還不重樣地鬧么蛾子,連他的命令也敢不當回事。
趙承鈞真是越想越氣。他實在看不下書,放下邸報,頭疼地按眉心。
都是孽障,唐師師是上天專門派來折磨他吧?
外面傳來「世子金安」的問好聲,趙承鈞瞬間回神,鎮定自若地收回手。趙子詢進來時,正好看到趙承鈞放手,趙子詢知道趙承鈞精神一直不好,很容易頭疼,趙子詢給趙承鈞行禮,問:「父親,您今日頭疼嗎?」
趙承鈞正坐在紫檀平紋長桌後,臉色端肅,說:「沒什麼。你有何事?」
趙承鈞為尊,他不願意說,趙子詢也沒法追問。趙子詢應了一聲,恭聲道:「回父親,兒臣今日前來有兩件事要問。其一,是您前些日子提到的王妃之事。父親心裡可有章程了?」
書房裡都是自己人,趙子詢說話的時候也沒有避諱。劉吉聽到,眼皮依然耷拉著,可是眼角餘光卻偷偷瞥向趙承鈞。
趙承鈞臉色不大好,他語氣淡淡,一筆帶過:「此事暫且擱置,王妃可能不會立了。」
什麼?趙子詢被嚇了一跳,連劉吉都沒忍住撩了下眼皮。趙子詢驚異非常,連忙追問:「為何?是被朝廷的人看出了蹤跡嗎?」
趙承鈞最厭惡人猶豫不定,軟弱搖擺,尤其厭惡同一件事反覆更改主意。趙子詢從一進府就被耳提面命,所以他壓根沒想過是趙承鈞改變主意,他只以為是朝廷從中作梗。
趙承鈞停了一會,不咸不淡道:「與其他人無關,這件事我自有決議,你們不必管了。」
趙子詢眼睛瞪得極大,將信將疑地應下。明明前幾天趙承鈞才親口說過,這就又取消了?這可不似父親的作風。
趙子詢心中疑惑,但此刻不是探究的時候,趙子詢壓下此事不表,說:「第二件事,是關於肅州兵防的。有探子傳來密報,韃靼在黑水城糾兵,很有可能會在五月偷襲肅州。」
聽到和邊防有關,趙承鈞的臉色也嚴肅起來。他問:「何人傳來的消息?」
「沙鷹。」
這是他們埋在韃靼境內的探子,西北戰事不斷,形勢複雜,三個政權各自都在對方境內埋了眼線。趙承鈞問:「消息屬實嗎?密信有沒有被攔截過?」
「兒臣仔細檢查過,信封上火漆完整,印章也對的上,確實是無礙的。」
趙子詢說的言之鑿鑿,趙承鈞卻總覺得不對勁。四五月是馬的繁殖旺季,韃靼人以遊牧為生,為什麼會在這個時節偷襲邊關?
這是趙子詢拿回來的消息,趙承鈞沒有當面質疑,而是決定私下再查一查。趙承鈞說:「這件事我知道了,之後我會和肅州總兵安排。你做的很好,下去吧。」
趙承鈞難得稱讚人,趙子詢明顯鬆了口氣,再次行禮道:「多謝父親,兒臣告退。」
花園裡,唐師師順著湖散步,一邊走一邊摘兩邊的花。她見林子中一叢紫花開得奇巧,這時候杜鵑還沒跟上來,唐師師懶得等她,自己鑽到樹林中摘花。
她剛剛靠近花,身後突然有人靠近,猛地捂住她的嘴巴。唐師師嚇了一跳,正要掙扎,後面傳來一個壓低的聲音:「不要喊,是我。」
是吳婆婆。唐師師鬆了口氣,停下掙扎的動作,微微點頭,示意自己明白。吳婆婆見她已經反應過來,很快鬆開手,用眼神暗示唐師師跟上。
唐師師一言不發,靜悄悄跟著吳婆婆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吳婆婆四處張望,確定周圍沒有人後,才看向唐師師:「你最近為何被禁足了?」
唐師師垂下眸子,幽幽嘆氣:「上次我和婆婆要了藥,我百般小心,但還是被靖王發現了。」
吳婆婆聽到,臉上露出完全不意外的表情,反而勸慰唐師師:「他若是好得手,便不是靖王了。無妨,只是一次失手,以後你還有機會。男人麼,無論嘴上怎麼說,本性還是好色的,他現在還留著你,可見他對你還有舊情,沒有趕盡殺絕。他畢竟是王爺,被女人下藥有失顏面,你以後伏低做小,好好哄一哄,也就回來了。」
吳婆婆話里話外把唐師師下藥對象當做了靖王,唐師師沉默片刻,決定閉嘴,讓這個誤會繼續下去。
下藥給靖王,失敗了情有可原;要是讓吳婆婆知道唐師師下給趙子詢,最後還失敗了,恐怕就沒有現在的好臉色了。
吳婆婆說了半天,既可惜又遺憾:「你是這些年來距離他最近的女子了,就連你都不行。唉,我原本還想讓你幫忙,現在看來,你還是先自保吧。」
在吳婆婆心中,唐師師一直按照宮裡的指示,勤勤懇懇地攻克靖王。雖然從來沒有傳出真實的書信、有用的消息,連下宮廷秘藥也會失敗,但她一直在努力啊。腦子不太夠不是她的錯,對於這種勤奮但不太聰明的細作,吳婆婆一律持鼓勵態度。
吳婆婆沒怎麼考慮就將唐師師摘了出去,雖然唐師師失敗了,但是她現在還活著,這步棋須得保住。唐師師聽到吳婆婆的話,眸中光芒微動,輕聲問:「婆婆,發生什麼事情了?」
吳婆婆搖頭,唐師師不能用了,她就得考慮新的人選,連布局也要重新安排。吳婆婆心裡想著事,隨口敷衍唐師師道:「和你沒什麼關係。錦衣衛密探截到了靖王的密信,他五月會出府。這次出行時間長,距離遠,是難得的好機會。不過,這些和你無關,你保護好自己,早日打消靖王的懷疑,就是最大的貢獻了。」
唐師師瞳孔驟然一縮,吳婆婆說這是難得的好機會。此情此景,還能是什麼機會呢?
自然是刺殺趙承鈞的機會。
唐師師的手掩在袖中,不受控地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