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四十一:暴雨

  雨襲海棠, 豆大的雨滴催命一般,緊緊打在枝椏,打落了一朵又一朵嬌艷的花。

  瞧浮雲卿趴在櫸木窗邊, 一動不動地望著漆黑的天,賢妃笑笑,一面「哼哧哼哧」刮茶沫子,一面恫嚇她,道:「看這雨勢, 怕是沒個半晌不夜就停不了。快把窗合上,不然等會衣裳就濕囖。」

  浮雲卿跺跺站麻的腳,半邊身子欹著牆, 半邊身子傾在窗扇下。

  「我不走, 難道還覥著臉,跟您睡一起麼?」

  賢妃給她淪一盞貢茶,回道:「怎麼不行?你是從我肚皮里爬出來的貨,我留你一晚還犯法了?快過來,就是把眼珠瞪到最大, 這雨也不會停。夏日嚜,雨常常是來得突然,至於走得突然不突然, 那得看老天爺給不給面兒。給面兒, 你就能回去找駙馬。不給面兒, 那就趕緊過來把茶水喝了。」

  浮雲卿心事被說中,嗒然踅回賢妃身邊,將那盞貢茶一飲而盡。熱騰的茶氣撲到鼻腔, 她嗆得打了幾個噴嚏。

  「我又沒說想他。」浮雲卿坐在長榻邊, 腳幫一旋, 把鞋松松趿著。

  明明剛用茶潤過嘴,可嘴皮還是干。起初用手來回搽,越搽越能感覺出從口腔到嘴唇的乾燥腫脹。後來睃一眼賢妃,見她背對著自己讀書,心裡一癢,試圖把嘴上一層干皮給撕下來。

  哪知賢妃正好轉過了身,斥道:「撕,這也是能撕的麼?嘴干不會拿唇膏搽搽,非得用手去摳?」

  說著走到浮雲卿身邊,叫她張開嘴,從裡到外地檢查。

  「昨日你待在慈元殿的時候,這嘴皮還是潤潤的。怎麼過了一晚,嘴皮這麼幹?是婚房悶熱,把身子裡的水都蒸發了?」

  浮雲卿無辜地搖搖頭,「冬干夏燥,這也正常罷。姐姐放心,日後我一定多喝水。」

  心裡卻想,定是昨晚敬亭頤嬭她太久,她這張嘴一直張著,脫臼似的難受。

  急著回去,也是想把這件事同敬亭頤說清楚。不清醒時,對人家做放肆事,良心實在過不去。

  後來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反而下得愈來愈瘮人,到最後,甚至還轟起了雷,電閃雷鳴,摧枯拉朽。

  浮雲卿躺在賢妃身旁,翻來覆去,時而嘆一聲,時而嘟囔一句。

  賢妃被她的動靜鬧醒,一巴掌沒收力,猛地拍過浮雲卿的半邊臀。

  「哎唷!疼!」

  「還想睡不想了?不想睡,滾外邊淋雨去。」

  浮雲卿心想壞事了。

  賢妃就這點最不好。她睡得淺,歇息時對周遭環境要求極高,有一丁點動靜,都會氣惱地把女使叫來怒罵一通。

  但正如她所說,浮雲卿是從她肚皮里爬出來的貨。當年生育,身子大傷,睡得淺易急躁的毛病,也是從那時落下的。

  浮雲卿說好,小聲提議道:「姐姐,要不咱們倆換換位置?你睡裡面,我挨著床邊睡。這樣起夜不會吵到你。」

  賢妃闔目說真是麻煩,可身子倒實誠地掇了過去。她側身面朝牆,睡意剛湧上來,就聽浮雲卿嘟囔了句「好害怕」。

  「啪——」

  浮雲卿又捱了一巴掌。

  她心裡嘆真苦。既然受不得她來回翻滾,絮絮叨叨的動靜,為甚還要固執地把她留在殿裡?

  明明沒做虧心事,可卻覺得今晚的雷能把她的小命給劈裂!

