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此情深處(2)
巴古一驚,趕緊伸手去摸頭,這一摸卻沒發現異常,他怔一怔,抬眼看到四周恍然大悟的神情,立即明白自己上了長孫無極的當,臉色瞬間慘青。
長孫無極已經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負手往回走,淡淡道,「閣下還是自己掀起你的假髮來吧,若是勞動陛下的天煞金衛出手,只怕不太好看。」
座中見識廣博者看著巴古神情,也不禁相互交頭接耳,光頭,前額有印記的人,在整個五洲大陸是個特別的存在,也只有一種,那就是穹蒼的苦行者,這類人奉行「苦修今世」,從不出沒紅塵,眾人也只是聽說而已,難道這個自稱扶風國人的巴古,是那個最神秘國度的苦行者?而他假髮明明沒有異常,前額印記更沒露出來,長孫無極又是怎麼發現的?
長孫無極頭也不回往回走,巴古怔在當地不知動彈,忽聽耳側有人低低傳音,道:「穹蒼修行者向來不許涉入紅塵俗世,閣下不僅犯了這真武大會的戒,更犯了穹蒼例條,當真不怕本宮傳信穹蒼,為閣下請來一紙神諭嗎?」
巴古抖了抖,驚駭的目光投向長孫無極,這個別國太子,當真如傳言一般的可怕,他那么小心,一直隱藏著身份混入最後一輪,直到剛才的魁首爭奪戰中,才稍稍使用了一點獨屬於穹蒼的手法,並且也掩藏在類似扶風的巫術手段障眼法下,不想竟然還是被他看了出來。
他下意識的目光向裴瑗一溜,又趕緊收了回來,怕又給上面那個窺測人心的長孫無極發現了,有心不承認死扛到底,卻又實在畏懼長孫無極最後那一句話,猶豫的站在當地不知該作何決斷,戰南成沉著臉看著他,問長孫無極:「太子看如何處置是好?」
「在下已盡仲裁義務,」長孫無極淡淡道,「嚴格說來,剛才巴古使用的已經不是武功,是禁術,亦是違背大會宗旨的一條,如何處置,由陛下聖裁。」
「好,」戰南成點頭,道:「現剝除巴古……」
「慢著!」
說話的竟然是剛才長孫無極隔開兩人後,一直半跪拄刀支地喘息的孟扶搖。
長孫無極剛要坐回座位,聽見她這一聲身子一僵,再回首時神色如常,眼神卻已滿是無奈。
他那眼神一掠而過,瞬間長睫掩下遮住眼中神情,平靜的問:「孟將軍有什麼要說的嗎?」
孟扶搖拄著刀,仰起頭,狠狠咽下逼到咽喉的鮮血,大聲答,「我不能白白被他暗算了!我要和他打到底!」
滿座震驚,看孟扶搖目光有如看白痴——巴古被取消爭奪權,裴瑗和雅蘭珠斗到現在還沒休,看那兩人都已精疲力盡,無論誰勝都將是慘勝,哪怕孟扶搖受了傷,再要奪這個第一都易如反掌,倒是這個巴古,狀態極佳,又有一手詭異禁術,她現在怎麼可能是對手?
送到面前的魁首不要,卻要到巴古手下送死?
何況現在她再和巴古決鬥,就已經脫離真武大會範疇,屬於私人仇怨,不再受大會規則限制保護,會出現什麼結果,真的很難預料。
這真是個瘋子!
孟扶搖半跪於地,視滿殿震驚於無物,只死死盯著巴古——她不是瘋子,也不是吃點小虧就刺激瘋狂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亂報復的傻冒,她只是因為,那一霎她真的看見了媽媽!
不是幻影,不是虛擬,是真實的場景,她很確定那一霎的醫院和母親,並不是以往場景的回溯,那一剎她看見母親床頭邊那柜子上的花,那是一枝深紅的梅花,是梅花!
