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五月望日,正是文武官員開大朝會的時候,天色尚早,文官武將分列東西朝堂,等候著時辰。
唐高宗時,科舉制度已經成為定製,但世家大族的勢力,仍然非常強大。
譬如河東裴氏這樣的大家族,在朝為官,能趕上大朝會的,就有十幾人。
東朝堂內,幾個官員聚在一起,有姓裴的,也有不姓裴的。
「聽說了嗎?」一緋袍官員說道。
「聽說什麼?」一胖官員一頭霧水。
「你是說的那件事嗎?」一綠袍官員目光灼灼,好像了解內情。
緋袍官員連連點頭:「就是那件事,西市的病秧子裴范先,居然得了太子殿下的賞賜,也不知道是走了什麼狗屎運。」
「我還以為你們都知道了。」他看了看胖同僚。
綠袍官員震驚了:「居然是太子殿下的賞賜?」
「厲害了!」
「那病秧子要發達了!」
「我看八九不離十,就算今年不做官,也是半隻腳踏入仕途了。」
「你們裴家當日還把人家轟出家門,這下怎麼樣,傻了吧!」他忽然想到,胖同僚也是姓裴的。
胖子擦擦汗,這人今天嘴夠碎的!
「你可不要血口噴人,裴范先是東劵房的,我是中劵房的,這事和我沒關係。」
眾人連連點頭,雖說裴家都聚居在永寧坊,可個個房頭也是各自為政,互不干涉。
正所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就在他們的身後,一綠袍官員,耳朵已經支棱好久了。
這事居然已經傳得人盡皆知了!
裴炎頓時緊張起來,太子殿下昨天還特地召見過他,囑咐他時不時的去看望裴范先,仔細照應。
裴炎原本還沒往心裡去,現在看來,他可得抓緊了。
裴炎想到做到,下了朝就直奔西市。
自從有了小六,裴范先也開始享受有人伺候的感覺,吩咐他去買來了大塊的羊油。
裴范先收集了草木灰,又加入了適當的清水,這草木灰水少說也要靜置兩三天才可以使用,是製作甘油過程中最為費時的一道工序。
小六抱了羊油回來,堆放在庫房裡,見不得裴范先終日無所事事,便上前道:「小郎,我看開鋪子也不錯,可以一試。」
現在有了本錢,西市這地方,做什麼生意都會賺的。
范先無奈:「我現在有了太子的支持,還用得著費心做生意嗎?」
說的也是啊!
須臾,正在他二人閒閒無事之時,咣嘰一聲轟然響起。
「病秧子真是發達了,又有人來送賞錢!」
宋大娘的聲音,氣貫長虹,隔著好遠都可以聽的清楚。
「怎麼?」
「又有賞?」
主僕二人一臉懵,趕忙收拾院子,把製藥的那些材料都藏好。屁股還沒坐穩,院門就被敲響了……
范先家門外,一輛裝飾華麗的油壁車,順利停在門前大坑裡,還晃悠了幾下。
「這是什麼鬼地方!」
「門前見坑?」
車上的客人,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他一個片腿就跳下了馬車,嘎嘣一下就崴了腳。
「誒呦!」
「X玩意!」
身著綠袍的中年官員,下了車就髒話亂噴,絲毫不顧及自己的身份。
他便是現任起居舍人,裴炎!
倒了八輩子的霉了,裴炎暗忖。
跑來看這麼一個病秧子,怎麼可能有好運!
他彈了彈靴子上的灰,扣響了范先的院門。
「好侄兒,叔來看你了!」
范先打開門,一臉堆笑的油膩男人,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我叔?」
范先還在打愣,裴炎一頭撲上來,將他緊緊抱住,眼淚鼻涕一齊下,堪稱實力派演員。
「你……你是裴炎?」
這張臉雖然略顯陌生,但細看之下,他還是認識的。
他疑惑的眼神,深深的刺痛了裴炎:「我的侄兒,你怎麼都不認識我了!」
「都怪叔啊!」他捶胸頓足,哭嚎不止,街坊四鄰眼神差的,還以為裴范先又要咽氣了!
「沒有經常來看你,讓你吃了這麼多苦!」
裴范先面無表情,演的太過了!
「好叔叔,快進來坐,別哭了!」他才勸了一句,裴炎的眼淚鼻涕,呲溜一下全都收住了。
毫無真情實感。
小六給他端上了茶水,順便翻了個白眼。
這位裴舍人,小郎重病的時候,連個人影都找不到,現在知道小郎發達了,他就屁顛屁顛跑來了。
我們裴家的男兒就是出色,自從進門,裴炎就一直在笑,在他看來,裴范先現在就是一根泛著金光的,冉冉升起的大腿!
「叔叔今日怎麼有空過來了,真是稀客!」
裴炎無法理解,裴范先怎麼還能如此高興。
他被裴家趕出門,這些年來這個家可以說是門可羅雀,窮的叮噹響,就算是他這個厚臉皮,打算上門的時候,心裡也有點彆扭。
難道,這就是能攀上太子之人的氣魄嗎?