  浮雲卿悄悄往賢妃身邊挪了挪,貼著她的背,心裡踏實不少。

  可她剛挪過去,賢妃就往牆邊靠了靠,興許是嫌貼著熱。

  你來我躲,真是叫人傷心。浮雲卿心裡把賢妃與敬亭頤兩人作比。倘若今晚她與敬亭頤躺在拔步床上,她朝敬亭頤挪身,敬亭頤會因嫌熱而躲開她麼?倘若她揪著敬亭頤的衣袖說害怕雷聲,他會似賢妃這般,說「這麼大的人,居然還怕打雷,知不知羞」麼?

  不會。

  敬亭頤會把她摟在懷裡,任由她做無稽的索取;會拍著她的背哄睡,給她掖好被角,用他的身暖她的涼手,就像他昨晚做的那樣。

  她睡覺,手裡要撳著摟著什麼物件,或是嘴裡噙個安撫的物件。

  她愛撳著撥浪鼓,失眠時就搖兩下,鼓面被木珠子彈得作響,就像母親在哄孩子一樣,她哄著自己。

  而今晚,她沒物件撳,也沒物件噙。

  睡不著。

  浮雲卿睜著乾澀的眼,望著上方的紗帳。漸漸眼前變得昏黑,耳邊也變得聒噪。

  下一刻,門扉被砰砰叩響。

  「娘子,官家來囖。」

  屋裡亮著一盞昏暗的燈燭,微弱火苗在猙獰夜色的襯托下,顯得十分明亮。

  女使見屋裡沒動靜,想再喚一聲。不待話音發出,官家便擺擺手,叫她退下。

  官家假模假樣地咳兩聲,用氣聲朝屋裡說道:「賢妃,今晚朕跟你睡。」

  原本今晚他歇在仁明殿,正躺在床上與聖人說著變法之事。

  不知哪句話把聖人惹惱,她推搡著他,「到別處去睡,別來煩我!」

  淑妃那處又早早歇下,他沒轍,冒著雨踅到慈元殿。

  他心裡裝滿了變法的大小事。做官家後,最怕的是雷雨天。每每闔目,便止不住地想:隴西郡落雨,山地會不會滑坡,百姓會不會遭難。暴雨會不會摧毀莊稼,若穀物傾折,那百姓該如何生計!

  後宮中,賢妃飽讀詩書,常與他從南聊到北。眼下他心亂如麻,總是想躲在賢妃的榻上,跟她說會兒話。

  哪知門扉一開,卻瞧見浮雲卿一張睡意惺忪的臉。

  「小六,你怎麼在這兒?」

  「爹爹,你怎麼來了?」

  父女倆相見,誰也不讓誰,都說對方擾了自己一場覺。

  兩人滿心驚,一時忘記壓低話聲。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各自捱了賢妃一道用力的巴掌。

  浮雲卿握拳,胡亂捶著官家,「爹爹,都怨你!」

  官家滿腹委屈,指著身上被雨淋濕大半的衣袍,埋怨道:「要怨就怨這場雨,把朕逼到這裡來。要不是這時候朕早睡著了!」

  賢妃拽來倆枕頭,分別扔到父女倆懷裡。

  「你們爺倆還有臉覺得委屈?」賢妃指著起紅血絲的眼,朝官家吼道:「為了給你女兒辦好婚儀,我一夜未睡!操心這操心那,好不容易歇上了,結果不是被你吵醒,就是被你女兒吵醒。都給我出去,往後再別來了!」

  官家與浮雲卿互遞了個心虛的眼神。

  賢妃讀的書多,可脾氣也爆。偏偏這暴脾氣只會朝親近人發,與她越熟識,她朝你發得脾氣越厲害。

  狂風暴雨,雷電交加,怎麼走,是命不要了,還是不怕受寒了?

  父女倆當即決定服軟,你一句我一句地哄著賢妃。

  然而浮雲卿心裡卻如明鏡般,爹爹一來,她遲早要走。難不成仨人還真擠一張床上睡麼,就算爹娘願意,她也沒膽子說願意!

