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6 煙陵舊人(4)

  326 煙陵舊人(4)

  「原諒」兩字出口,便似捆身的繩索突然解開,那人身子劇烈一顫,仰頭吐出一口長氣,眼睛大大睜開,那一直混沌的瞳仁,突然慢慢褪去淡灰的顏色,漸漸黑了起來,隨即,定住不動了。

  月色跨過半毀的牆壁,照上永恆靜默的人的衣襟,一般的蒼白僵硬。

  孟扶搖默然坐在暗影里,想著他死前最後幾個字,想著他神情里隱約透露的不甘和負罪,想著他臨死前念念不忘想要得到她原諒的那個宛兒,突然覺得心底有涼意隱隱的浸上來,像是大雪之中本就已經凍僵了身體,卻還要看見前方有繞不過去的冰湖,還沒靠近,便激靈靈打個寒戰,全身的熱氣便似已經被吸乾了。

  身後有人輕輕將手放在她肩上,道:「扶搖,不知有不知的好,知道是知道的命,無論如何,有我陪你。」

  孟扶搖「嗯」了一聲,笑笑,抬手過去握住了他的手,肩上肌膚漸漸被捂熱,下行至心口,熨帖的溫暖。

  因為冷,更溫暖。

  世事如此森涼,一路黑暗,徹骨陰冷。

  全因為有了那些愛,寒冬里及時燃起的篝火,永遠點亮在她崎嶇道路前方,她才未曾真正凍僵了心。

  孟扶搖傾下身,擦了擦那人的臉,為他整理了儀容,污穢拭盡,現出一張普通的中年男子面目,從眉目來看倒也忠厚,只是,誰說忠厚的人不會犯錯誤呢?

  也許正是因為某個積澱在記憶里的大錯,使他一生耿耿於懷至死不忘,並因為相似的一張臉,尋求了最後的解脫。

  她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放下屍體,站起身。

  過了一陣子,遠處聽見聲音躲在一邊的獄卒才畏畏縮縮過來,看見兩間牢房全毀,地上一具屍體,原先關在牢房裡的那個道士和老者已經不見,趕緊報告上司,因為牢房毀得離奇,官沅知縣不敢怠慢,又報紫披風,紫披風大隊人馬進駐官沅大牢,將那兩間被毀的牢房仔仔細細看完,一腳便將知縣給踢了出去。

  「混帳!抓到這麼個人為什麼不上報!」

  知縣委屈的抱著大腿,一轉身「啪」的甩了幾個抓孟扶搖長孫無極進來的獄卒一個耳光。

  「混帳!抓到那兩人怎麼不報給我!」

  獄卒捂著臉,諾諾連聲的退後,互相怨恨的瞅一眼——牢里胡亂抓來的人多了,以前也沒報過啊,活該這次倒霉罷了。

  「大人……我們一定好好徹查,好好徹查。」知縣涎著臉請示。

  「查個屁!」紫披風又是一腳,「沒看見牢都塌了!人怕是都出官沅了!」

  他們呼嘯成風的大步出去,連連呼喝:「城裡城外,好生搜捕!」

  知縣咕噥一聲:「跑了才好,天天好吃好喝女人小倌的侍候著,都快貼我的老本!」聽得身後衙役請示那屍體如何處理,不耐煩的道:「叫家人來收屍,順便交三兩銀子收屍費!」

  「這人沒有家人。」主簿嘩啦啦翻了陣冊子,搖頭。

  「沒家人?什麼事關進來的?」

  「我翻翻啊……」主簿點起蠟燭仔細翻,半晌道:「不知道,往前翻六年都沒有,還是上上任手中的事。」

  「一團亂帳!」知縣一甩袖,知道有些衙役月入微薄,有時也靠些下作手段掙錢,一點小事抓了人來,有錢的就放,沒錢的就關,這個大概就是關久了,關到最後誰也不知道來歷,這些事他們做知縣的一般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難得糊塗嘛。

