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晚飯時間的安喬校園裡人來人往,哪裡都不像是可以聊什麼私密問題的地方。

  盛喃從食堂出來以後想找個合適談話的僻靜角落,期間一邊蹭在靳一身旁,一邊東張西望順便徵詢他的意見:「食堂這附近肯定不行,人太多了。」

  「嗯。」

  「你覺得操場怎麼樣?」

  「太開闊了。」

  「嗯?」

  盛喃本來想反駁,開闊是好事情啊那樣的話個體距離就會拉開很多也不容易聽到了。不過在她仰頭看到那人過分優越的側顏,同時瞥見從另一旁走過他身側的三個女生一邊忍著激動一邊偷眼回頭的動靜時,盛喃就把這質疑的話咽回去了。

  這張校草臉出現在校園開闊地帶,確實容易釀成惡果。

  使不得。

  「池塘區怎麼樣,我聽班長說那邊環境很好的,適合散心。」盛喃回頭問。

  「人也會多。」

  「啊,對,忘記現在是晚飯時間了……」

  「喔!」再走出去幾步後,盛喃突然驚呼了聲。

  靳一懶垂下眼,似笑非笑:「又被踩尾巴了?」

  盛喃不滿地轉回來瞪他:「最後重申一遍,我沒有尾巴。」

  靳一:「我看到過。」

  「你胡說,」盛喃面無表情地繃起臉,往他長腿前多跑了幾步,背著身磨牙瞪他,「哪有?」

  小姑娘明明穿著和旁邊來往學生群體一模一樣的校服長褲,但落進他眼底就好像是人群里唯一出落的那個。衣服的面料柔軟,被她踮腳的動作微微拎起,模糊又綽約地勾勒出腰尾椎處先凹再翹的弧度。

  而她沒察覺,只等著靳一啞口無言。

  入秋傍晚涼意日重,靳一卻突然覺得這秋風燎得人口渴。

  他也確實有點說不出話了,不過是氣也無奈得。

  「你是傻嗎?」靳一幾步過來,把還在力證清白的小姑娘勾住肩膀往前一帶。

  「?」盛喃被拎出去一兩米才回神,「你又罵我。」

  靳一嘆氣:「你怎麼不乾脆讓我摸一摸。」

  盛喃懵住:「讓你摸什麼?」

  「尾巴。」靳一情緒慢慢撫平,語氣懶散回來,「看多不管用,摸一摸才知道是不是藏在衣服里了。」

  盛喃:「??」

  死寂數秒。

  盛喃嚴肅問:「靳一你是變態嗎?」

  靳一啞然失笑,卻順應:「說不定呢。」

  盛喃:「……」

  靳一:「然後你剛剛就邀請我這個變態看你,尾巴了。」

  盛喃:「我、沒、有!」

  靳一嘆出聲笑,抽走胳膊前摸了摸女孩腦袋:「長點心吧。」

  盛喃:「…………」

  盛喃惱怒地盯著那人修長的背影。

  她明明記得自己的嘴炮技能都是越熟悉越擅長的,怎麼到了靳一這兒反而越熟悉越像被封鎖技能了呢?

