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卿沉吟半晌, 再開口,反將話頭拋回給敬亭頤,因問:「敬先生, 你想跟著我去嗎?」
曹門仙橋小娘子家居多,但也不乏有郎君陪著夫人,置買稀奇物件。
每走一里,便能睞見一位郎君站在攤前不知所措,而娘子家興高采烈地挑選著好看的簪珥。成衣鋪里, 娘子家轉圈試衣,不時問郎君哪件更亮眼。
因此在仙橋,夫妻或情人一道走通衢, 是件尋常事。然而浮雲卿明日動身, 僅僅是為著去發鹿巷找楊太妃與陸緬。家長里短,嫁娶備禮,大多時候是娘子家的事。他一位男郎去那地聽八卦,怕是不合適。
再轉念一想,敬亭頤是她的駙馬, 前去巷裡,當作見親戚,未必不可。
浮雲卿牽起敬亭頤的手, 「敬先生, 你要是去, 可得幫我勸勸縣主。爹爹讓她嫁韓從朗,她讓我做媒,當三哥的妾室外室。我兩方為難。」
既然她說讓他幫忙, 敬亭頤就應聲說好, 「陸緬說是官家親封的清河縣主, 其實與市井百姓無異。爹娘將她轉給牙婆,牙婆把她送至花樓。伎藝人,說是賣藝為生,實則大多時候,都被虔婆逼著賣.色。她仗著二妗雌懦,就讓二妗給您遞信,把燙手山芋送到您手上。用心叵測。」
興許陸緬抗旨,的確存著什麼苦衷。可在皇家這幫人看來,她這是貪心不足蛇吞象,是自私自利,不舍回報。
她承懿旨成婚,太妃面子過得去,搬出皇陵這事,也就掀篇而過。好好的日子不過,非得尋不暢快。不僅自個兒不暢快,還讓皇家人都不暢快,這又是何必!
實在想不通陸緬做這件事的緣由,故而次日,吃過早膳,課也不上了,倆人直奔發鹿巷。
院門緊閉,浮雲卿摘下帷帽,與敬亭頤對視一眼,口語朝他說道:「待會兒進去,開門見山地說。上晌是你的課,咱們辦完事,趕緊回去。」
敬亭頤笑她這個時候倒顧念讀書,屈起手指,叩響院門。
未幾,聽及一聲女聲傳來,「誰來了?」
這廂陸緬正坐在水池邊,舉起棒槌,捶著幾件剛脫下來的褙子。
儘管立秋已過,可今日依舊延續著三伏天的燥熱。她是個好出汗的,藤山皇陵陰涼,衣裳換得慢。今下搬到內城,車馬駢闐,熱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起夜汗濕後背,衣裳換了一件又一件。
捻起皂角,手指一撮,皂液就淌落在木盆里。手側著直直劈向木盆,順著方向飛快攪動,一盆清水被攪出擠搡的白沫子。剛舀起一捧沫,就聽門外傳來腳步挪動的聲音。
陸緬擦淨手,解下攀膊。推開門卻見,兩位陌生男女立在她面前。
「二位是……」
租院的位置,陸緬只與顧婉音說過。今年清明,浮路攜家眷及至永昌陵掃墓,陸緬與揚太妃躲在屋裡,不敢出來見人。
新官家執政,太妃尊貴的身份,與太宗一道埋進了墳冢里。當朝皇家子女拜祖宗,她一個太妃,出來現眼什麼。
彼時陸緬欹著牆,斜開一道湫窄的窗戶縫,偷摸朝外窺。她睞見過浮路與顧婉音的相貌,與眼下這倆對不上。
再細細一想,她傳信給顧婉音,請浮雲卿做媒。那麼眼前這對檀郎謝女,定是公主浮雲卿與駙馬敬亭頤。
她的目光沒在敬亭頤身上停留半刻,反倒是認真盯著浮雲卿。
那張臉寫滿了「靈氣」二字,恍似詩賦里誇讚的鹿仙。
