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 我心如石(2)
孟扶搖再次醒來時,眼前一片混沌。
無風無月無星無光,卻又不是全然的黑暗,而是一片蒙昧的灰,沒有任何生機的蒼白的灰。
那一片灰里,有人悠悠的道:「本來只想取你的血,現在我覺得……你真是很好的引子……」
孟扶搖冷冷道:「你是誰?」
那人平靜的聲音不辨男女,似乎在微笑,「你的主人。」
「呸!」孟扶搖回答很有力度。
那人依舊微笑:「你很強,武功和心志都接近巔峰,收服你確實有難度,但也確實好處無窮,無論如何,我要試一試。」
孟扶搖按住前心,那一刀未能真正戳穿她的心臟,經歷無數腥風血雨的她,即使在最沒防備的時刻也不會忘記基本的防衛——永遠不要將你的心口對準任何人的手。
那也是長孫無極曾經和她說過的,為上位者,必要的時候必須摒棄任何感情因素,在應該懷疑的時候懷疑——在應該信任的時候信任!
偏一寸,足可救回她的命,只是現在失血過多十分虛弱,而對方實力極其強大,不遜於全盛時期的她,甚至似乎猶有過之,她要想逃得活命,需要十二萬分的堅持。
堅持。
她不要無聲無息墮入別人步步設下的陷阱,死於天地混沌之中。
她死也要死在穹蒼,死在觸摸到那個希望之後。
孟扶搖伸手入懷中去取當初在迷蹤谷搶來的騰蚳做成的藥丸,這是可以解意念控制法的東西,只是這是中控制法之後的解藥,對意念控制提前預防有沒有用她不確定,也不能確定對方用的到底是不是意念控制,但是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
手剛入懷,那人衣袖一拂,裝藥丸的小袋子滾落開去,似乎落在了什麼角落裡。
「你很痛苦……不是麼?」那個聲音突然一變,變得沉痛哀婉,「被欺騙……被所愛的人欺騙……再被你一心維護的好友背叛……真痛啊……」
眼前灰白色的景象突然團團一滾一變,現出長孫無極飄向雅蘭珠寢宮的背影,現出他落下的手掌。
與此同時那段風中飄來的對話亦在反覆響起。
「……不要讓她知道……」
「……邊軍調動……」
「……給我維持住,等我這邊……」
……
「為什麼要騙我……」那沉痛哀婉的聲音,配合著那些具有強大衝擊力的景象言語,一遍遍嘆息,沖刷著她的腦海,「騙我……騙我……信誓旦旦的人……不可信任……」
腦海中翻攪成一片凌厲的血紅,凌亂的光影混亂的思潮疊浪而來,恍惚中似乎便是那樣的,似乎便是被欺騙了的,而意識里清楚的被告知,只要承認是那樣的,只要服從了那樣的認識,就可以解脫這般劇烈的痛苦……然而半晌之後,孟扶搖咬牙,從齒縫裡迸出一個字:「不是!」
那聲音頓了頓,隨即又換個聲調,更加痛切,隱隱含著憤怒,問:「為什麼要瞞我……有什麼事瞞著我!」
幻影重重,張牙舞爪猙獰逼來,這次更鮮明更迅速,像快進的恐怖片在腦海中不住閃回,長孫無極飄出、閃進寢宮、落掌……甚至還多了他得手後冷冷回首一笑,宛然如真。
很真……很真……
是真的……是真的……
腦海中一個聲音拼命告訴她……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為什麼要瞞我……有什麼事瞞著我!」
那聲音誰發出來的?啊,是自己是自己,是自己在憤怒的質問,句句楔心,是自己……不是……不是……是……是……不是……
腦海中翻攪如刀,在一片混亂的光影轟然的咒語之中飄搖飛旋,孟扶搖抱著頭,牙齒陷在嘴唇血線細細。
半晌之後,她的回答卻依舊斬釘截鐵:「不是!」
聲音再換,充滿懷疑的,「……你去那裡幹什麼?你為什麼不讓我和她一起?是不是怕我發現什麼?」
隨之而來的場景更烈更刺激,慢動作在腦中一點點的閃,長孫無極對她的呼喚聽而不聞,冷冷落掌……
孟扶搖抱著腦袋在地上翻滾,掙扎之下傷口迸裂鮮血殷殷一地,她卻全然無覺,只拼命抗拒著腦中翻天覆地的衝擊,眼前灰白漸漸淡去,黑暗一點點降臨,帶著血色的黑,世界如此疼痛濃郁。
「不是!」
聲音再換,悽厲的,「……所謂真心追隨,抵不過國家利益!」
「不是!」
哀絕的,「……長孫無極,你負我!」
「不是!」
無奈的,「……為什麼不能和我明白說?相處這麼久,你辜負我的信任!」
「不是!」
不解而疼痛的,「珠珠……我唯一的密友……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不是!」
驚愕的,「原來你恨我!珠珠!你真的恨我!」
「不是!」
一口血噴在地下,遍地里濺開淒艷血色。
孟扶搖看不見那血色,她的世界早已淹沒在更紅的煉獄之中,天地灼熱四面都是岩漿,她在其中翻滾煎熬,用自己的全部精神力量對抗意念的蠱惑,堅決不再讓幻象和欺騙摧毀掉她對情感和友誼的最寶貴的信任。
那是她一生勇於前行的精神支柱,失去這些她將不再是自己。
那是她堅持到現在的堅實後盾,她答應過他,信他!