  趁著爹娘說話,浮雲卿又踅回窗邊,支起杆將櫸木窗抬起一道小縫,透過這道縫,朝外望去。

  紛亂的雨滴打濕了支杆,也打濕了她半個手面。

  雨勢頹天,就算撐著傘,也會被打成狼狽的落湯雞。這會兒公主府的金車早返了回去,車夫與馬不會等她一夜。

  眼看門禁將至,浮雲卿朝爹娘福福身,「女兒想回府里歇息,請派輛車。」

  官家擺擺手說不必,「偌大的禁中,怎麼會沒有一間屋留你一晚?小六,你歇在偏殿罷。你姐姐呢,專門給你留了一間屋。就怕你想她的時候沒地方住,日日叫女使打掃,物件齊全,不用將就。」

  浮雲卿一怔,「既然偏殿有地方,姐姐為甚非得把我留在正殿?」

  官家揚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是啊,為甚要這麼做?」

  父女倆如炬的目光射向賢妃,她赧然道:「哪有那麼多無用的疑問!我一時沒想到偏殿的事,把她留在正殿,不可以麼?」

  賢妃不自在地輕咳著,臉皮漸漸升起紅意。

  看破不說破。當娘的想孩子,卻羞於表達想念,便使著各種隱晦的法子,將孩子攬到身邊。

  旁的娘攬來孩子,愛得想親一口。賢妃的想念不比旁的娘少,可肉麻的話,肉麻的動作,怎麼也說不出口,做不出手。

  浮雲卿想貼她的背,她一下一下地把身子往裡挪。不是怕熱,是在想只要她躲,浮雲卿就會往前靠。就算她再躲,浮雲卿也會愛她,不斷靠向她,依賴她。

  她闔著眸,想的卻都是浮雲卿。她的孩子,她可憐天真的孩子。

  聽及賢妃故作掩飾的話,浮雲卿勾起嘴角,心想嚴厲的母親,總算露出了個馬腳。

  然而剛推開門扉,女使又冒頭說道:「公主,駙馬來接您回府。他沒辦法進後宮,眼下正在北落門等著您呢。駙馬說,您想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在這裡住一晚也好。」

  話音甫落,官家與賢妃皆嗤笑出聲。

  方才溫馨的氛圍,被女使這句話打破,消失得無影無蹤。

  誰說婆媳是冤家,女婿與岳家,更是一對冤家!

  賢妃冷聲道:「駙馬冒著暴雨來接你,你還有在我這裡待下去的理由麼?快回去罷,別讓駙馬等急了!」

  本是夾槍帶棒的諷刺話,她哪裡想放浮雲卿走。

  哪知浮雲卿倒真點了點頭,「我得趕緊回去,敬先生身子弱,要是被淋病怎麼辦?」

  言訖,潦草地福身作別,撐開女使遞來的傘,頭也不回地衝到雨幕中去。

  「你別再回來了!」

  賢妃大喘著氣,朝屋外吼道。

  不過她氣急敗壞的吼聲,都淹沒在滂沱大雨中。

  成也暴雨,敗也暴雨。忽地一陣空虛攏上心頭,賢妃怔忡地望著屋外,久久不曾移開眼。

  *

  北落門。

  車夫抹一把被雨水沖洗乾淨的臉,苦心勸道:「駙馬,您先上車等罷。雨下得大,還不知公主什麼時候能來呢。您站在雨里乾等,倘使公主瞧見,可不得心疼壞了?」

  敬亭頤說沒事,「況且我也不是乾等。」

  他舉牢一把能容兩人的傘,任由雨水侵襲,依舊巋然不動。

  雨夜裡,漸漸出現一道奔跑的身影。

  攜著微弱的光,踩著水窪,不顧一切地朝他奔赴而來。

  「敬先生!」

  那道身影撲到了敬亭頤身上。

  他本能地抱緊她,在她耳旁,欸了一聲。

  「我來接您回家。」

  他心頭常年落著陰森滲骨的雨,潮濕死悶。

  今晚卻得見天光,儘管黑夜猙獰。

  他想,或許他找到了能遮雨的傘。

  不是手裡舉的這把傘,而是懷中抱著的,嬌嬌小小,卻能迸發出巨大力量的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