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3 煙陵舊人(1)
五洲大陸最尊貴的男子、抬手間翻覆七國政局的一國太子、一生里居於人上受盡禮敬,從無人敢於一言責難相加的頂尖人物,在這異國小城城門前,選擇為她挨打。
共富貴易,共患難難,於共患難中勇於放低勇於折節,更難。
有種捍衛,不僅在**,還在心靈,在所有以身相代的勇氣和抉擇。
無論那以身相代代的是生死之難,還是僅僅是一群官兵鄉人的老拳。
甚至,後者更為艱難。
能讓出生存機會的人,未必會願意擋得今日之拳,而如這般微小處亦不舍讓她承受者,卻又何畏生死?
孟扶搖抬起眼,望向上方,遮得密密的陰影里,逆光的長孫無極面目模糊,唯眼神依舊笑意輕輕,看她那樣望過來,他平靜的道:「沒事。」
孟扶搖十分難看的笑了笑,道:「你和我在一起,可真倒霉,如今居然連胖揍都挨了。」
「不,」長孫無極答得輕而堅決,「和你在一起經歷的所有,是任何人再不能給我的特別。」
是特別,孟扶搖咧咧嘴,連匹夫的揍都挨過。
正常情況下,這些人連跪在塵埃吻他袍角都不夠格。
上頭的人揍一陣,見這些人不反抗也便罷了,唯有那個手指被咬的官兵依舊不肯罷休,抱著手指嚷:「這道士唆使妖物襲人作亂!煌煌天日怎能容得這等妖人?拿下!拿下!」
鍾易明白他是要勒索,準備去掏銀子,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卻都突然目光一亮。
牢獄!
現在還有什麼地方,能比牢獄更安全無擾?
狗子一般滿地嗅的紫披風,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他們要找的人就在官沅的大牢里!
孟扶搖眯著眼睛笑起來——雖然生活條件差了些,便當體驗生活嘛。
她一個眼色飛過去,鍾易住了手,頓時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那官兵叫了一陣,見幾個人都沒掏銀子打點,頓時大怒,揮手喚過幾個看守城門秩序的衙役,一指孟扶搖:「這個妖道攜帶妖物,定是要進城興風作浪的,趕緊拿下!」
幾個衙役嘩啦啦鎖鏈一抖當頭對孟扶搖套下,孟扶搖「掙扎驚呼」:「官爺冤枉啊,小道就是那城外三十里清風觀里的道士,最是知禮守法不過的出家人……」
幾個衙役湊過去,在她耳邊低笑道:「叫冤枉沒用,趕緊叫你的伴當,湊幾個香火錢給官爺治傷,大傢伙兒孝敬孝敬,關你幾天也就放出去了,不然……嘿嘿。」
長孫無極也撲過來,一把拉住衙役:「官爺,別,我家小兒還指望這位道長怯病消災哪,可憐我三代單傳,小兒若出了差錯,那萬貫家財卻有何人繼承……」
衙役們眼睛立即亮了,富戶!萬貫家財!家中焦急!等著救命!加起來等於一筆橫財!
殺人犯強姦犯搶劫犯可以不關,這個一定要關!
「你和這妖道鬼鬼祟祟,定然不干好事!須得徹底查個清楚!」衙役戟指指住長孫無極,怒斥:「一起拿了!」
叮呤噹啷鎖鏈套下來,拽著兩個「呼天喊地」的犯人便走,四面圍觀的百姓唏噓搖頭,有人趕緊勸鍾易:「小道士,趕緊去籌銀子贖人,不然咱們官沅的大牢……黑咧!」
「多謝您哪。」鍾易笑容可掬,拉著心有不甘卻又沒辦法一起「被捕」的鐵成晃悠悠走開去,答:「給他們多呆個三五天的,才好哪……」
留下愕然的鄉人,看著他們施施然很高興離去的背影,摸摸頭,詫然道:「嚇昏了吧?」
「啪!」
一碗剩飯惡狠狠的從鐵欄間砸下來,灰色的米和霉爛的豆腐濺了一地,四面頓時散開難聞的酸酸餿味。
孟扶搖盤坐,望天,半晌微笑回身看身後那個:「吃過沒?吃過就再吃點,沒吃就趕緊回家吃去。」
身後那個眨眨眼,答:「客氣客氣,你先你先。」
兩人對那碗飯望望,各自轉頭。
陰暗潮濕的大牢,四面老鼠屎和蛛網,地上墊著爛棉絮和稻草,偶有黑色的老鼠竄過,其身材相貌和元寶大人天上地下。