不是!
就不是!
八個「不是」熬盡她全部的堅持和意志。
然而普天之下,也唯有她有這樣的堅持和意志。
羅剎之月,通神巫術之下,重傷中的錚錚女子,選擇堅信,「不是!」
身側的人呼吸似乎驚異的頓了頓,似乎沒有想到這樣窮盡頂級手段的猛烈意識逼迫,又有幾乎完全真實的擬真幻象的洗腦,重傷衰弱的孟扶搖竟然還能抗拒到底。
這在以往,絕無可能。
天下沒有人比這人更明白這個**的殘酷和可怕,那就是摧毀、是崩塌、是殺戮、是絞扭,是人間一切可以摧殘精神的極致。
為了修煉這個**,這人亦耗盡心思,準備了很多年,出盡全力,相信便是神鬼,也可讓他意識全滅,臣服幻覺。
是什麼樣的深情和信任,使她堅決如此,抗拒住至今無人能抗拒的移神**?
又是什麼樣的人,可以幸運的得到這樣的內心如一的深情和信任?
空氣里一片沉靜,除了偶爾幾聲怪異的「嗒嗒」聲,便只能聽得見孟扶搖掙扎的沉重喘息,那人的停頓里有駭然震驚的味道,那亦是一生里來的第一次。
淡紅的月色,已經西移,羅剎月夜,巫術大漲,可幻天動地,神鬼辟易。
十年一遇的天賜良機,在絕世女子的悍然抵抗中,終將過去。
煞費苦心的深遠布局,卻不能功虧一簣。
一聲悠悠長嘆,終於散在風中,似嘆似憐似惋惜。
「得不到你的意志……只能退而求其次,用你的血肉了……」
修長的手指,緩緩遞出來。
孟扶搖茫然睜著眼,聽四周的動靜,她眼前的灰白霧氣已經換成了一片血色的紅,只看得見影影綽綽的影子,似乎對方遞出的手很慢很慢,血紅中有細微的噝噝聲,聽來十分瘮人,卻半天也挪不到她面前。
對方似乎是個精擅心理攻擊的高手,每一句語言每一步動作,都意圖摧毀敵人的意志。
隱約中那極其細微的聲音似乎到了面前。
什麼東西柔軟的繞著面頰掠過,滑潤絲帶一般。
孟扶搖手一抬,閃電般一夾,那東西閃得飛快,剎那沒影,然而孟扶搖明明看不見,卻依舊順著自己聽出來的軌跡手指向前一拈,「咔」一聲拈到極細極細的一截尾巴,細得絲線般幾乎抓握不住,孟扶搖卻牢牢拈住,猛然一甩!
那東西在手中軟軟垂下去。
對方似乎又在驚異,輕輕笑道:「你果真很了不起,這種情況下還破了阿飛……我開始佩服你了,只是可惜這東西,天下極毒之蠱,別說碰,聞一聞也是必死的。」
話音未落孟扶搖已經倒了下去,面上泛出一層青氣,在地上無聲掙扎翻滾,所經之處又是一片斑斑血跡,聽著她呼吸漸漸弱下去,那聲音笑得越發開心,溫柔的道:「九尾狸解天下奇蠱,但這種蠱卻只有九尾狸的內丹才能解,你沒捨得殺它,便等於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