  一定是因為這個人太無恥了。

  又走出去一段。

  盛喃聽見一直緩著步子走在她身旁的那人問了句:「你剛剛哦什麼。」

  「就是想起,文姐跟我提過一個人少而且不開闊的地方,」盛喃回憶,「學校東邊的綠植樹林區。」

  靳一腳步突然停頓了下。

  盛喃回頭:「你覺得去那邊怎麼樣?」

  靳一定定望了她兩秒,突然莫名地深嘆了氣:「不怎麼樣。」

  「為什麼?」盛喃茫然。

  「不適合你去。」

  「啊?」盛喃聽得更迷惑了,「這能有什麼不適合的?」

  靳一沉默,側回頭,微微挑眉:「想知道?」

  「嗯。」

  「那你過來。」那人微俯下身,從口袋裡抽出手,指節懶洋洋朝她勾了勾。

  「哦。」盛喃好奇貼近。

  靳一壓低了點,嗓音低低啞啞地鑽進她耳孔里:「因為去那裡的都是,要去摸尾巴的。」

  「……」盛喃:「?」

  不等她反應過來,那人輕笑了句,直身插兜往前走了。

  「靳!一!」

  奓毛的橘貓回過神,氣不過又只能跟上去。

  最後的談話地點還是靳一找的。

  坐落在安喬校園的西北角,是一棟和安喬建校歷史一樣悠久的音樂樓。不過隨著這些年高中學生的課業壓力加重,非特殊活動,這樓已經很少用得到了。

  名義上倒是對學生們開放的,不過樓下大門常年掛鎖,不知道什麼時候開,所以很少有學生過來看。

  靳一帶著盛喃繞到樓後,沿著一條踩出的小路穿過綠植,到達一樓某個音樂教室的窗戶外。

  盛喃艱難跟進來,茫然打量身旁的野草叢:「就算要講,也不用貓到這兒——」

  「嘩。」

  緊閉的玻璃窗突然被靳一一把拉開。

  盛喃噎住自己沒說完的話,目瞪口呆地看著靳一扶著那快要比她還高的窗台外沿,不知道怎麼一使力,很輕鬆就翻進去了。

  盛喃人還傻著,窗戶里伸出手臂,修長漂亮的手掌在她眼前停下:「來。」

  盛喃心裡說著不不不,但手沒聽她的。

  小白爪不假思索地搭上去了。

  這人的掌心好神奇,好像又冰又燙。

  她慢慢握緊。

  十幾秒後。

  對翻牆業務完全不熟練的盛小白菜反向配合了一番,終於還被靳一撈進窗戶裡面了。

  到雙腳觸地,盛喃才驚魂甫定又深感刺激地找回自己的聲音:「我們這樣進來,不違反校規嗎?」

  「沒事,」靳一從她身前直起身,聞言笑了聲,「如果被抓到,你就說是被我強行帶進來的。」

  盛喃繃臉:「我不會這麼不講義氣的。」

  「可我說的應該是事實?」靳一莞爾,手抬了抬。

  盛喃這才發現他們的手還沒有鬆開,她把他的攥得緊緊的。

  「!」

  小姑娘受驚似的,慌忙鬆開手,還很欲蓋彌彰地把自己的小白爪藏到了身後。

  靳一眉眼壓著笑,轉回身往音樂教室的門口走:「走吧?」

  「這兒還不是目的地啊?」盛喃意外地跟上去。

  「嗯。」

  幾分鐘後。

  靳一把盛喃帶上音樂樓的天台。從屋面樓梯間推門出來,天邊晚霞迎面撲來,雲層漸染,仿佛要蓋上肩發,半顆夕陽綴在城市的天際線處,搖搖欲落。

  盛喃呆在原地。

  也只呆了三四秒,她就開心得要跳起來,跨過靳一拉開的金屬門,跑到平整的天台上:「哇!」

  晚風撲面。

  女孩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一直落到出屋面樓梯間的牆根前,倚牆靠著的靳一腳邊。

  他眼尾微揚,眸子淡淡含笑,一點都不意外地看著不遠處蹦跳的小姑娘。

  好像也不太像橘貓吧,哪有這麼活潑的橘貓。

  橘貓把夕陽和晚霞拉扯得東倒西歪,又拽著那些雲彩和風的影子,一路跑回到他身邊。

  她激動又雀躍地停在他面前:「你怎麼發現這裡的啊?」

  「逃課,偶然。」靳一低著頭,看著她說。

  「那有別人發現這裡嗎?」

  「沒遇到過。」

  「那這兒以後就是朕的天下了!」盛喃把胳膊一揚,得意又二兮兮的,「朕以後要來這邊寫生,愛卿陪駕!」

  靳一垂眸,莞爾:「好。」

  「……」

  安靜的晚風裡,雲飄過頭頂。

  好久過去。

  女孩的胳膊放下去,頭也低了,她看著腳尖前他們兩個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合攏又分離。