陸緬倏地回神,斂袂道了聲萬福,將院門推得更敞,「殿下裡面請。」
言訖踅轉身子,領著倆人進前堂。
「殿下稍等,我去後院將太妃喚來。」陸緬沏了兩盞茶,各自遞到浮雲卿與敬亭頤手裡。
浮雲說不急,叫陸緬陪著聊兩句。
陸緬說是,旋即掇來條杌子作陪。
浮雲卿暗睃一圈前院。香樟樹長得筆直蒼翠,樹下有片種著薺菜,綠油油的地。
又建盞道:「發鹿巷的地價不便宜,能租到個有前後兩院的地,是不是做了很久的準備呀。」
再怎麼開門見山,也不能像村頭滿口污穢的老咬蟲一般,掐嗓子對罵。
浮雲卿撇著茶沫子,呷一口熱乎的茶,「北苑宮焙今春給聖人娘子,奉上兩小甌玉葉長春。片茶送及禁中時,竟少了半甌。北苑宮焙懊然稱,山遙路遠,那憑空消失的半甌,想是撒在了路上。往年沒撒過,偏偏今年撒了,你說巧不巧。」
陸緬神色一僵,尷尬地附和:「是呀,真是巧。是不是路上派送時,遭了山匪?北苑宮焙在福州與建州分別設有一所,兩所北上送茶,必經嘉興府。聽說嘉興府那處山匪多,這玉葉長春,想是被山匪給搶了罷。」
浮雲卿疑惑地噢一聲,「玉葉長春茶,雖不如札子金貴,好說歹說也是皇家的東西。恁那山匪,說搶就搶?」
陸緬身子顫抖,竭力維持住體面,「興許山匪想嘗嘗貢茶的滋味,膽大包天地劫茶,誰說得准呢。」
浮雲卿細細品著口中的茶,「少了半甌,那就只剩下一甌半。聖人留把一甌留到禁中,給宮嬪分著喝。剩下半甌,賞給了英國公府的大娘子。縣主淪的茶,茶香醇厚,回味微甘。建盞里的茶葉微微彎曲,是典型的玉葉長春片茶。縣主,你手裡這玉葉長春,是從哪兒得的?莫不是那消失的半甌茶,是由山匪劫走,轉送給你的?」
言訖,將茶盞「砰」地往桌上一擲,拿喬道:「玉葉長春茶贈給誰,我會不知?貢茶,是專門供給皇家的。縱是京城裡再厲害的貴胄世家,也沒法子買到半根貢茶葉。」
敬亭頤倒不知玉葉長春這事,他揪住縣主話里的漏洞,搭話道:「嘉興府地勢較為平坦,若真論起來,嘉興府沒有一座真正的山,充其量只能稱作山坡。既無山,哪裡又會有山匪?再者,嘉興府是個臨海的地方,碼頭渡口多,與臨安郡一般富饒。百姓吃飽喝好,難道不過好日子,反倒去當山匪了?縣主的聽聞,偏見甚多,事實不足。」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所以人想烜耀顯擺,得找一群外行才行。任你誇大其詞,胡亂編縐,外行也找不出半點錯處。偏偏縣主說的兩處謊話,都碰上了懂門道的內行人。
宮闈里的事,浮雲卿清楚。山川民情的事,敬亭頤清楚。
倆好脾氣的湊成一對,若非眼下不是好時候,縣主真想豎個大拇指,夸句伉儷情深。
隨口捏造的謊話被無情戳破,縣主當即軟了身子,弱柳扶風地癱坐在地上,掐著諂媚的聲,不迭向浮雲卿求饒,「奴家剛跟著太妃從皇陵出來,不懂外面的事,公主,您饒了我罷!」
聽及春鶯婉轉的話聲,浮雲卿把先前的好聲好氣都收了回去。換上一張凶神惡煞的臉,直愣愣地瞪著陸緬。
她進院時可都看得清楚,水池旁擱著一個沉重的棒槌,攀膊帶被陸緬隨手扔在馬紮上。搗衣時有力氣,噢,怎麼的,被戳穿了謊言,就是個嬌鶯兒了?誆人時我來我去,噢,一經戳穿,就卑微地稱「奴家」了?