  「拉出去亂葬崗扔了!」

  大老爺們咚咚的出去,牢里恢復了安靜,誰也沒對地上屍首多看一眼,誰也沒想到去把牢里再看上一遍。

  油燈的光慘慘亮著,照著人去牢空的那兩間牢房,也照著隔壁的幾間牢房。

  就在被毀的牢房隔壁,有人靠著牢壁,在那線昏黃光影里,露出譏誚的冷笑。

  孟扶搖。

  她和長孫無極根本就沒有離開。

  天下沒有誰能比她和長孫無極更會利用人的思維盲點,誰都以為打成這樣人一定走了,他們偏偏不走。

  如果說剛才的大牢最危險,現在就是最安全,那個假冒偽劣受了傷不會再來,紫披風更不會來,就讓他們在官沅縣城裡掘地三尺的找吧。

  至於那個人的屍體……隱衛會跟到亂葬崗收殮的。

  和紫披風和縣老爺一牆之隔的孟扶搖,聽見了最後那段話,眉頭微微一皺,這人很久之前就在這裡?他原先在哪裡?他為什麼會在這裡一呆許多年?他和那個婉兒又是什麼關係?而在當年,那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女子身上,到底發生了怎樣慘烈的事,以至於這個男人背負罪孽,苟延殘喘的活在這個牢獄之中,用一生的時間,等她的原諒?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有些事,想避已經避不得。

  一旦向前走,她伸出的指尖,遲早會觸及那些隱伏在黑暗裡塵封多年的往事,也許就那麼輕輕一戳,「啪」一聲,血色殷然的塵灰便會滾滾飄出,撲了她一身。

  孟扶搖閉上眼,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七日後,孟扶搖和長孫無極施施然「出獄」了。

  按照隱衛留下的記號,一群人在城北一間不起眼的民居集合,那是宗越當年建立的地下勢力「廣德堂」一家分店的二老板的外宅,目前的璇璣,外來勢力已經很難立足,會日日遭受盤查騷擾,然而該二老板卻是土生土長的璇璣人,在官沅當地已經生活了數十年,最是老實巴交廣結善緣的一個人,平日裡上下都打點得好,但就算如此,他現在也是一日三驚——紫披風滿城亂竄,全城已經有數百人因為「可疑、通敵」等罪名,被投入城南知縣大宅紫披風目前的駐紮處,據說進去的都是富有家財者或者平日裡對紫披風頗有微詞者,而一旦進入那座大宅,家人便得捧上大筆銀子,保不准還有去無回。

  「亂了!亂了!」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田舍翁的廣德堂老闆連連嘆氣,「紫披風那群大爺滿城裡發布告示,設了『秘聞箱』鼓動全城百姓互相私下告發,但凡家中窩藏重犯者,一旦發現立即抄沒家產全家殺頭,有些人趁機報復,胡亂投信,紫披風不管真偽,一概抓起來嚴刑拷打,全城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很多人築暗道,聽見狗叫聲便躲入地下室,一夜數次覺都睡不安穩……唉……」

  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對望一眼,慢慢道:「那我們就把他們帶走吧。還官沅一個安寧。」

  「怎麼帶走?」二老板愕然道:「城外近萬人呢,城內知縣大宅住的是各級頭目,就有幾百人,聽說在靠近南境的必經之道上豐府,還有近萬紫披風和鐵衛,專門等著你們。」

  「他們不是有秘聞箱麼?」孟扶搖笑笑,「拜託你一件事。」

  大清早,難得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城南知縣大宅前,端端正正放著一個紫紅色的箱子,箱子密封,上頭開著一道窄窄的縫,背後有鎖。

  「秘聞箱」,每日清晨開啟取信,每天夜晚等待密信,等那些夜晚竄在城南的鬼鬼祟祟的暗影,送來紫披風的財路,並終結無辜者的命運。

  幾個路人經過,看見那箱子都露出憎恨畏懼神色——就是這麼一個普通的箱子,裝載了人心裡最陰暗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使無數人家破人亡,無數人遭受酷刑,無數未嫁女兒被侮辱懸樑。

  這已經不是普通木箱子,是官沅人聞之如鬼魅的災難之箱。

  「吱呀」一聲大門開啟,路人趕緊避了出去。

  負責開秘聞箱的幾個紫披風打著呵欠,說笑著去開箱。

  「今天不知是哪家地主遭事兒……」

  「我只關心,他家有沒有漂亮女兒?」

  「得了吧,上次還有個又沒錢又沒女人的也投進來,白費力氣,要給我知道是誰投的,非活剝了他不可!」

  幾個人嘻嘻哈哈,取了信,漫不經心的掂著進門去,幾個路人畏怯的看著,按著砰砰跳的心,猜測著會是誰家倒霉遭殃。

  當夜。

  幾名紫披風在知縣衙門內莫名暴卒。

  那夜紫披風們一夜沒睡,滿城點了火把尋找兇手,然而一無所獲,因為那幾個紫披風死得離奇,周身無傷痕,也沒有任何掙扎,最後查了,說是中毒,於是又把知縣大宅翻個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