  盛喃聽見自己輕聲開口:「哎,靳一。」

  「嗯?」

  「你是不是,」她眨了眨眼,「沒想考大學啊。」

  「——」

  風聲驟靜。

  靳一眼底的情緒也滯了一滯。須臾後,那雙黑眸低下,他無聲望著站在他身旁,還沒他肩膀高的小姑娘:「為什麼這麼問?」

  「……」

  他聲音和往常一樣。語調不緊不慢,還懶洋洋的,因為情緒的緣故,所以總是好像透著一點淺淡的笑意,細尋又翻找不到。像說每一句普通的話時那樣平靜,沒任何差別。

  可盛喃的眼睛還是黯了黯。

  因為他問為什麼了。

  但他沒有否認。

  盛喃感覺剛剛的那些開心全都不見了,身體裡某個她不知道的地方被扎了一個細小的看不到的孔,把那些情緒全都漏出去,最後只剩下空蕩的無力感。

  她最討厭無力感了。

  盛喃朝旁邊抬起頭,有樣學樣地靠到他旁邊的牆壁上,輕聲說:「我又不傻。我覺得我還挺了解你的。」

  「是麼。」靳一回眸看她。

  盛喃望著天空:「知道你考年級第一,我可開心了,開心了一上午。然後中午回家我就跟來接我的阿姨說,我同桌特別厲害,他能考年級第一呢。」

  靳一低著聲:「她說什麼。」

  「趙阿姨問我,那他以前為什麼不好好考試呀。」盛喃沉默下來,幾秒後她彎下眼睛,轉回來拍拍靳一的胳膊:「然後我就發現你這個人真的很講義氣,回來上學是打賭輸給我了,考第一是因為要幫我出口氣……」

  她聲音里的笑慢慢就撐不住了。

  盛喃感覺落下來的夕陽餘暉沉甸甸的,壓得她低下頭去,聲音也悶悶的,像怕打碎什麼似的輕:「可要是沒有我呢,你是不是就不回來了、不考第一了。」

  「……」

  「可是就算回來、考了第一,你不會和誰拿高考打賭對不對,我可以改變過程,但是改不了你選的結局。」

  「……」

  「為什麼啊靳一,」盛喃慢慢憋了口氣,她怕自己沒出息,會讓難過得要哭的情緒從心裡浸進語氣,「大學很好的,為什麼不去。」

  「……」

  晚風更加安靜。

  很久以後靳一輕嘆了聲,像笑又像無奈:「猜到你會問,也想好了不告訴你。」

  盛喃憋住呼吸,有點惱地仰臉看他。

  於是再藏不住微微泛紅的眼圈,黑得像被晚霞漉濕的眼睛,細白的鼻樑和通紅的鼻尖。

  靳一眼尾情緒愈重,他俯身想做什麼,可最後只是克制地抬手,摸了摸女孩額發:「不用擔心。我想好了不告訴你,但想好的時候我也知道,我最後總還是會告訴你。」

  盛喃愣了下:「為什麼?」

  「可能,習慣了吧。」靳一輕嘖了聲,像不甘心地仰回去,他帶著半玩笑的語氣落下手臂,「不管我計劃做得多早,多下定決心,你也總能變成那個我排除不了的干擾項。而且不需要你說什麼,盯著我多看兩秒我就自動投降了。」

  「……」

  「不過你說得對,最後的那個結局我已經選定了,不能改。」靳一嘆氣,低頭,「好消息是你想去哪個大學,我都會盡力幫你,有你的專業課加分,國內院校,即便是那兩個最高學府也可以試試,這樣能補償嗎?」