浮雲卿氣得胸口發悶,心想陸緬與韓從朗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倆不要臉皮的湊一家,別去禍害旁家。
她竭力維持著體面,咬牙切齒道:「『奴家』?你分明是官家封的清河縣主!花樓里的伎藝人自稱奴,怎麼,你是越過越回去了?是不是還想再被牙婆發落一回?」
浮雲卿來尋陸緬,本是想解決她與三哥之間的事。哪想陸緬自爆,謊話連篇。一樁接著一樁,浮雲卿說的話也越來越不客氣。
她只覺大半輩子的刻薄話,都積攢在此處,一併發到陸緬身上。難道喜歡誰,不喜歡誰,都是上天註定的?
浮雲卿眯著暗藏鋒芒的眸,細細打量著陸緬。她五歲被賣到花樓,十歲被太妃帶走。在花樓里待了五年,在太妃身邊待了六年,為甚舉止之間,還能窺出小姐行首的獻媚意?
聽及浮雲卿提及牙婆,陸緬慌張的心乍然變涼。
縣主的面子,她不要了!
陸緬跪行到浮雲卿身前,死死揪著她的裙擺,低聲下氣地磕頭求饒:「殿下,好菩薩,您怎麼罰我都成,奴家求您,千萬不要把奴家轉給牙婆。求您了……我招,我都招。那半甌玉葉長春,不是奴家偷的。是太妃……對,就是太妃……」
陸緬哭得梨花帶雨,「是太妃非得要喝玉葉長春。她指使奴家,迷暈送茶的小廝。拿多不好看,讓奴家就拿半甌。」
浮雲卿差點被氣笑。拿多不好看,怎麼有臉皮說這話的?
原想茶葉這事,是陸緬私心作祟,便拿她最怕的牙婆威脅。她只想逼陸緬承認罪孽,這事也就掀篇了。畢竟二人無冤無仇,她總不能為著半甌茶葉,害死一個縣主罷。多不值當。哪知陸緬哆嗦著把太妃供了出來。
好嚜,事情越說越複雜。
浮雲卿瞥眼敬亭頤,見他神色依舊澹然,這才放心地吁了口氣。
太妃縣主,說起來,都是他們老浮家的人。如今糟心的家事擺在面前,家醜不可外揚。敬亭頤一位駙馬,哪裡有她懂其中的門道?處理不好,幾個人腦袋,咔咔就被劊子手切了下來。
浮雲卿咬牙切齒,是氣憤,也是在悄摸用力,把裙擺從陸緬手裡給拽出來。
老天,身上這件水紅千褶裙,是二妗妗剛送給她的。送來時,裙身光滑。今下卻被陸緬揪得亂七八糟。
哭得咿咿呀呀,手裡勁倒是大。她要是不用力,陸緬能把她的千褶裙給揪掉。
「太妃叫你拿的?」浮雲卿疑惑問道,「太妃不愁沒好茶喝,非得讓你劫貢茶?再說,她讓你劫,你就劫?知不知道竊取貢茶要受什麼刑罰?」
繼而轉眸睞向敬亭頤,「駙馬你說,縣主該受什麼刑罰?」
敬亭頤正捋著思緒,驀地被浮雲卿提到,沉聲回:「按國律,偷竊貢茶者,鞭笞五十。」
敬亭頤話音平淡,好似在吟誦一句動聽的詩詞。陸緬聽了他的話,懼怕得連哭聲都不再喊。
再反應過來,不迭給浮雲卿磕頭。額前磕出一片紅,鬢釵凌亂,全然不似起初那端莊模樣。
剩下說的都是些「饒命」,「再也不敢」的無用話。
這會兒幡然悔悟,早點都幹什麼去了?
