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
幾步遠,絕色的美人依舊持著劍,顫也不顫,狂烈的劍嘯從劍身里傳出,滾滾響徹地宮內,白朮覺得自己脖頸邊的,不是一柄法劍,更猶如一條桀驁不馴的怒江野龍。
「不好笑嗎……」白朮齜牙咧嘴,顫巍巍開口:「那我給你再講個笑話。」
「從前有隻小豬,它做了個夢,夢見自己長大後變成了水手,第二天,小豬去問豬媽媽,豬媽媽說夢境和現實是相反的,於是——」
「長大後的小豬變成了火腿。」
白朮被突然打斷,他愕然抬起頭,見幾步遠,裴菏輕聲接上了自己的話。
「哈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哈哈哈哈哈。」
白朮笑得前仰後合,但慢慢,他的笑聲一點點,逐漸低了下去,直至最後消失不見。
「這個……也不好笑嗎?」白朮小心翼翼對裴菏開口:「我覺得,挺好笑的啊……」
「我來這裡,不是聽你說笑話的。」顏色若畫的女子淡淡開口:
「這個笑話,我記得很清楚,一輩子都不會忘。
那天晚上,你還在對我甜言蜜語,說了許多我聽不懂的笑話,可當你拿到《上清雷法》後,直到你死,我都沒有再見過你了。」
「……」白朮無話可說。
嘭!
白朮楞了楞,下一刻,他整個人就被狠狠提起,一把按在了地宮的石壁上。
突如其來的瞬間,只是剎那的功夫,白朮還沒反應過來,便虎軀一振。
幾寸遠,裴菏的臉頰,離他短短几寸遠,短短而靜默的微小距離,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那雙墨玉色的眼睛裡,依舊滿是疏離和冷淡,可慢慢,有些東西正在逐漸鬆動。
白朮強提著一口氣,看著那空靈清絕的女人,表情一點點變幻,似哭似笑,似喜似嗔。
「等等,等等……」
從未經歷過這種陣仗的白朮面紅耳赤,大喊道:
「姑娘,我與方丈這種長者都經常談笑風生的,你不要自誤,千萬別亂來!」
劍尖,離脖子更近了……
天人體生出的淨光,在那柄古怪的法劍下,脆弱如紙糊,絲毫起不起作用。
白朮眼尖瞥見在法劍中段,銘刻了幾行細小的文字,似是詩詞的模樣,還有落款。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他在心底輕聲念了出來,爾後再度虎軀一震。
落款是無明兩個字,字畫風骨蒼勁,氣韻煥煥。
白朮呆了呆,整個人都傻了。
「我是真的服……」
他喃喃開口,面無表情。
「我要說這一切我都不知道,你信不信?」
白朮對裴菏賭咒發誓:
「我白朮至今還是童男子,每天都是辛苦修行,絲毫不懈怠,恨不得一刻鐘掰成兩刻用,這事哪能扯到我身上?」
「你要找的人是無明,跟我白朮有什麼關係?」
白朮信誓旦旦做出總結:「這就是誤會,一個不太美好的誤會!」
裴菏眼神微微動了動,在白朮滿心歡喜,以為這事有戲時,卻見她忽得展顏一笑。
無可否認,無明雖然不是人,但這賊禿勾搭過的對象,真是一個賽一個。
體態窈窕,膚如凝脂,常言道燈下看美人,愈看愈心動,這個二十上下的女子笑意溫柔,如養在清水裡的荷花,雲鬢高挽,五官精緻異常。
在地宮微微暈黃的燈火襯托下,如同一幅雋永的古畫,攝人心魄。
白朮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他下意識點點頭,又旋即反應過來,搖了搖頭。
「多年不見,你麵皮變薄,也不如之前油嘴滑舌了。」
在白朮如蒙大赦的目光里,裴菏手腕一抖,收起了鋒寒的法劍。
她抬起素手,替白朮整了整散亂的衣襟,過程中,白朮始終木著臉,一動也不敢動。
女子身上是清冷的香氣,像是晚夏水榭里荷花的香氣,她微微低下頭,髮髻上的簪子也隨著動作,輕輕一晃一晃。
白朮面紅耳赤,又不敢掙脫,他感覺心上麻麻痒痒的,像千萬隻小螞蟻成群結隊,在身上撒歡奔跑,他說不出這種感覺,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說。
「我美嗎?」
裴菏淡淡開口。
「美!」白朮不假思索,斬釘截鐵。
「比姜湄呢?」
「你!」
「比北衛的那個衛姒呢?我聽說,你最近跟她走得很近。」
「你!」白朮又忙不迭解釋道:「我白朮為人一生,行的正坐得直,這種風言風語,姑娘不要輕信!」
「千羽閣的孔雀。」裴菏微微翹起嘴角,像個嬌嗔的女孩兒:「和她比起來呢?」
孔雀?
