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7女帝鳳臨(2)
原來是世間一切都是虛妄……皎皎少年郎是虛妄……含蓮出生的傳奇是虛妄……皇位傳承是虛妄……父皇寵愛是虛妄……所有的恨和愛,都是虛妄……
原來她來這一遭,只是為了生命里迷離的幻境,她在這樣的幻境裡顛撲不休,機關算盡,做了一輩子不是自己的自己。
何苦來?何苦來?
她笑,似是看破,卻又完全沒有看破,一生里最後一次掙扎撲向的方向,依舊是向著他的方向。
長孫無極高踞殿頂,同樣面無表情的看著這個一次次向他撲來至死不休的女人,眼底憎惡深濃……如果不是她,許宛和扶搖完全來得及等他回去救,命運就會完全走向另一個方向;如果不是她,扶搖不會被鎖櫃中生生眼見許宛受刑,逼得封鎖記憶多年,十九年受盡艱難苦阻;如果不是她,扶搖怎麼受傷若此,人為的劃下和他之間的鴻溝,至今尚未能夠填補?
他平靜的,虛虛將衣袖一拂。
一股大力平地湧起,生生將撲過來的鳳淨梵阻住,阻在三丈之外,他甚至連她接近他身下三丈之地,都不允許。
巨力一阻,鳳淨梵身子如撞上牆壁,先前是後背撞上阻了去路,如今是前心撞上,全身鋼刀的傷口剎那一衝,再入三分,鮮血狂激,半空中噴開桃紅的血霧。
她緩緩倒下去,倒下去之前猶自用手指拼命抓撓著,似乎想抓開長孫無極和她之間永遠橫亘的無形的牆,又似乎想抓死面前出現的那些仇人的幻影——長孫無極、孟扶搖、鳳旋……那些她一生里糾纏不休、予她開始也予她終結的命運的讖言。
她抓撓著,越抓越緩,最後停在半空不動了。
她沒能舒舒服服的躺下永遠的死——身上刀太多,架在地上支在金磚縫裡,將她的身子高高架著,成為一個傾斜三十度的很累的姿勢。
她的手依舊高舉,一個永恆的抓撓姿態。
一生里學著聖潔高雅的假蓮花,以最醜陋的姿勢死去。
滿殿裡迤邐開深紅的血流,沿著那無數刀口流下刀身,在地面歪歪斜斜的遊走、勾勒,畫成一幅無人看懂的玄奧的命圖。
鳳旋在榻上不住的咳嗽,蜷縮成一團,他本就油盡燈枯,和皇后玉衡鳳淨梵周旋許久,又要兼顧著朝外局勢,確實已經快到了最後的大限,剛才不過支撐著而已,再被鳳淨梵那一撞,他只覺得渾身都要散了。
他咳著,卻露出一絲得意的笑意,都死了又如何,他終究是最後的成功者,他終究選出了最狠的統治者,看扶搖剛才睡下去的瀟灑,多麼的痛快決絕;看扶搖攔住淨梵那一指,多麼乾脆利落,她要是沒那一睡沒那一指,他保不准還要猶豫——璇璣不需要爛好人沒有決斷的皇帝!
三十年前,他自己的父皇將傳位詔書交給他時,他也是一身血,一身兄弟姐妹的血。
父皇那樣對他說——孩子多點沒關係,將來有得選擇,我璇璣第一代就是子嗣太少,兩個孩子資質都不佳,最後勉強選了一個,統治十年中國力衰退,若不是後代繁盛出了英主,百年前也許就滅國了。
父皇那樣對他說——但不用太愛,愛得狠了,將來你會捨不得。
於是便沒有愛,那些溫情寵愛,需要而已,就如對皇后,五洲大陸都知道他鳳旋畏妻如虎,淪為笑柄,可是畏妻都是因為愛妻,他鳳旋根本不愛那個冒牌貨,哪來的畏?
畏的,不過是那個強大如神的男人而已。
他曾以為,總有辦法解決——則寧年輕,玉衡力壯,孤男寡女常年相處,難免**,只要他們有了姦情,破了玉衡的武,破了她的驕,哪裡還有他們耀武揚威的地方?
為此他算計玉衡很多年,那些伐心之藥,以極微小的分量一點一點下在飲食中,塗在宮室里,甚至抹在靠近他的下人身上,想要他亂,想要他撲倒他的妻,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個悍婦竟然那麼守禮,牢記她的高貴身份,從不肯讓玉衡靠近身周三尺,而玉衡又那般強大,那樣長年累月不動聲色的算計,竟都被他強大的武力生生壓制。
不過壓制終究只是壓制,火苗子壓得久了,一旦爆發,會是更兇猛的燃燒,如今不就好了?看,他的女兒,和他竟然選擇了一個方式,將那對男女痛快的解決。
**和恨一樣,雙刃之劍,利用得好,便是最趁手的武器。
如孟扶搖,沒有仇恨驅使,能做得這般決絕?
