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5 相思如此(4)
隔了幾日,九皇女和十皇女,突然都病了。
兩人一個是榮貴妃小女兒,一個是皇后長女,都是璇璣皇朝地位尊貴的皇女,卻素來沒有交集,一起病也完全是偶然,九皇女因為彤城之亂,去靜安寺拜佛,回來時在路上突然嚷了頭痛發病,恰巧碰上十皇女車駕,好歹是姐妹,十皇女自然要去問詢一番,也就隔著帘子問了幾句,她很小心,連車都沒進,不想回府便躺倒了。
兩人症狀相似,都是水米不進臉色通紅,夜半誑語如見鬼神,太醫們齊齊束手,榮貴妃和皇后尋了民間名醫去看,都說招了陰氣,中邪了。
皇后當即斥為無稽,堂堂皇家金枝玉葉,最是堂皇光明鬼神退避之體,好好的怎麼會中邪?
這樣說著,底氣卻有些虛——靜安寺是皇寺,坐落在皇城宮牆外西南角,從靜安寺回皇女們的府邸時,要經過皇城西南,而那裡,歷來是發落舊時有罪宮人的地方,別的沒有,死人最多。
哪家皇宮的楹梁重廡之下,沒有盤旋著屈死者的冤魂?何況璇璣皇宮?何況在璇璣皇后統治下的璇璣皇后?璇璣比起其他幾國,國力啊疆土啊都不算大國,但是比起後宮裡死的人——絕對是當仁不讓的第一。
人殺多了,總是要心虛的,何況榮膺後宮殺手第一名的璇璣皇后,隨著年紀增長,宿命論影響越發的重,以前璇璣皇后對吃齋念佛不屑一顧,現在偶爾也會齋戒一下,這個診斷傳進宮,她倒是真的上心了。
有心想將女兒接進宮來,但是這種中邪是皇宮最忌的,何況她自己也心虛也怕。
眼見著榮貴妃天天哭哭啼啼的往九皇女府中跑,早上帶著一堆珍稀藥物出宮,晚上攜著兩個紅腫眼泡回來,璇璣皇后漸漸有些坐不住了。
她幾次欲待出宮,玉衡不同意,很明確的告訴她——你若去了公主府,我很難保護好你,畢竟你們女人內室我不宜進去,十皇女府那個地方,當初選址極講究,是個「鳳潛」之地,對女子是極好,但對我練的這種極陽童子功,有些忌諱。
他態度堅決,璇璣皇后說了幾次,想著外面確實不安全,也便算了,她其實並沒有往壞的地方多想——九皇女不也病得快死了?榮貴妃在這麼亂的京城裡天天出入不也沒事?未必就是那麼巧,衝著她來呢。
此時已進四月,離新皇繼位之期不過幾天,彤城三軍對峙的狀態還未解決,除了紫披風和鐵衛,真正的軍力並沒有大膽到敢於就這樣動手,畢竟無論誰先扯起反旗,必定引得群起攻之,會是最先倒霉的那個,大家都在等著陛下旨意,等著新帝王繼位,或者強有力的將璇璣這一場亂火壓下,或者被這一場亂火強有力的壓下。
僵持著的璇璣京城,等著一場「變」。
而這場「變」,目前握在誰的手中,誰也不知道。
四月初二,微雨。
一大早璇璣皇后便醒了,隔著侍女半卷的帘子,看著窗外春雨如油,花木茵翠潤澤,本來是很賞心悅目的事,不知怎的卻心亂如麻,坐起來發痴半晌,心裡空落落的,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秋天,在那狹小的黑屋子裡,那個女子被綁在床上,當她罵她不知羞恥勾引聖上時,那女子勉力抬起頭,發出的撕心裂肺的詛咒。
「惡婦——終有一日你亦會羞恥而死!」
她想到這句話,想起那夜慘慘油燈下白骨盡露的女子,想起她已經沒有了眼白只剩無涯的疼痛的黑的眸子,那樣近乎妖異的眸子在那般昏黃血紅的光影里死死盯住她,一直到死,再也沒閉上。
她突然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隨即她便聽見哭聲。
一大群人惶急的竄過來,竄過去,擁著來不及梳洗淡妝零落的榮貴妃鬧哄哄的進了她殿中,她聽得煩躁,忍不住疾行到廊下怒叱:「嚷什麼?成何體統!」
「皇后——」榮貴妃連跪也不跪,站在那裡一把鼻涕一把淚,「我那凝兒不成了,今日我要去救她……」
