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 此情深處(4)

  183 此情深處(4)

  骷髏頭旁有小瓶子——「敵敵畏」,「必殺死」。

  呵……從小看大,她是個心性多麼殘忍地娃啊……

  孟扶搖含淚輕輕笑起來,她看見那本書,比印象中的更舊些,那些破爛邊角都被小心粘補過,還是有些捧不上手,書大概被母親摩挲得多了,邊緣發亮,她看見母親的手指,細細的摸過那隻醜陋的鴨子。

  那那手枯瘦,屬於病人的蒼白色澤,指節凸出,滿是針扎的淤痕。

  孟扶搖顫顫的伸手,想要握住那暌違了十八年的手,卻摸進了一懷破碎的光影,母親虛幻的動盪起來,她趕緊縮手,不敢再驚破這一霎的場景。

  那近在咫尺的,摸不著。

  母親還在看著那鴨子,滿是愛憐,仿佛看見散發著奶香氣息的女兒,伏在她膝前,依依呀呀的在畫圖,屬於女兒的手澤香氣,歷經多年後似乎遺香猶在。

  她摸著那鴨子的手,突然緩緩向前一探,似乎也從那般稚嫩的筆畫裡,摸出女兒的輪廓來。

  然而也,摸不著。

  隔著時空,一對母女的觸摸,彼此錯過。

  孟扶搖的眼淚,終於溢出了眼眶,順著臉頰悄然滾落,再混著嘴角血痕,化為粉色溪澗,落上衣襟。

  小王子說——正因為你在你的玫瑰上花費了時間,所以才使她變得如此名貴。

  正因為那十八年的堅持如此艱難,所以此刻的孟扶搖的眼淚重逾千鈞。

  滿殿沉寂,人人失聲,他們不明白孟扶搖在做什麼,只看見她定在巴古身前,突然落淚,人們疑惑的看著她,卻為她眼神里的巨大的淒涼和疼痛所震撼,不自禁的沉默下來。

  長孫無極半側著臉,素來穩定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他放開手中一直平靜端著的茶盞,將手攏進了袖中。

  有一種疼痛,他無法分擔,卻不能不陪著一起痛。

  孟扶搖卻突然不哭了。

  時間寶貴,眼淚會讓視線模糊,看不清母親的臉,那太浪費了。

  她努力的眨眼,撲簌簌眨掉眼淚,隨即聽見砰嗵一聲響,那間病房的門被撞開,光影里有一大堆人闖進來。

  當先的那個,好生肥碩的身材——胖子。

  古墓里哭爹喊娘遇見塌方的胖子,險些被孟扶搖戳了菊花的胖子。

  他身後跟著小李、老汪、大頭……都是考古隊的同事,胖子手裡居然抱著個火鍋,小李拎著大袋的保鮮食物,他們歡笑的撞進來,為剛才還淒清冷寂的病房添了幾分紅塵的喧鬧,他們擺開火鍋和羊肉片,大聲嚷嚷:「今天冬至,阿姨和我們一起吃火鍋!」

  病床上的母親含笑抬頭,說:「又勞煩你們來看我……」

  「阿姨別客氣,該當的,孟扶搖那傢伙不在,我們……」話說了一半的小李,被人捅了一下,趕緊閉嘴。

  母親還是在笑,將那本書仔細的合起,輕輕撫摸那封面,說:「她在呢……她在我心裡。」

  媽媽……

  孟扶搖忍不住向前一衝,便要撲進那隔世的溫暖和嚮往里,不防眼前光影一顫,水波紋似的動盪幾下,隨即所有的場景漸漸淡去,化為白光消逝。

  孟扶搖大急,急忙伸手一抓,卻只抓著冰冷的虛空,險些把巴古的鼻子抓掉下來。

  巴古一臉的汗,看出來能維持這麼長時間他也已經到了極限,他手心一攏,道,「你答應放了我。」

  孟扶搖盯著他,猶自打著自己的主意。

  巴古看著孟扶搖眼神,似乎悟到了什麼,急忙道:「這種禁術,我一生里能用的次數只有三次,剛才就是第三次,你不要再多想了。」

  孟扶搖一瞬間萬念俱灰,萬念俱灰里又生出滿心仇恨,她霍然抬頭盯著巴古,眼神像餓了半個月的狼,看得巴古渾身一顫,大聲道:「你要失信!」

  孟扶搖卻突然將他一推,道:「滾!」

  她像個潑婦一樣把巴古狠狠推出去,一連串口齒不清的大罵:「滾滾滾滾滾滾滾!」

  巴古白著臉,眼神青灰的盯著讓他在天下武者面前丟盡顏面的孟扶搖,手指節握得咯咯直響,突然感覺到背後有道目光森冷的刺著,芒刺一般戳得生痛,他回身,便看見玉階上的長孫無極,安然高坐,居然在向他微笑。