怎麼還有這遭?!
「你!」白朮木著臉,繼續肯定地豎起大拇指:「你漂亮!」
「洛嬋?」
「……洛嬋是誰?」
半響後,被裴菏輕輕掐了記,疼得一驚的白朮茫然開口:「我怎麼從沒聽說過這名字?」
一個接一個的名字被念出,白朮表情已經由木然,慢慢變成了絕望。
世家、聖地、三國的王室甚至還有海外諸國,其中有些人名,白朮從沒有聽說過,但認得的,其中修為,最次也是五境命藏,高者,甚至不乏第六境的人仙。
「你還擱這集郵呢?!」
白朮暗罵一聲,卻也無可奈何。
「我不喜歡你這身打扮。」
裴菏退後幾步,細細端詳了白朮一番,抿唇輕笑道:
「你玄衣玄冠的道人裝扮,要比現在要更好瞧些。」
「我回去就換。」
白朮舉手:
「我能回去睡覺了嗎?」
「等等。」
裴菏纖細白皙的玉指輕輕一展,靈光乍現,她拿起一個銀鐲子,遞到白朮面前。
「戴上它。」
「這啥?」白朮小心翼翼,他試探伸手碰了碰,發覺這不是件法器,只是一個普通的銀鐲子,而且成色似乎不是太好。
「戴上它。」裴菏淡淡開口:「我不許你摘下來,我要你時時刻刻戴著。」
「這鐲子,是有什麼獨特意義嗎?」
白朮謹慎盯著鐲子,卻並不伸手去拿。
當他還欲再囉嗦時,只見裴菏美眸微微眯起,一道無形劍光瞬息削去了白朮衣角,來去皆匆匆,無影無跡。
「我戴!我戴!」
白朮嚇了跳,一把搶過裴菏手中的鐲子,慌張套進腕上。
「回……回見?」
戴上小鐲子的白朮謹慎看了看裴菏,見她神色疏離,卻沒什麼反對的意思,於是訕笑打了個招呼,撒腿就往外跑,頭也不回。
裴菏垂下眼帘,輕聲笑了笑。
地宮裡,依舊是一片森寂,那光雨還未散去,如深夏夜裡的點點亮光,在空中流淌成河,發出比火更鮮艷的亮光。
亮光從上而下,照在地宮裡,照在涅槃池上,像風裡燃燒的某種易燃物。
隱約的火光中,置身其下的裴菏也微微怔了片刻,腦中思緒也開始模糊了起來。
「貧僧只是區區過客,裴施主何必如此執迷。」
記憶里,玄衣的俊美道人面上帶著淡笑,他一步跨出,就搖身一變,化成了白衣芒鞋的僧人。
「天下不知多少年輕俊才,對施主念念不忘,貧僧勸裴施主還是回頭,不要再自誤了。」
「你得了上清雷法,就不要我了!」
記憶里,裴菏聽見了自己清晰的哭聲。
青衣的女孩子提著裙角,她站在山澗的溪水裡,滿臉淚痕,溪水漫過她纖細白皙的腳踝,頭上的金步搖隨著哭泣聲,也叮叮作響。
她死死盯著雲霧裡,那個捧著經卷的白衣僧人,哽咽開口:
「無明,你混蛋!你不要臉!」
「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白衣僧人淡淡念了一句,臉上的神情絲毫不為所動:
「裴施主,勸你苦海回身,早悟蘭因,今後……」
白衣僧人微微一笑,溫聲開口道:
「今後,再也不相見了。」
雲消霧散,僧人的身影再也不見,裴菏見那穿著青衣的女孩子,一路跌跌撞撞,好幾次栽倒在溪水裡,狼狽不堪。
最終在一座雲崖,眼圈發紅的女孩子解下腕上,那僧人先前所贈的銀鐲子,一把將其擲入滾滾松濤里,再也不見。
做完這一切後,她抱住膝蓋,放聲大哭了起來。
記憶里的哭聲,那麼淒切,就像雷雨天被人遺棄在外,打濕了皮毛的小貓。
