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2 只如初見(2)

  372 只如初見(2)

  這麼想著,有些興奮,然而那般興奮不過短短一瞬,便被憂傷沉沉壓下——離開,永遠離開,她孟扶搖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等同死亡,但她卻不是風可以風過無痕,她在這個世界留下了太多記憶,她迎著母親的方向奔去相聚,卻逆著今生歲月親朋好友逃著別離……而那些人們,他們都在她這十九年歲月里鮮明的存在過,一樣是此生里難以割捨的留戀,母親給她的記憶有多深刻,他們在她生命里的印痕便也同樣有多鏤刻深深。

  而她,隨著一路的相隨,從一開始的此心如鐵,漸漸轉為此刻的為難疼痛,難道她要永遠活在兩難和思念的境地里,這一世思念上一世的母親,回到上一世,再思念這一世的……親人?

  是的,親人,他們也是親人,陪伴她幫助她愛護她給過她一生里最黑暗時刻的最溫暖的手和希望星火的人們。

  他們。

  十九年歲月中一路邂逅的刻骨銘心的人們。

  戰北野、雅蘭珠、宗越、雲痕、鐵成、姚迅、紀羽、小七、元寶大人、還有元寶大人的主人……長孫無極。

  想到那個名字,便覺得心中痛了痛,孟扶搖咬了咬嘴唇,壓下這一刻波瀾起伏的心緒,悠悠嘆口氣——這許多年一直那麼堅決的堅持著,從未動搖過回家的信念,然而當她真的開始踏上回家的路,當離別終於將在計劃中到來的這一刻,還是會痛,還是會痛……

  她呼的一下翻了個身,把腦袋埋在泥土裡,重重壓著自己的心,不讓自己痛了。

  元寶大人一個深呼吸還沒做完就被壓倒,掙扎著從她身下爬出來,怨恨的盯著這個自從進入扶風境便開始神神怪怪的女人,這女人越發不可理喻了,要不是主子要求,它才懶得死賴著她呢。

  主子咋還不來?元寶大人爪子搭在腦袋上,漫無目的的四處張了張——說有點事要處理慢來一步,一天了也沒看見影子。

  說起來主子也真可憐啊,原本打算回國一趟的,如今這個樣子似乎也丟不開,好在主子爹近來爭氣,沒指望他監國,放他當個閒散太子,不然……哼哼。

  元寶大人怏怏嘆口氣,覺得不懂珍惜眼前寶,偏偏撬上世上最臭最硬的茅坑石頭,真是天縱睿智的無極太子這輩子幹過最蠢的事。

  孟扶搖聽它嘆氣聽得心煩,一翻身抓過一個布團想塞耳朵,手一滑看清那東西,是當初從許宛床下找出的裝著蓮花的包袱布,當時看見有字卻因為心情煩亂沒有看,出來時順手打進了包袱里,如今正好看個究竟。

  展開舊布,禿筆爛墨寫出的有些暗淡的字跡落入眼帘。

  「無名吾兒。」

  是許宛寫給她的遺書,孟扶搖手抖了抖。

  「近日娘總覺得心神不寧,似有不祥之事要發生,思前想後,便留字予你,但望你平安長成,終能得見。」

  孟扶搖抿著唇,輕輕撫摸著那因時日久遠字跡已有些漫漶的絕筆留書,讀許宛一筆筆寫下的關於她以後人生之路的諸多告誡。

  「……我兒,你當謙恭自抑,德容言功,長成後若嫁得夫婿,謹記孝敬翁姑,賢孝持家,寬憫容人,遵守婦道,相夫教子……」

  一個古代傳統女人的一切美德,自一個心懷驚恐的母親筆下源源流出,滿懷希冀寫給自己的幼小女兒,希望她符合一切世俗倫理要求的美好,從而能夠在這男尊女卑弱肉強食的五洲大陸更好的生存下去。

  孟扶搖眼圈微紅,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小屋榻前一燈如豆,許宛沉在昏黃的光影里寫給自己的最後的信箋,她心中充滿對未知將來的恐懼,更多的是對幼小女兒此生命運的擔憂,那樣的擔憂化為濃濃淡淡的墨跡,化為十四年後她才展開的帶血遺書,將這一世娘親的深情,娓娓讀出。

  而此時,她已經在沉重宮牆下化為一抔白骨,沉睡經年。

  對不起。

  我沒長成你所希望的那樣,但是,我做到了我應該做的事。

  我殺了對你施刑的惡婦和她的告密的女兒。

  我滅了璇璣這個醜惡皇族,連同它的宗廟和國號,統統連根拔起。

  我踐踏了生而不養,始亂終棄置你於人生慘境不顧的那個男人的最大希望,將他醜惡一生里最看重的皇權傳承鳳家宗祧都在他眼前撕擄個乾淨,讓他親眼看著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墮為萬世罪人,死後無顏見列祖列宗。

  我給了他們對他們來說最沉重的懲罰。

  我給了你我能盡到的最大的補償,你的名字成為我的國號,我的皇朝宗殿只有你的神位,你是大宛開國太后,封號永慈。

  你……還有什麼心愿未了嗎?

