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7 真相之痛(1)

  347 真相之痛(1)

  風從哪個世界飄過來,帶著菸灰和夜草的氣息,那風不再是透明,帶點薄薄的煙氣,蒼蒼白白的飄過來,飄進蒼蒼白白的小手。

  小手……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什麼時候自己的手這般的小,這般的瘦?這般的細弱如雞爪,指甲里滿是木屑。

  木屑……

  哪裡來的木屑?她記得自己的手,指節纖長,指甲潔淨,什麼時候摳了一手的木屑?

  木屑簌簌的落下來,落了她一頭,她仰頭去看,看見頭頂黑沉沉的,散發著普通木質微腐氣息的橫板。

  四面都是板,長可一臂,高可兩臂,她伸臂去量,其實不用量,這是早已爛熟在心的長度,熟到她閉著眼睛,也知道身後木板上靠近木榫處有一個點狀的暗疤,木板最下面還有個小小的突起,原本是個打磨不平凸出的木刺,經過長年累月的撫摸,早光滑得像個棗蛋兒。

  棗蛋兒……恍恍惚惚里她覺得,這個東西她沒見過。

  為什麼沒見過?

  她若有所悟低頭,看自己小小的手臂小小的腳,看系在自己腳上的布繩子,看見包裹著自己的幾乎永恆的黑暗,而黑暗的前方不遠處,宮殿飛檐下的銅鈴叮鈴鈴的響著,將清寂的響聲傳入這一方更為清寂的窄小天地里,不知道哪裡的宮燈的光遙遙射過來,淡紫色,朦朦朧朧,每天這燈亮三個時辰,酉時到亥時,然後熄滅,那個時侯,她便該在沉默的黑暗裡,悉悉索索摸索著睡下來。

  睡下來,沒有床褥沒有枕頭,墊著些破布棉絮,夏天連破布棉絮都沒有,光身子睡在悶熱的黑暗裡,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將身下的木板浸濕,天長日久,那木板更黑,黑得像無底深淵的醬黑色。

  那悶熱窄小不通風不透氣的空間裡還嗡嗡飛著蚊子,無聲無息針刺一樣一口又一口,只好不住的翻身,拼命的抓撓,抓到模模糊糊睡著,睡上兩三個時辰便被熱醒,心口窒悶著難受,張大嘴脫水魚似的喘氣,一摸全身都起了紅斑,一部分是痱子,一部分是抓破的,被汗水一醃,火辣辣的痛。

  身上很多地方生了褥瘡——一個沒有任何疾病的人,生褥瘡。

  於是在夏天裡盼望冬天,好像冬天的乾爽清涼便是救贖,然而真的到了冬天,又發覺寒酷的冬月較之暑熱不遑多讓的難熬,風從四面透進來,薄薄的木板擋不住,小刀子似的刮在肌膚上,再從肌膚上裂進骨頭裡,骨頭吱吱嘎嘎的磨著,骨縫裡都是冰的,她將所有的舊布棉絮都裹在身上,將身子縮成儘可能小的一團,依舊不能抵抗這般徹骨的寒,那麼冷……那麼冷……讓她擔心小小年紀,便要凍出一身的關節炎。

  然而她不能說話,不能要求被褥不能要求扇子不能呼喚不能……跨出這上鎖的柜子。

  是的,柜子。

  從她有這一世的記憶開始,便一直存在,並且打算那樣永遠存在下去的柜子。

  活在柜子里的……孩子。

  全部的世界,是寬一臂,長兩臂的方方的柜子,不能站只能蹲,永遠都睡不直,掀開被褥底下挖了個洞,她從那洞中大小解。

  柜子外那些花,那些飛鳥,那些輕巧的步履那些自由的舒展,那些歡快的言語那些明媚的春光。

  和柜子里的世界全然無關。

  ……有人在輕輕敲柜子,熟悉的三聲,一輕兩重,隨即上頭縫隙里,塞進來兩個冷硬的饅頭。

  一張女子的臉從那縫隙里一晃而過,年輕的,美麗的,卻因長期處於擔驚受怕中而過早憔悴的臉。

  她眼神疼痛哀憫,滿是沉沉的壓抑,似是那樣碰一碰,便要落下淚來,她那樣隔著縫隙,哀哀的注視著她,那樣的眼睛裡,她看見熟悉的縮小般的自己。

  一切,如此熟悉。

  熟悉到深刻在血脈里,熟悉到如此驚心,仿佛不見天日的穹窿里突然劈過白色的電光,一下便將她的夢中靈魂和過往軀體生生劈開!