地宮裡。
裴菏怔了半響,良久後,她忽得冷笑一聲:
「早悟蘭因?」
「你真以為先前那些事,都能一筆勾銷嗎?」
……
月光明亮,參星皎潔,濃厚的雲朵被亮光也照得堂皇、璀璨,將遁光升到雲層之上後,放眼所見,唯有一片人間水晶宮。
涅槃池三日過去,現在出來,又是一天的日暮。
除了幾座佛塔還幽幽閃著亮光,偶爾傳來些響動,剩下的,唯有萬籟俱寂。
白朮踩著雲頭,他望著手腕上的銀鐲子,一時也沉默不語。
顱腦傳來微微的刺痛,並不劇烈,卻正如九數元蓮解開封印的那一幕幕。
「我到底……」
白朮嘆了一口氣:「還作了哪些孽啊?」
……
……
……
「鶴公的事,你們金剛寺打算如何?」
禪房裡,正有兩人對弈,方丈持黑子,在他對面的,赫然是太微山現任山主,身為六境人仙的裴止。
裴止收回注視白朮的目光,淡淡開口:
「一個天機道的大家,若真鐵了心要和你們作對,對金剛寺來說,也是不小的麻煩吧。」
「和解的禮物已經送去了,是份不折不扣的大禮,鶴公之前所做的種種,寺里都可既往不咎。」
方丈平靜開口:「但他若執意不識好歹,那就看吧。」
「怎麼看?」
「看鶴公的天機術,到底能隱匿行蹤,隱到什麼時候。」
方丈重重持子一敲,微笑開口:
「他一旦泄露氣機,被神足察覺到,下一刻,就是鶴公的死期!」
裴止搖搖頭,沒有接話。
「這樣一個混帳,唯利是圖,無所不為。」
半響後,裴止突然開口:
「我不信,他真的會因為一個女人,舍了一生的道果。」
「老衲也不信。」
方丈沉默了剎那,笑著接口道:
「只是世間因緣生滅,又哪來什麼道理可言呢?僔迂佛在成佛前,尚且為一女子苦苦執迷,輪迴百十載,糾纏不清,連這等大永恆,大自在的佛陀,都曾經為因緣所困惑,所苦惱,那無明,又為何能例外呢?」
「山主,老衲有句話語要相告,需知心去如風,不可捉故。心如流水,生滅不住故。心如燈焰,眾緣有故。」
方丈寶相莊嚴,平和笑道:
「心如雲——」
「別心如心如了!」
裴止突然冷笑,他抓住方丈伸向棋盤的手,打斷道:
「禪主臭棋的毛病,總是不改!輸了就輸了,哪來那多大道理,一邊說著,還一邊悄悄悔棋!」
「哪有!」
方丈勃然變色:
「山主怎平白污出家人青白?老衲的棋品,那是有目共睹!」
……
……
……
於此同時。
西楚。
南華宮。
一座綠瓦朱柱的宏偉宮闕里,一個容貌秀氣,膚色慘白,幾乎看不出半點人色的少年在盤膝而坐,眼神微閉。
他頭戴紫金冠,相貌也算清俊,只是渾身上下,無時無刻都散發著一股陰詭邪異的氣息,令人生不起親近之心。
忽然。
一道長嘯聲遙遙響起,爾後,一隻碩大的火鸞,就在綠瓦朱柱的宮闕外,輕輕降下。
火鸞背上,一個黃衣童子翻身爬下,他手裡持著一道符詔,正閃爍發光。
「幽之師兄。」
黃衣童子先是一拜,爾後走近宮闕,朗聲開口道:
「苦蚩真人要見你。」
「老師要見我?」
陳幽之聞言陰陰一笑,他接過符詔,隨意看了兩眼,就丟給了黃衣童子。
「明白了。」
陳幽之微微眯起眼:
「我現在,就去見他。」
二合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