  「……」盛喃眼圈通紅地瞪著他:「我是打不過你,可我咬人很疼的。」

  靳一啞然失笑。

  他輕一擼校服袖子,露出冷白修長的手腕,還往她面前抬了抬:「嗯?」

  逗貓似的。

  盛喃氣得特別想真的咬他一口讓他知道什麼叫兔子急了也會咬人。

  但是她忍住了。

  盛喃拽開他手腕,低下頭:「你先告訴我為什麼,我再決定咬不咬。」

  靳一笑了下,倚回牆前:「高考前的假期,你在幹什麼。」

  「啊?」這個突兀的轉折讓盛喃空白了幾秒,「可能,背書和睡覺吧。」

  「嗯。我那時候回了一趟我爸家,不巧遇上他和一個女的在臥室里滾床單,」靳一語氣平靜得像在說今晚吃了什麼菜,「不是我媽。」

  盛喃一僵。

  「這不是大事,」靳一想起什麼,低眸笑了下,大約是想照顧唯一聽眾的情緒,可惜眼底並無笑意,「他們沒離婚,但分居很多年了,各玩各的。」

  靳一說得非常平靜,但盛喃聽得胸口更悶澀了。

  「比較遺憾的是,這次他跟那個女人約好,等我上了大學,他就和我媽離婚,出國——」那截話聲突兀地沉下去,冰冷得近兇狠,「還要帶我奶奶一起。」

  「……」

  盛喃沒跟上這樣的轉折,聽得微微錯愕。

  靳一低垂回眼,在望向身旁的女孩時,情緒又被他抑到海面以下:「我奶奶已經快八十了,她不會外語,更不可能從頭學起,她的身體狀況也已經很難適應那個國家的氣候環境。她所有活著的或者死去的朋友、親人全部埋在這裡,這片土地上有她的一輩子——而她原本唯一可以依靠的兒子,偏偏是最自私冷血的利己主義。」

  「她照顧我從一歲到十歲,我所有和家人有關的記憶里都只有她,這個世界上她已經沒有別的親人,」靳一聲音低下去,「對不起,盛喃。但是除了我,沒有人能阻止他帶她離開、沒有人能站出來保護她了。」

  盛喃聽得惶然,胸口那種悶澀終於變成近壓迫的窒息。

  她像一腳踩空掉進了一個湖裡,拼命想要找到那個出口,連死死攥緊了靳一的手腕都沒察覺:「你可以……你可以把奶奶帶在身邊,一邊讀大學,一邊照顧她……」

  靳一沒要她鬆手,只很淡地笑了下:「你不了解那個男人,他是最精緻的利己主義,他會考慮他的利益、聲譽、面子,關乎他自己感受的其他一切。我奶奶名下有她自己的房產,只要在出國前變賣,那就可以充實他開拓事業疆域的注入資金;而且他不會容許別人議論他如何自私地拋母棄子,他會堅決地要求把母親帶在身邊、許諾給她一個條件優渥和兒子陪伴的晚年;甚至在某種意義上,他想去的那個喜歡稱道民主的國家裡,我奶奶的存在還可以給他帶來更多的利益。」

  盛喃很輕地抖了一下。

  晚風不涼,但她從心底覺著發冷。

  靳一卻平靜:「如果我們發生爭執,只要我在上學,那贍養權就不可能判給一個學生。我需要證明自己有時間和能力贍養老人,高中文憑足夠我在這裡找一份工作了。」

  「所以我不會參加高考,不會給他那樣的機會。」

  「…為了誰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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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我以為我寫的夠明白了orz

  靳一不打同情牌,他這樣做一不是要奶奶心疼他留下,二不是要拖延父親。他是擺明態度,並做好最壞結果的準備:為了老人贍養權提起訴訟或者庭外調解,他都必須證明自身贍養能力。這樣才能給他奶奶第二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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