趁她不備,浮雲卿借力把裙擺抽出來,「你既說是受太妃指使,那好,你去把太妃叫來,當面說話。」
「不用叫,老身自己來。」
楊太妃揚起她那白鵠般的長脖,頤指氣使地踅進前堂。
守皇陵,穿得素淨。既然想盡法子從皇陵里跑了出來,太妃趕緊披上件燙金翟衣,睨著浮雲卿,「公主,你不是想見老身麼,老身來了。不錯,玉葉長春是我拿的,怎的,不行?老身為太宗守了幾年陵,難道不算皇家人,不能喝貢茶?」
她有模有樣地扽扽衣袖,戳著浮雲卿的心肺管子,「太宗在時,北苑宮焙供奉的玉葉長春,兩甌都給老身。當今官家執政後,娶來的聖人不會做事。只顧年青一輩,不顧我們上輩的人。偷?公主,你說錯了。是聖人不顧老身在先,老身只是拿回本屬於自己的東西。」
這番黑白顛倒的話語,叫浮雲卿聽得瞠目結舌。
她收回先前的定論。這世間,最沒臉沒皮的不是韓從朗,而是楊太妃!
敬亭頤也聽不下去,站起身,俯視著使勁仰脖的楊太妃。
做刺客的,最喜歡脖頸長而細的人。直白地說,這類人好殺。脖頸這麼重要的地方,卻長得這般扎眼。正如楊太妃,一眼望去,只能睃及她白皙的脖頸,與她傲慢的鳳眼。
太宗喜歡長脖頸,刺客也喜歡。敬亭頤眸里深意翻滾,「太妃,傲慢不是件好事。您這張嘴,再口不擇言地說下去,怕是要惹出大禍。」
楊太妃傲慢,卻也欺軟怕硬。
浮雲卿在她眼裡,是個乳臭未乾的奶娃娃。屁大點事都要鬧大,不懂人情世故。她傲慢,是浮雲卿該承受的。脖頸長,讓她比大多娘子家高上半頭。可當身姿頎長的敬亭頤站在她面前,灑下一片陰影時,她驀地覺得心慌。
已經有十幾年,沒像現下這麼怕了。區區一個入贅的駙馬,竟能叫她毛骨悚然。
楊太妃強打精神,故意不接敬亭頤的話茬。抬高話聲,怒斥躲在浮雲卿身旁的陸緬,「好啊,老身白疼你六年!你揭發老身,難道從此,你就乾淨了?」
說著,揪起一把擱在角落的軟鞭,狠狠抽著陸緬的背。
「哼,大不了老身與你一道,受五十道的鞭。但在那之前,老身得先把你打個半死不活。嘴裡掉蛆的蒼不郎子,那年就不該濫發好心,就該讓牙婆賣你,欠狗.|騎的!」
一面咬牙切齒地咒罵,一面甩著鞭,熟稔得不像第一次打人。
鞭落得緊實,才落兩鞭,陸緬背上的衫子就被剌開一道長口子。陸緬疼得淚花橫流,到處翻滾喊救命。
浮雲卿聽楊太妃滿口污穢話,心想太宗朝,什麼市井潑婦都能入宮為妃嗎?
想得正痴,驀地被敬亭頤拽到身旁。
那軟鞭離浮雲卿堪堪兩寸,身子稍微往前傾些,鞭風就會落到她身上。
敬亭頤捂著她的耳朵,把她攏到門外,輕輕合上門扉。
「現在怎麼辦?要去阻止楊太妃麼,還是等她打罷,再去問。」浮雲卿問道。
「等太妃打罷,約莫縣主半條命就沒了。」敬亭頤回她說,「不過放心罷,縣主的命不會丟的。我們什麼都不用做,只需在此等候。」
浮雲卿不解,悵然道:「照太妃那力道,不出十鞭,陸緬就一命嗚呼了。」
她厭陸緬做事不過腦子,怨她活該。可小娘子家耳根軟,眼皮鬆,聽及陸緬一聲聲哀嚎,說不心疼是假的。
要不說小娘子善良呢。別說鞭風,就是鞭子都沒見過幾次。更別提把皮開肉綻的聲音聽得清楚,愈發覺得瘮人。
浮雲卿躊躇道:「敬先生,當真什麼都不做?」
敬亭頤摟著她的腰寬慰,「您聽聽,屋裡的聲音,與方才您在場時的聲音,有甚不同?」
浮雲卿側耳細聽,良久失落地搖搖頭,「沒什麼不同。」
有時心一慌,人就會不自覺地忽視一些細微末節。
這座不算湫窄的院裡,稱得上是外人的,只有敬亭頤。楊太妃與陸緬的事,與他何干?