  「……無名吾兒,若你有一日能遇見一名額角有疤的青澤郡男子,他對你提起我,你記得代為娘說一聲,許宛從無一日真正怨怪過他……」

  二十二年前,一對來自璇璣邊遠小城青澤郡的未婚夫妻,逃荒遠離家鄉,來到天子腳下繁華京城,欲待投親親戚卻早已搬離,兩人盤纏用盡走投無路,相約在彤城虹溪河雙雙自殺,卻被一個小官兒救下,從此指點了他們一條生路——那年皇家選宮女,在全國官吏之家選十六歲以下未嫁女子入宮,有一些官吏不願女兒進去侍候人,便四處找貧苦女子頂替,小官兒讓這對未婚夫妻選擇,是男子進宮做太監養活女子,還是女子代她女兒進宮做宮女,由他補償男子一大筆錢,等待八年後女子放出宮再做夫妻,兩人經過痛苦的一夜抉擇,最終選擇由女子去做宮女,等待八年後重逢,兩人在虹溪河邊含淚訣別,從此,她代人走進深深宮廷,走進她一生里不可逃避的悲劇,他揣著那筆錢在京城痴痴的等,用盡辦法打聽她的狀況,等待那漫長的八年結束。

  然而這一別,便是永遠。

  許宛在很多年後,心知破鏡終無重圓之日,也知道一去不回的自己,定然是未婚夫心中永遠的痛,善良的女子,希望用這種方式,最終給他一個安慰。

  然而那也是遲了。

  那一聲原諒,再也不能送達。

  孟扶搖閉上眼,想起官沅縣大牢里那個男子,他那般的邋遢骯髒,已經看不見額角的疤,然而冥冥中命運依舊安排她遇見他,安排她在他面前無意中脫下面具,也許,那是許宛的安排吧,用這種方式,給了他漫長的等待一個最後的了結,也用官沅大牢里那次相遇,成為一直逃避的她真正打算面對身世真相的開始。

  至於那人是怎麼知道許宛埋在煙凌宮牆之下,怎麼從彤城流落到官沅,在大牢里一呆許多年,都已是無從尋找答案的疑案,隨著他肉身的消弭而消散於天地間,二十多年前他將未婚妻送進宮,謀取了自己生存的機會,二十多年後,她早已悽慘死去,而他遇見她的女兒,將這條命還了回去。

  天意如此,而已。

  孟扶搖悠悠一嘆,將布包小心的收起,那對未婚夫妻如今已在天上團聚了吧?但望來世里不要再邂逅皇家。

  天色漸漸的黯下來,草原上燃起篝火,一**而亮的明月自浪潮般的草尖冉冉升起,清輝千里,金色的月光自深綠的草尖一路逶迤,色澤華艷,如一片金光之海。

  孟扶搖爬起來想去吃飯,眼光突然定住了。

  前方,那輪圓而大的月色里,有人正在作飛天劍舞。

  那人衣衫寬大,舉動間風姿天成,原上長風間衣袂獵獵飛舞,於一地淡金月色迤邐長草間若隱若現如在九天,舉手投足瀟灑靈動;長劍撩點裁雲鏤月;明明只是一個遙遠的影子,起伏轉折之間卻迅捷與優雅同在,剛勁與曼妙共存,生出林下之士的散逸風度,和靈肌玉骨的神仙之姿。

  風物浩淼無極,皓月煙籠碧野,淺黑的劍舞之影鍍上玉白的月色,鮮明如畫,而斯人一劍在手,不謝風流。

  這樣一幕,似曾相識……

  孟扶搖痴痴坐著,看那人躡足而過時光隧道,將兩年多前初遇一幕生生拉回,不知怎的突然微紅眼眶。

  初見、初見、兩年前,彼時她於玄元後山洞中遭受背叛而苦熬,彼時他在山洞對面孤崖之上瀟灑舞劍。

  彼時她一見驚艷,不知那個影子從此寫滿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