裴炎當即決定要向他學習。
「我侄兒康復了,當叔叔的哪能不過來探望?」
「怎麼樣,這兩天門檻都快被踏破了吧!」
「那倒沒有,阿叔是第一個客人。」
裴炎暗喜,看來,這世上像他這樣有眼光的人也不多。
「你看看,這下你該知道誰是真心對你好了吧。」
范先笑笑,總覺得老裴笑的實在肉麻,似乎有拉攏之意。想到日後裴炎的種種神操作,范先就認為這條路行不通。
「好侄兒,這是送你的補品。」
裴炎打開一個布袋子,范先一愣,我去,還真有禮品!
范先糾結了,裴老賊的東西能收嗎?
他這樣一個資深老奸賊,摳門的要命,還能給他送禮,這肯定不是好兆頭。
「阿叔實在是太客氣了,阿叔是長輩,本來應該是侄兒經常去看你才是。」
「都是因為侄兒身子不濟,一直才沒有成行。」
裴炎扒開袋子的手,略停了停,他說要到誰家去?
心裡咯噔一下,猛然想到,景雲觀的張道長,出的平安符相當靈驗,改天得去求一張。
「好侄兒,看看,這可是好東西啊!」
「補品!大補的!」
兩人之間的桌案上,黑紅的方塊物體,都被裴炎擺放的整整齊齊。
范先瞧著那些黑褐色的,形狀不規則的方塊,陷入了沉思。
這是……什麼東西?
山楂糕?
紅糖?
「阿叔,這是……」
裴炎笑道:「這是補品,靈州特產鹿角膠,滋補身體,絕對的上等佳品。」
「阿叔告訴你,這東西在長安城裡可不多見,以往都是進貢到宮裡的,這還是守約上一次出征,到了靈州地界,專門找人採買的,送了我幾包,我自己都捨不得吃哩。」
守約是誰?
來到大唐,裴范先的耳朵里總共也沒有聽過幾個人名,初聽的這名號,思緒猶如浩渺煙塵之中的纖弱細線,根本找不到頭緒。
想了半天,才終於把這字號和他所熟知的歷史人物對上了號。
這不就是說的裴行儉嗎!
裴行儉常年在外作戰,所到之處,大多是邊塞之地,確實有機會弄到鹿角膠。
裴炎這廝臉皮也太厚了,他不是一直和裴行儉不和嗎?還給人家下過絆子,怎麼還好意思收裴行儉帶來的土特產。
「好侄兒你身子剛剛恢復,正是需要進補的時候,阿叔有好東西,自然要想著你。」
「小六,快收下,待會伺候你家郎君吃了。」
小六不情不願的上前,耷拉著眼皮子,嘴巴也撅著。
范先點頭示意,他也只得把鹿角膠好好的收起,放到一邊。
這年頭,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
裴老賊這人,一向陰險狡詐,就算是今天不收禮,他也照樣會給他挖坑。
裴炎很滿意,今天來的匆忙,都到了西市坊門才想起,兩手空空,一件像樣的禮物都沒帶。
裴范先一個病秧子,雖然現在被狗屎運擊中,包括裴炎在內的很多裴家人,也根本看不起他。
花錢是不可能花錢的,正好馬車裡有一袋鹿角膠,這還是上次下朝的時候,裴行儉送給他的。
裴炎一直把裴行儉當成是死敵,敵人送來的禮物,他連看都沒看,就丟在一邊。
這回倒是派上用場了。
裴范先和太子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裴炎實在是好奇,八卦之心人皆有之,裴炎這樣的學問人也不例外。對於他來說,熱愛打聽小道消息,也是職業病了。
起居舍人這個職位,說白了,就是記錄皇帝及王公大臣言行的官員,那些宮廷秘聞,緋艷情事,幾乎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無奈太子李弘也是個口風緊的人,只說讓裴炎上門照應,卻沒有告訴他理由。
這幾天把他痒痒的,是抓心撓肝。只能寄希望於病秧子了。
裴范先感覺,裴老奸的眼神特別的怪異,似乎有某種難言之隱。
「阿叔,有話就說。」
裴炎笑道:「不瞞你說,其實阿叔能過來看你,還是太子殿下指派的。殿下說了,你身子孱弱,需要人照應。裴家人大多數都靠不住,挑來選去才找到了我。」
裴老賊的臉皮厚度,再次讓范先驚訝。
「殿下真是好眼光。」
「阿叔年紀輕輕,便位居台甫,能力超群,性情沉穩,想來,不出三年,位列三公應該不成問題。」
裴炎樂的嘴巴都歪了,他沒想到,裴范先一個病秧子,足不出戶好多年,竟然能有這樣好的眼力。
頓時老懷安慰,感動的一塌糊塗。
「范先,你就放心好了,以後,有阿叔照應你,你的前途絕對是一片光明!」
這裡面似乎出了點問題,裴炎今天過來,應該是來攀附裴范先這個太子面前的新貴的。
可不知不覺之中,他卻儼然把自己當成了裴范先的大腿,想要給他遮風擋雨了。
范先感覺,裴老賊是有點神經錯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