孟扶搖一腳踢開一隻老鼠,揉著鼻子,咕噥:「希望那傢伙記得送飯,我想吃酥油肉蒸火腿龍鳳呈祥干燒魚翅……」
長孫無極笑道:「你現在能吃的好像只有我。」他衣袖下伸出手,精緻而線條美好的腕骨,玉般在黑暗裡光線一閃,孟扶搖聽著這話看著他手腕居然也臉色一紅,眼光飄啊飄的轉開去,卻感覺到長孫無極突然按住了她的腕脈,孟扶搖立即反手一搭也搭住了他的,兩人各自用自己的獨門功力,在對方體內運行一周天,半晌鬆開手,相視一笑。
兩人都覺得對方的笑意,在陰暗的牢中華彩氤氳,光艷非常。
因為宗越那顆藥丸的作用,孟扶搖和長孫無極的真力在最後那一衝中出現融合,兩人體內都有了屬於兩人真氣混雜的內息,這使他們在療傷中可以相互補充,達到優勢互補的效果。
這樣的一個好處也使兩人的調息可以同時進行,一有警兆同時罷手,再不用專門安排一個人輪流護法浪費時間。
長孫無極輕輕把玩著她的手指,突然悠悠道:「不知怎的,突然覺得此生所去地方多矣,但那些錦繡華堂,王公之府,或是山河湖海,廟宇殿堂,皆不如此處大牢,滋味獨好……」
「你真是……」孟扶搖也笑,話說到一半卻岔開話題,自言自語道:「這次坐牢,不會再遇見一個大風吧?」
自己也覺得這個想法滑稽,笑笑,探頭看看四面無人,又覺得這次的面具好像沒有戴好,總有點歪著的感覺,便要長孫無極給她擋著,自己脫下面具調整。
兩人背靠背坐著,各自仰著頭,在對方溫暖的背上和獨特的香氣里,安心的想著一團亂麻般的璇璣,想著出去後要做的事,想著那些明里暗裡的敵人,孟扶搖將面具拿在手中把玩,半晌吐一口氣,低低道:「給我三天,給我三天……」
話音未落,眼前黑影一閃,隔壁木欄里突然伸過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那碗餿飯,手指極其敏捷的順手一掃將地上散落的飯粒掃到掌心,隨即閃電般的縮了回去。
孟扶搖回首,便見隔壁一個囚犯,穿一身髒得已經看不見顏色的灰布衣,正拼命而快速的將飯往口裡塞,一邊塞傻兮兮的沖她笑。
孟扶搖皺眉看著他,警覺的讓開了點身子,她一動,正好移到了牢房遠處牆壁油燈照耀的光影下,那人正笑出一嘴深黃的板牙,在拼命的咀嚼里抽空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然後他突然頓住,撒開手,手間飯糰撲簌簌的掉下來,掉得滿地都是,他卻渾然不覺,只是緊緊盯著孟扶搖,眼色剎那間不斷變換,猶豫……迷惑……回想……最後是驚駭欲絕。
那種神情和意識突然片片破碎,只剩下了一個震驚認知的絕頂驚駭。
那驚駭如一片青紫色的陰霾,瞬間沉沉落下,籠罩了他全部的神智。
他抬起手,手指抖抖索索指著孟扶搖,聲音也已經破碎不成句,從齒縫裡拼命的一個字一個字擠出。
他說:
「你……你……你……宛……」
「碗什麼?」孟扶搖愕然看著他,「我沒搶你碗啊。」
「鬼啊!!!」那人看著她,突然蹦起來,悽厲一聲高呼,抱頭在他那間牢房裡四處亂竄,拼命想找可以躲避的地方,然而那三面石壁一面木欄的牢房哪裡有什麼地方可以躲的?他貼上石壁,滑下來,兜起衣服,遮不了,最後嘩啦啦掀起稻草,沒頭沒腦往裡面一鑽,還露出半個屁股在外面。
孟扶搖看得好笑,轉頭對長孫無極道:「我第一次知道我長得這麼可怕。」
長孫無極深思的看著那拱在稻草里的人,目光中幾經反覆,最終只淡淡道:「現在多事之秋,你的面具還是少脫下來的好。」
孟扶搖戴起面具,盯著那半拉屁股,敲了敲牆壁,道:「喂,同志,過來聊聊天,告訴我我長得像哪個死鬼?」
那人立即往草堆深處鑽得更深了些。
孟扶搖撇撇嘴,摳下一塊石子,啪的砸在那屁股上,陰森森道:「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