不過她的恨,他也得控制在一個限度之內,莫讓她恨火燎原,當真拿璇璣去燒了。
鳳旋吭吭的咳,咳出一口帶血的濃痰,拿起那份詔書,對孟扶搖露出邀請的微笑。
他面色蒼白眼底青黑,在滿殿的血氣和昏黃的燈光下,搖晃著自認為很有誘惑力的金光閃閃的詔書,對孟扶搖露出鬼似的微笑。
孟扶搖看著那微笑,就像看著一隻從地底冒出的,左手權欲右手砍刀的殺戮之鬼,人性是肯定沒有的,生來的使命就是吞吃自己身上落下的血肉。
她沉默著,久久的沉默著。
鳳旋不急,他很有耐心,他不相信有人對著這江山萬里無上權欲會毫不動心,她孟扶搖做無極將軍,做大瀚孟王,做軒轅國師,她那麼感興趣的參與各國政爭,她天生是個狡猾多變無所不為的政客,那麼她有什麼理由不接受一片更為廣闊的天地?什麼將軍、王爺、國師,再怎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終究是他人臣子,抵得上一國之主,璇璣女皇?
殿中血氣瀰漫,燭火飄搖,黑暗濃重似不可揮開,而殿外,一長排長窗已經微微泛白,東方漸漸露出曙色,再黑的夜終究會過去,而天,快要亮了。
天亮之後,便是苦心孤詣的鳳旋在最後一刻才考驗決定的女皇的繼位大典。
而即將繼位的女皇,還蹲在殿頂,漠然的看著那道無數人生死爭奪的繼位詔書。
詔書柔軟而光滑,黑暗中熠熠閃光,看起來聖潔莊嚴,四面鮮血未曾絲毫沾染。
孟扶搖終於動了。
她從楹梁之巔飄了下來,飄到鳳旋身前。
鳳旋眯起眼睛笑了,得意而滿足。
他緊緊握著那詔書,等著孟扶搖伸手來取,然後他會向後一縮,先向孟扶搖提出條件。
他的如意算盤沒成功。
孟扶搖雙手負在身後,根本沒去接詔書,只是很睥睨的看著他,直接道:「條件。」
鳳旋怔了怔,隨即更加滿意的笑了,好,這才是女皇的氣派,他自己受點蔑視不要緊,只要繼承者夠強夠聰明他都歡喜。
看來這麼多年不去找她是對的,在江湖朝堂血雨腥風中歷練過的孟扶搖,很明顯就是比他那些養在璇璣宮廷的兒女們要經驗豐富氣勢強盛。
「你發誓。」他手指一彈,身後牆面軋軋開啟,露出一方神龕,供奉著鳥頭人身的神獸,「你向我鳳氏先祖起誓,你,鳳家女兒鳳扶搖,永遠忠於鳳氏,忠於璇璣宗祧,克承大統,代天理物,撫育黎庶,闢土服遠,保璇璣國祚萬世,若有違之,天地不容,身受萬雷之殛,屍骨無存!」
他自己緩緩下榻,向那圖騰磕頭,背對著孟扶搖意味深長的道:「我璇璣鳳氏起源之祖,是上古鳳神,向有神跡,十分靈驗。」
隨即他回身,滿懷希冀的看著孟扶搖——五洲大陸神前誓言無有不應,只要孟扶搖敢於在這神前立誓,便說明她無心為難璇璣,拿皇位報復,這是他對孟扶搖最後的考驗,也是他最後的殺手鐧,雖然他自己覺得,一個璇璣皇位已經足夠抵消孟扶搖的苦難和怒火,但是為了防備萬一,這個誓必須要發。
孟扶搖迎上他的目光,無所謂的笑了笑,道:「鳳扶搖?」
「你總不能再姓孟。」鳳旋道,「這個姓才是真正尊貴的姓。」
「你終於決定把皇位傳給鳳扶搖?你和宮女許宛所生的地位最低的皇女鳳扶搖?」孟扶搖又問了一句。
鳳旋覺得這句話是廢話,想大概是這孩子興奮過頭忍不住要囉嗦,笑道:「是,便是你娘,你繼位後也可以給她封號的,她母隨子貴,將來就是太后,不再是低賤宮女,如果你高興,修史時也可以給她換個出身,都由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