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些自命不凡的人,以為自己可以打破規則而不受懲罰。」特蕾西坐下來,純白的襯裙沿著膝蓋落下,每一根皺褶都被重力抻得筆直。
公爵大人端起茶杯,咖啡還冒著熱氣,她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讓德威特一點也看不出來那東西究竟有多燙。
「可實際上,這些人獲得的不過是叛逆期的自我滿足罷了。成熟的貴族是不應該追求虛幻理想之物的,因為靈魂無法脫離身體而存在。它過分燃燒時會把自己逼進死路,棄之不顧則原地踏步。」
威金斯公爵叮嚀著,「所以,我們必須懂得平衡。王室與貴族之間,貴族與領民之間,長官與下士之間……不過分緊逼,也不完全鬆懈。」
「同樣的,面對不同的建議、不得不在得與失之間做出選擇的時候,我們必須謹慎決定。用失去換得了什麼?別忘了你的目的——」
少年的靴子前掌小幅度地揉了揉地毯,他有些不安地問道:「即便做出不正確的選擇?」
「有時候你只能學會妥協。」特蕾西罕有的溫和說道:「正確與否取決於你的目的,德威特,對錯也是相對而言的。」
赫恩子爵不清楚自己即將上任騎士海灣的領主對自己而言是否正確,可沒人關心他的意願。只是少年人原本不知道女公爵呼喚自己單獨見面的原因,不過他現在總算是明白了。
人們只在乎自己的抉擇正確與否,而不關心別人的。
於是德威特答道:「我明白了,特蕾西姨媽。」
特蕾西還想說些什麼,因為她必須讓擁有一半威金斯家族血脈的孩子作為穩固東方的楔子,使得王國的疆域盡在掌控。但這時門忽然敲響了,一個聲音傳來:
「公爵大人,女王陛下要見您。」
德威特感到了隱約的欣喜,他臉上不動聲色,用灰綠色的眼睛望著自己的姨媽,並儘可能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突發事件的原因上,展現出好奇和迷惑。
無所覺察的四葉領大公便結束了對話,或者說單方面的訓誡。她一絲不苟地蓋上茶杯的蓋子,黑茶色的盤發優雅服帖,隨著她起身的動作也絲毫不亂。
「就到這裡吧,德威特,我不希望兩個月後收到你在自己的領地被欺瞞掣肘的消息。身為威金斯家族的後裔,你要當得起這份榮耀。」
赫恩子爵目送著女大公離去。
「我有什麼榮耀可言?」少年貴族扭過頭,望向角落裡的金器。光滑的曲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象徵海洋的灰綠色的眼睛與泥土似的卷棕發一目了然,德威特只感到屈辱。
他喃喃自語,「這不是我想要的。」
城堡長廊鋪著紅毯,牆壁上的電能燈光十分穩定。騎士海灣的年輕領主才一拉門,就聽到身後傳來同樣的門鎖聲,他不由得抬頭望去。
「真巧,德威特少爺。」對面的人率先說道,他露出了誇張的笑容,頭頂的寶冠幾乎要掉下來。西境的富裕使他的打扮格外花哨,腰封與細劍上的寶石五光十色,鳶尾家徽熠熠奪目。
梅塞托里領地勢平緩、沃野千里,加上橫貫全境、直入騎士海灣的金雀河,飛鷹城的經濟繁榮一直讓王國其他的分封領地難以企及,即便是特蕾西的四葉南境也是在近些年才得以望其項背。
德威特有點明白為什麼王室當年會選擇與梅塞托里和解了。正如特蕾西所說,這是「識時務」的做法,王國需要西境的財富。
此刻,這些財富的主人指縫間夾著一根劣質捲菸,天知道他為什麼會喜歡這種東西,但德威特相信這原因絕不是品位低下。
「提溫先生。」少年說道。既然對方沒有稱呼他為領主,那德威特自然也要以禮回敬。就地位而言他不遜於任何貴族,哪怕弗萊維婭女王對他總是不聞不問。
而捲菸公爵並無被冒犯的表現,他與大多數貴族都不太一樣,仿佛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臉面似的。但在德威特的印象中,提溫公爵曾因為一件小事而大發雷霆,可見他只是關注點與常人不同,而非沒有脾氣。
「騎士海灣,那兒真是個好地方。」提溫叼著煙,走廊里霧氣繚繞。「沒有魔怪和野獸,也不臨近任何國家,嗯……交通便利,有比較豐富的海洋特產。」
「提溫先生。」
「怎麼?」
「您到底有何貴幹?」
提溫·梅塞托里低下頭,終於正眼看了這位年輕的伯爵大人。他有著與女王類似的臉龐輪廓以及威金斯家族獨有的深色頭髮,同時也繼承了些許他父親能夠水下呼吸的鱗片,天生就是騎士海灣的領主。
當然,脾氣也是四葉家族的一脈相承。
「克洛伊塔派遣了使者到伊士曼。」提溫靠在牆壁上,壁燈就在他頭頂。「而使者則立刻去到了四葉領。看樣子原野上應該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這真是值得期待。」
德威特不可能不知道使者代表的意義,空境的神秘度是整個伊士曼都無法想像的,它僅僅是一個聖者之戰前建立的小型國家罷了。
他心中一跳,威金斯家族的領地?