他不受任何干擾,始終清醒地看著這場突如其來的鬧劇。
浮雲卿在場時,鞭鞭緊實,哭喊臭罵是真的。當他合上門扉,鞭能摔到別處,哭喊臭罵也能裝得有模有樣。是乾嚎聲,還是真情實感的哭聲,倘若手裡沾的血腥多,立馬能辨出其中不同。
既然楊太妃要做戲,那他就順著她的戲走。
未幾,門扉被太妃推開。
楊太妃甩甩酸痛的手腕,「老身急得很,下手沒個輕重。陸緬這不要臉的,昏過去了。」
浮雲卿蹙眉探頭,大眼一望,當真瞧見,陸緬衣衫凌亂地昏在地上,血珠不迭往外冒。
「你你……你把她打昏了?」浮雲卿不可置信。養了六年,她竟把陸緬打昏了?
太妃抄著手,對上浮雲卿,換上一臉傲慢樣,「公主,你來老身這院,是有什麼事要問?你跟駙馬來這裡,應該不是單純地來拜訪老身,這個被遺忘的老輩人罷。」
瞧太妃這副模樣,想是陸緬還沒把拒婚做妾的事,告知與她。
浮雲卿把陸緬的事簡單一說,見太妃氣急敗壞地罵陸緬。
難聽的,不堪入耳的,下流的,污穢的。她用世間最惡毒腌臢的話,罵她養了六年的人。
不知怎的,浮雲卿腦里崩出個詞:狼狽為奸。
敬亭頤眉頭一皺,抬手想捂住浮雲卿的耳,卻被浮雲卿拍落。
「我沒事。」浮雲卿說道。
她得好好聽,楊太妃是怎樣惡毒地咒罵。她要用耳朵,記下太妃的罪行。
楊太妃罵了一通,心清氣爽。
「小賤蹄子還想抗旨,還想敗壞浮家的規矩,怎麼可能!這事錯全在她,公主你不必擔心,我來解決。至於貢茶的事嚜……」
她鳳眼半眯,斜欹著廊柱,暗藏威脅道:「公主,你不至於真跑到聖人面前告老身罷。欸,老身娘家的二哥,是當今隴西郡節度使。楊家跟著太.祖打江山,大父戰死沙場,配享太廟。老身的阿爹,驅散遼人數回。老身二哥,將隴西郡的反叛餘孽,一一打盡。老身是楊家女,別說是喝貢茶,就是殺個人,能怎麼的?噢,你當開封府與大理寺,真敢定老身的罪?你當官家,一點面子都不給楊家留?年青人,不要事事較真嘛。」
話說到這個份上,浮雲卿方懂,是誰給了太妃傲慢的底氣。
倘若她不告發,這事掀篇過去,沒人追究,大家都不受連累。倘若告發,官家聖人,臉上都會掛彩。
楊家不僅僅是貴胄世家,更是掌控著一方軍權。
建朝以來,楊家男郎廝殺疆場,封候拜將;娘子家不是貴妃太妃,就是內外命婦。
與朝政緊密相關的世家,連官家都得讓三分。太妃表明身份後,貢茶的事,便是件政事。處理不好,便得拉許多無辜人陪葬。
官家又怎樣,還不得處處低頭,忍氣吞聲。何況是公主。
睇及浮雲卿悶聲沉默,太妃嘴角揚得更翹。
「老身就不送你二位了。」這話顯然是在攆人走。
浮雲卿第一次嘗了吃癟的滋味。惡人囂張做事,她卻無可奈何。
眼看惡事不迭上演,自己什麼都不能做。這種感受,實在令人鬱悶。
浮雲卿抬眼望著藍天,始終覺得藍天披著灰濛濛的罩子。她抬手搽,搽不去灰濛,愈發泄氣。索性闔了眼,全當不曾看見,聽見。
繚綾衣擺愈飄愈遠,及至變成一個微小的黑點,楊太妃才閂上院門。
旋即扭著霪樂放浪的身,朝前堂喊道:「別裝囖,人走了。」
陸緬麻利起身,拍拍破爛衣裳上面的灰塵和血珠。
「親娘,您說的招當真好使。」陸緬梳好髮髻,攙著太妃的胳膊使勁撒嬌。
破破爛爛的衣裳,是特意換的。涌動的血珠,是擠破血包流出的。
再看陸緬精神抖擻,哪還有先前在浮雲卿身前的可憐樣!