  那笑意看得他抖了抖,再不敢做什麼,快步低頭走了出去。

  場中,此刻只剩下了孟扶搖和裴瑗——雅蘭珠在剛才孟扶搖一招起風的時刻,便被卷出了場外,她內力不足,早累暈了,裴瑗趴在地上喘氣,她五個指尖都呈鮮紅色,卻又不是鮮血,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

  裴瑗趴著,孟扶搖蹲著,一個趴著似乎再也掙扎不起,一個蹲著不停的吐血。

  真武魁首爭奪戰,此刻終近慘烈的尾聲。

  到了這時候,眾人反而不知真武魁首到底會是誰了——本該毫無疑義拿到魁首之尊的孟扶搖,看那個樣子誰過去一個指頭都能推倒,此刻她們兩人,純粹就看運氣,誰能拿出最後一分力氣將對方推倒,誰就贏!

  孟扶搖抱膝蹲著,在自己的一灘血泊前痴痴的看自己的影子,這裡面的人是誰?當初的那個紅髮魔女又在哪裡?

  她看得如此入神,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側起了驚呼,裴瑗以肘支地,正掙扎著爬起身來。

  她爬得極慢,掙紮起半個身子又立即倒下去,然而她喘息半晌,卻又絕不放棄的再次支起身子。

  她掙扎了足足一盞茶時辰,終於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孟扶搖卻始終蹲著不動,她似乎研究自己的影子研究得渾然忘我,她如此不甘——那血泊倒映著這金殿藻井,四壁騰龍,卻再也倒映不了她想看到的人和事。

  她痴痴的,指尖蘸了血,在地下慢慢勾勒,一個圓的……一個彎的……

  有人在耳邊不斷輕聲呼喚,試圖在關鍵時刻喚醒她,那是屬於他的優雅醇和的語音:

  「扶搖……」

  裴瑗喘著氣走近來。

  ……再一彎過去……然後兩個小三角……

  「……扶搖!」

  裴瑗終於走到孟扶搖身後。

  孟扶搖心無旁騖的繼續……還差一筆,畫出蹼來……

  大殿之上,名貴明亮的金磚地上,眾目睽睽下,那幅敵人逼近之下筆力幼稚的畫,終於完成。

  鴨子。

  最後一筆畫完,裴瑗的手掌也抬了起來,五指指尖鮮紅若血,血沙一般當頭向孟扶搖插下!

  「……扶搖!」

  孟扶搖霍然抬頭!

  然後她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身子立即滑出,裴瑗驟然失去她頭頂的目標,重心不穩向下一傾,前心和孟扶搖滑出的身子剎那交錯。

  剎那,交錯。

  黑光一閃。

  一抹錦帶似的鮮血隨著黑色刀光悠悠飄灑開來,再大蓬的激到半空,熱烈而蓬勃,如一束火焰飄搖的火炬。

  燃燒掉一個人身體裡全部的生命的火炬。

  裴瑗的咽喉里,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啊」的聲音。

  那一聲呢喃如夢,夢境剎那破碎融化在森冷虛空。

  她軟軟的倒了下去,像一朵突然開敗的花瞬間枯萎,或是一縷雲被山風吹走,甚或是哪一年的北雁在壯闊的天際剎那飛遠,只是再也沒有飛回的那一日。

  二十一年韶華結束於今日,那些愛而不得得而不能愛亂麻一般的恩怨糾纏,如束絲遇見利刃,「錚」一聲,全斷。

  徒留回音悠長,散在風中。

  也許,從她遇見她,從玄元山後山里那一拂,人生的萬丈的深崖早已註定。

  因為一個她在乎而她已無心的男子,她們碰撞至今,然後,她落在中途,而她,吹乾劍尖的血繼續向前。

  世事如此空曠而又如此狹窄,容得下滄海之闊天涯之遠,容不下狹隘的心機和陰私的算計。

  裴瑗躺在地上,覺得四周都起了風,悠悠的盪著,要將自己吹過西山去,又覺得極度的熱里生出極度的冷,那冷似是初見他那一年的雪,一層層覆上眼眉,她冰涼的手牽在師傅手裡,怯怯看陌生的庭院,而梅花樹前掃雪的俊秀少年回過頭來,一笑如春日初融。

  他說:師妹,早。

  那年的她,看著他,忘記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