孟扶搖的手指,深深摳進金磚的縫,不那麼用力,她怕自己的眼淚會立即泉涌而出,那樣的淚光閃爍里,前生久違的記憶如畫卷鋪開,亮光一閃,門縫推開。
門推開,那個女子輕盈走來,將一朵茉莉放進花瓶里,笑著親了親床上的病人,又仔細端詳了花瓶里素淡的花朵,不滿的嚷嚷:「哎,這花顏色太素淡,趕明兒家裡院子裡梅花開了,掐一枝最好看的插著,要最鮮亮的!」
「行了,扶搖,你去吧,」床上的母親微笑,「雲南氣候濕熱,帶點藿香正氣水。」
「哎!」她揮揮手,開了門出去,又突然探進頭來,道:「不知道要去多久,萬一有事耽擱了,梅花開我還沒回來,叫隔壁強子給你每日換花。」
「傻孩子,現在才夏天,哪會到冬天還沒回呢?」母親微笑……
那是她和母親最後的一次見面,相隔至今,十八年。
那年,那個時空,關於梅花的約定,從此長痛於她心,那許多輾轉難眠的夜裡她無數次目光炯炯的坐起來,想,母親是不是還在等她?等那朵永遠不會由她親手插上的梅花?而一直沒有等到她的母親,又會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那些弦月微光的夜裡細數離人的歸期?
就是那年夏,她剛剛定了職稱,漲了工資,第一次有錢將母親送進醫院住院,她和她約好冬天時掐最美的那朵梅花,然後那個誓言被命運融化。
然後,就在今天,在異世時空一個前世里再也不會想像出的決戰的場合,在那個詭異的對手對她張開掌心的眼睛的那剎,她看見了那朵約定的梅花,看見了母親,她清楚看見母親靠在床頭,微皺著眉嘆息,看見她鬢邊又多了許多白髮,比她離開時多很多。
正是因為這朵花和這樣的母親,孟扶搖才確定了巴古那雙眼睛開啟的世界,不是自己的回憶的倒影,而是真正的那個時空的影像投射,她甚至因此確定,前世時空和五洲大陸確實不一樣,現在的十八年,不是那裡的十八年。
母親的病,活不過十八年,那隻眼睛裡看見的母親,雖然老了些,也不是老了十八歲的模樣。
孟扶搖含著眼淚舒了口氣,幾乎要雙手合十感謝上蒼,前世和五洲大陸不是一個平行時空!而母親還活著!她一直以來,那已經快要絕望的堅持,今日終於被證明了,沒有錯!
正因為如此,她不能放走巴古,這個唯一給了她希望的術士,她要在他身上得到母親更確切的消息!
孟扶搖支著刀,微微喘息的站起身來,「弒天」平指,毫不猶豫指向巴古。
她不看長孫無極——無論他答不答應,都不能阻止她刀鋒所指。
長孫無極卻在看著她。
看她眼底的淚花,看她執拗的神情,看她搖搖晃晃卻決不後退的站姿,看她全身都在發抖唯獨伸出的刀鋒平定如一泓深淵。
他用眼神微微嘆息,那眼神里疼痛如流光掠過,他看著她像看著沙漠裡的綠洲,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似乎剎那相望,卻又遠如千里。
然而愛她,哪怕無時無刻不在擔憂著命運的失重掉落,也得,放她飛。
大殿沉靜如水,所有人在等待一個回答。
長孫無極最終平靜的答:
「既然孟將軍提出挑戰,那麼,請便。」
孟扶搖吸一口氣,她突然有點想哭。
長孫無極要說出這句話,很難吧?
她似乎總在為難他。
要他不停的面對抉擇,要他在保護她和放飛她之間躊躇,要他在服從自己的心和成全她的心之間無休無止的為難。
有一种放手,難過擁有。
孟扶搖輕輕咽了口唾沫,將口中的藥丸咽下,剛才,長孫無極掠下場中,橫袖一斬的剎那,趁那風聲將歇未歇,負在身後的手,將一枚藥丸彈進了她懷中。
她半跪在地不動,也是為了更方便的將藥送入口中。
眼見魁首將要到手,他一番苦心卻又要被她付諸東流,孟扶搖輕輕笑起來——自己真不是個東西。
在那樣的笑容里,她深吸一口氣,全力壓下內腑里翻湧的血氣,輕拭刀鋒,手指在極度鋒利的鋒刃上掠過,一掠便是一道血線。
深黑刀身,剎那大亮,泛起微微紅光。
以主人之血餵神兵之器,可破邪術。
紅光越來越亮,黑色的「弒天」嘗遍敵人之血,第一次領受主人血液,輝光愈盛,艷紅奪目。
巴古注視著那柄看起來平平無奇卻突然華彩萬丈的刀,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神突然微微一變。
只是他分神的那一霎,孟扶搖立即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