  這不是現在的她!

  這是五歲的孟扶搖,這是五歲的鳳無名。

  無名,無名。

  一個宮女無意蒙寵,春風一度珠胎暗結生下的皇女,沒有人給她名字。

  甚至沒有人給她生存的機會。

  陛下立了新後,新後善妒,不允許任何人再承恩寵,不允許任何人再生下陛下的孩子,她自己一年一個的生,後宮女人卻從此絕育,如果有誰膽敢勾引陛下,膽敢生下皇裔,迎接她的必然是天下最慘的死法。

  然而那一年,盈妃宮中的梳頭宮女許宛卻懷孕了。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會懷孕,也許是帝王某日路過宮室,看見舉袖挽發的美麗宮女,滑落的衣袖中玉臂如藕,眉目嫵媚鮮艷如春,便浪漫的趨前求歡;也許是皇后年年懷孕卻又不許帝王再對後宮廣施雨露,正當壯年的帝王難熬漫漫長夜,路遇了穿柳撫花而來的纖纖女子,就地在綠草如毯中按倒了她……

  都只是也許,永無活著的生命可以考證,如同那些散落在血色宮廷里的舊事,早已腐朽成灰,再也無人能夠撿拾得起。

  十個月後,世界上有了鳳無名。

  她永遠記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眼。

  她看見沒有燈火的屋子,看見血水中自己咬牙用烤過火的剪刀剪斷胎盤的蒼白女子,看見血水裡漂著的一朵小小的玉蓮花,聽見她用被子捂住的無聲的申吟,聞見漫天漫地的血腥氣息,感覺到她用滿是淚水的臉死死貼在自己臉上,哽咽的道:「孩子,不哭……不能哭……哭了我們都沒命……求求你,別哭……」

  於是她成了第一個不曾哭過的新生兒,為了保住那個女子和自己的命。

  後來很多次,在那漫長地獄般的五年裡,她無數次想過,還是哭了好,真的,還是哭了好,死,有時候真的比活著要舒服。

  當時,為什麼不哭呢?

  之後,真是想哭也不能哭了。

  這一世的母親,從此將她養在了柜子里。

  五年。

  從落草開始,到五歲。

  五歲時她幼小如三歲孩童,因為長久彎身弓腰縮腿,她全身骨節變形,以至於五歲之後師傅拼命讓她練武,用高強度的武技重新拉伸鍛鍊骨骼,她練得那麼苦,比尋常人更苦,便是因為,她根本沒有和尋常人站在一樣的起跑線上。

  ……風從哪個世界飄過來,帶著灰燼和夜草的氣息,那灰是後院灶上燒火的煙氣,那夜草是屋子下生著的春草,綠的,絲帶一般的長,墜著晶瑩的露珠——她沒見過,娘蹲在柜子邊低低說給她聽,她聽著,在前世的回憶里費力找著關於草的印象,五年的黑暗,五年裡大多數時候看見的東西不是油燈的光便是遠處紫色宮燈的一角絲穗的光影,雖然前世很多記憶在她長久的寂寞里一遍遍咀嚼里還記得清楚,但是對於很多物體的印象,反而模糊了,她甚至想了很久,才想出草是個什麼東西。

  娘每到夜裡,時常會靠在柜子上,喃喃的和她說一些事,五洲七國,現今狀況,想到什麼說什麼,她似乎也怕這個女兒會被悽慘的關瘋,努力找時間和她交流,她說著,只想著灌輸給小女兒一點屬於柜子外世界的東西,卻不知道,她每說一句女兒都會回答,一句句說,一句句問,一句句答,只是,都沒有聲音。

  她不能說話,她只能隔著柜子用無聲的言語和這一世的娘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話。

  有些很要緊的話她覺得必須說必須說,但是每次剛剛發出一個單音節,娘便立即快步走開,留她張著嘴,一臉悲涼的對著無盡的黑暗和絕望。

  有次娘說著說著,突然輕聲嘆息,低低道:「我的孩子……你是含蓮出生的皇女啊……你才應該是璇璣皇族最高貴的公主……我有時真的不明白天意……為什麼……為什麼……」她起身,似乎去床上褥子下翻了翻,翻出個東西,從柜子底下的縫裡遞過去給她。

  她拿在手中,小小的一朵,淡淡玉色,看形狀確實像朵蓮花,不過她立即在黑暗裡譏誚的笑了——八成是個結石吧?

  誰見過五洲大陸最高貴的含蓮出生的公主,養在柜子里永生不能見人,一天才吃一兩個冷饅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