楊太妃掰著陸緬的身,滿眼心疼,「起初那三五鞭,我是卯足勁打的,一定很疼罷。傻孩子,你就該不斷往公主腳邊湊,你離她越近,軟鞭打到她身上的機率就越高,她被駙馬拉走的時候就越早。」
陸緬說沒事,她眼裡泛著一股癲狂光芒,聲音軟得能掐出一泡水,「陪親娘做戲,是我的榮幸。親娘,送走他們,這件事就結束了罷!」
楊太妃攙著陸緬往後院臥寢走,叫陸緬躺到榻上。自己撳來一盒金瘡藥,給她搽藥。
楊太妃回著她的話,說未必,「這齣戲騙得了公主,但估摸騙不成駙馬。駙馬這人,不簡單。不過我想,他不會把看破伎倆的事,告與公主。告訴她,她也解決不了,何必呢。他這張臉,瘮人得緊,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似的。」
想了想,敬亭頤的行事作風,與她大父描述過的前朝皇家作風,十分相像。前朝皇家,眉目間帶著股陰森氣,看得人身子直抖。敬亭頤帶給她的,正是陰森的,捉摸不透的感覺。
楊太妃並未多想,「他跟許多想挑釁楊家的賤蟲一樣,惹人厭惡。」
陸緬噢了聲,「親娘,那我與三皇子殿下的事,怎麼辦?」
楊太妃給她按著摩,「以後不提就行。讓你給二皇子妃遞信,提及抗婚的事,只是為著擾亂對方,懂麼?我給公主打包票,會勸你乖乖成婚。秋獵後,你乖乖與韓從朗成婚。你種下的刺,已經亘在他們幾位心頭了。剩下的,就是坐看好戲了。」
陸緬應聲說好,「我倒想會會那韓從朗。能讓公主這般厭惡他,定是有真本事。」
楊太妃動作微滯留,「玩可以,但切記,不要做得過火。六公主是官家的寶貝,挑釁她可以,但你不能傷害她,知道嗎?你動她,咱們就前功盡棄了。」
陸緬點點頭。她與楊太妃,守了六年皇陵。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重返京城。
太宗何其殘忍,下旨讓楊太妃給他守四十年皇陵。夜夜點長明燈,恍若孤魂野鬼,在空曠的皇陵里走來走去。
養女的確是太妃重返京城的籌碼,沒這個養女,她死,都得死在皇陵。
如今事情做成了,該好好歇歇了。王太后還是聖人時,她倆就聊得來。
楊太妃想,屆時她搬到福聖園住,再隨意尋個夫妻不和的藉口,將陸緬接到園裡。從此福星高照,過得都是好日子囖。
想及將來的好日子,楊太妃笑意更深。
她的脖頸原本不長,是太宗硬要把幾摞項圈環到她脖上。她掙扎,太宗不允,說脖長好看。
老天,人的脖頸就那麼長。她日夜忍痛,不敢摘項圈。長脖子有什麼好,像一道瘦小的柳樹,風一吹,指不定就折斷了。她抗拒,太宗卻喜歡得緊。親著她的脖頸,說著安慰話。
呸,不要臉。要不是為著榮華富貴,為著地位權勢,她怎會雌伏在他榻邊!
她忍著噁心,盡心盡力地伺候,結果落個守陵四十年的悽慘下場。
活該你犯癲癇而死!
楊太妃心裡罵道。
(本章完)
作者說:所有惡人:誰都可以害,唯獨不能害浮雲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