「你拿什麼救?」皇后聽得好笑,斜睨她,「用你通神的醫術?」
「來了個通玄的法師,為凝兒作法了,但要母系親人單身守上一日夜。」榮貴妃仿佛沒聽見她的諷刺,堅決的道,「妾妃今晚不能回宮了,請娘娘允准。」
「哦?」皇后心倒動了動,有心不許她去,可看素來委婉退讓的榮氏這個堅決樣,不許她去怕是立即便要撲過來拼命,再說她自己也確實掛心自己的十皇女,若是榮氏的九皇女治好了,自家女兒也便有救了。
於是也便應了,隔了一晝夜,榮妃神色憔悴但是喜氣洋洋的回來,說是丹凝已經能坐起喝粥了。
接著十皇女的消息傳來,越發不好了。
皇后這下再也坐不住,轉身就進了殿找玉衡,接著親信宮人便聽見隱約的嗚咽聲哭罵聲摔東西聲好一陣狂風暴雨,宮人們悄悄對視一眼,無聲無息嘴角一撇——百試不爽的三部曲又開始了。
過不多時,風平浪靜,皇后梳洗打扮掩去淚痕,傳令起駕。
她急匆匆去了十皇女府,為了安全,她勉強聽從玉衡的建議,放下架子,和他並坐一輛不張揚的馬車,從宮後一條皇家側道去十皇女府。
一路上她心中難免緊張,手絞在裙子裡揉捏不休,也不知道是因他所說的未知危險而緊張,還是因他這個人所緊張。
她還從未和玉衡坐得這麼近過——玉衡練童子功,不近女色,而她亦謹守男女之防,從不給玉衡靠近她的機會,她是璇璣皇后,母儀天下,她的尊貴和身份不允許她接受別的男人的碰觸。
世人譏嘲她兇惡暴戾不當為後,用後宮那些殺戮論她的罪,她不以為然,她的丈夫,為什麼要給別人分享?一個女人為捍衛自己地位和專寵,本就能做出任何事來,她也是讀書的,前朝那些史書,哪家後宮沒有幽魂?哪家皇座下沒有白骨?別人能做,她為什麼不能?
馬車悠悠的晃著,車子是女子香輦,不大,塞了兩個人滿滿當當,玉衡的腿隨著馬車的晃動不斷碰過來,她讓了讓,卻沒處讓。
空間太小,心境緊張,感覺便越發細微靈敏,隔著薄薄宮裙,在那一碰一碰中感受到身邊男子長袍下有力堅實的肌膚,那緊繃的觸感令她心中一跳,恍惚間想起鳳旋鬆弛蒼老的肌體,到處泛著老人斑——同樣是男子,鳳旋年紀還小些,如何相差這麼大?
她今年四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鳳旋卻早露老態房事不舉,兩人將近有一年的時間沒有親熱過,她曾疑心鳳旋雨露給別人享用了,在她身上便欲振乏力,然而沒有,鳳旋是真的老了。
而玉衡,真正看起來還在壯年,十強者聽說都駐顏有術,尤其玉衡,自幼童子功練得千變萬化堅實難摧,一雙細長瀲灩的眼睛多少年都波光如水……這般想著,心便盪了盪。
然而也只是一盪而已,璇璣皇后隨即便眼觀鼻鼻觀心坐正身子,和男女之歡比起來,地位和尊榮自然更重要些,她得忍著。
車子很快到了十皇女府,一路上風平浪靜,璇璣皇后鬆了口氣,又笑自己被玉衡那德性傳染了,草木皆兵的惹人笑話。
十皇女府沉靜的矗立在細雨濛濛里,院內高樓上一盞黃燈飄搖,意味家宅不寧有人惡病,皇后很快下了車,卻沒聽見身後跟上來的腳步聲。
她疑惑的回頭,便見玉衡仍然坐在車中,神色凝重的看著那盞黃燈,半晌突然道:「寧,我們回去吧。」
璇璣皇后怔一怔,怒火立即躥上來,壓著喉嚨尖聲道:「你瘋了!都到了門口,還回去?」
「回去。」玉衡堅決的道,「我要對你我負責。」
「我要對我女兒負責!」璇璣皇后怒極拂袖,抬步就往府中走,「不是你的孩子,你不知道心痛!」
「寧——」衣袖突然被他拉住,玉衡在雨中探身下來,難得的神色焦灼,「聽我的,回去!」
聽得這般急迫語氣,璇璣皇后倒猶疑了一下,她並不是蠢人,多年和玉衡相處也知道他的脾性,當下道:「有危險?」
玉衡又看了一眼那燈,神色有點茫然的道:「……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