「或許蒼穹之塔在那裡發現了什麼好東西。當然,也可能是使者比較喜歡四葉原野……你說,他到底是去找什麼的呢?」
提溫隨口猜測著,他自己都不相信後一個原因。南部地區是人們炎之月度假的勝地,只是他還沒聽說過有哪個空境的大魔法師或聖騎士長需要避暑的。
不過克洛伊塔最多的是占星師,這些神秘生物與合該上火刑架的神棍不同,太陽還不至於把他們曬到脫水……除非來得是個淺海魚人。
看來女王陛下邀請特蕾西公爵議事也是因為這件事了,德威特答道:「你可以去問威金斯公爵,很抱歉我並不清楚。」
「我討厭貓。」提溫彈了彈菸灰,他的語氣依然散漫,有種令人厭煩的傲慢。赫恩子爵忍不住流露出厭惡,他卻毫無所覺或者說察覺了也不以為意。
你又有什麼喜歡的東西呢?
德威特冷淡地說道:「那恕我無能為力了,提溫先生。我正要去探望我的寵物,相信您不會願意一起的,那麼失陪了。」
他從一片朦朧霧氣中鑽出來,與西境公爵擦肩而過。少年深吸一口氣,覺得喉嚨里好像灌滿了煙塵顆粒,不由得在拐角處咳嗽了兩聲。
這時他還聽得到年輕的大公對他的背影說道:「騎士海灣出現了無名者,你最好小心一些。祝你好運,赫恩王子。」
德威特腳步有一剎那失去了節奏,他沒有回頭,也什麼都沒說,表現得恍若未聞。
提溫扔掉菸頭,用鞋底碾碎了紅毯上的菸灰。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威金斯家族的休息室,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
經過幽暗的山林和曲折的道路,尤利爾終於站在了城堡腳下。這裡的寧靜襯托著遠方的混亂,林葉翻動有若浮浪。
頭頂傳來一聲哨響。
「什麼人?」守衛的士兵探出頭問道。
「我是諾克斯的傭兵,克洛伊塔的使者讓我來報信。」
學徒早在路上就想好了說法,這時倒也不慌。由於維克托的緣故,諾克斯傭兵團在四葉領享有特殊的地位。尤利爾不知道這一點,但他清楚埃茲先生應該是在威金斯家族掛過名的,扯傭兵團的旗總不會有錯。
反正也沒有人跳出來拆穿他的謊話,只要進了城堡他還可以有另一套說辭。
喬伊把蒼穹之塔的信物——一枚紋章丟給了他,尤利爾把它掛在胸前,稍微注入了點魔力進去,金色的星紋上便亮起了瑩瑩光輝。
「後退一些,城門要開了。」由於提著的冰劍昭示了他神秘生物的身份,又帶著蒼穹之塔的紋章,守衛沒有猶豫就相信了尤利爾。
霜葉堡城牆到內堡還有一段距離,巡邏的騎士列隊行進,人們都在有條不紊地做自己的工作,鎧甲的碰撞聲似乎也和成了整齊的節奏。
等到學徒從寬闊的大門走進了霜葉堡時,他才為自己平生第一次享受這麼隆重的待遇而感到如墜夢中、手足冰冷。
只是當他以為自己過了一關時,就看道路的盡頭有一名騎士頓住了腳步。對方握著一桿鐵槍,身上的鎧甲光亮如水洗,看到學徒頓時眉頭一皺:「你是諾克斯的傭兵?我怎麼沒見過你?」
尤利爾心裡預感到有些不妙,卻只得硬著頭皮說道:「我想大人您不會見過每一個諾克斯傭兵團的成員的。」
「我當然見過。」誰料騎士一頓長槍,毫不猶豫地反駁道:「諾克斯的傭兵並不都是神秘者,但他們都是出色的冒險家——小子,你能爬幾座山?」
我被識破了?
學徒先是心頭一跳,之後才覺得這傢伙硬是在雞蛋裡挑骨頭。
神秘生物有魔力的幫助,就算身體素質並不強,也沒見埃茲和喬伊整日鍛鍊身體。尤利爾抬了抬手中的斬劍——這把冰之武器足有等體積的鋼鐵一般沉重,因為喬伊並非單純的為冰塊塑型,否則斬劍絕不可能展現出削鐵如泥的鋒利度來。
它是一把魔力武器。
尤利爾忽然福至心靈,意識到這八成是個試探。冒險者不是在貴族中受歡迎的職業,而貴族的家臣們也多半感到頭疼:冒險者大多是神秘生物,可不像平民那樣可以肆意呵斥,大型的傭兵團更是如此。
顯然,這名騎士出於偏見或某種更陰暗的心理,對於學徒的藉口抱有著被主觀影響而產生的懷疑。就算尤利爾真的是諾克斯的傭兵,不,或許他正是因為相信了這套說辭,才會不自覺地想要刻意阻攔。
按照學徒的計劃,這一段本不應該發生的。
然而世界上總是有一種人,他們在接觸新事物或遇到新境遇的時候,即便毫無經驗也能應對得當——
「事實上,我在爬山的時候還可以背著這柄劍。」學徒答道,既然對方是出於個人原因而站出來,那事情反而好辦了。
他竭力讓自己看起來面色平靜,挺起胸膛讓蒼穹紋章更引人注目:「這位騎士老爺,當你們拎著手裡不染塵灰的兵器守在門前或街角的時候,冒險者已經躲藏在魔怪的巢穴旁布下陷阱了——」
騎士的表情不太好看起來:「我們履行自己的職責,這是身為騎士的高貴使命。而你們卻總是破壞規則的一方,維克托大人每天要處理不下三次有關冒險者的鬥毆事件。」
「假如你們能將多餘的精力放在正事上,冒險者的口碑就不會比商人還差了。」
看樣子事情不算嚴重。
聽到騎士的話語,尤利爾暗自鬆了口氣。他發現對方僅僅是心有不滿,還沒上升到仇恨的份上。
於是學徒不打算浪費時間,就像騎士說的那樣,他現在正事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