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絕不放手(2)
她只記得孟扶搖的話,不說話,低頭,女廁,小野。
她月白色的身影,終於緩緩溶入女廁暗昧的黑暗中。
然後她一抬頭,便看見對面窗戶里,探出的兒子的臉。
恭靜太妃痴痴的望著,她不說話,眼圈卻漸漸紅了。
她踮起腳,探出手,穿過滿是灰塵的女廁窗戶的木格柵,努力伸手夠著,想要夠過一尺遠的男廁去,摸摸兒子的臉。
戰北野立即無聲掰斷了男廁的木條,將自己的臉湊了上去。
男女廁之間,是一叢濃密的灌木,遮住了兩廁之間的空隙,遮住了那母親緩緩撫摸兒子的動作。
到了此刻,母子反而都不再流淚,戰北野害怕母親觸摸到他的淚水,做母親的,覺得此刻實在歡喜,要哭也應該是別人哭。
他們各自站在散發著臭氣的黑暗的男女廁里,隔著一尺寬的距離,無聲相視而笑。
她的手緩緩摸在兒子臉上,順手拔去他臉上好久沒空理去的胡茬,她不喜歡那東西。
她拔得手重,不知道收斂力度,滲出了微微的血珠,戰北野卻連眉都不皺,很合作的湊了湊,讓她拔得更順手些。
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那聲「陛下駕到!」
戰北野身子霍然一跳,太妃猝不及防手一划,一根太妃拔了一半的胡茬被扯了出來,指甲划過戰北野的臉,他卻渾然無覺,肩頭一聳便要躍起。
然而躍到一半他突然停住,對面,母妃驚恐的看著他,她不知道那聲傳呼代表什麼意思,她只看見了戰北野的震驚,這樣的震驚立即傳染了她,太妃因為看見兒子而寧定的眼神開始驚亂。
戰北野看見母妃那樣的眼神,立即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了自己。
不能衝動。
事情還沒糟到最可怕的程度,扶搖機智狡黠,武功也高,未必不能和戰南成周旋,自己冒失衝出,反可能給她帶來危險。
還是她說的,相信她!
他深深呼吸,伏在臭氣彌散的廁所樑上,攥緊母妃的手,安撫的拍了拍她。
然後,等。
戰南成向床邊走來。
他凝視著女子清瘦的背影,香肩細緻,形狀似一隻精巧的蝶,掩在薄薄被褥下的腰線驚人的窄,卻在窄到極致時又有恰到好處的起伏,於是那起伏便成了春水成了遠山成了楊柳成了所有文人騷客筆下曼妙流麗的詩。
那詩撞進他眼底的同時也撞進他心底,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
記憶的帳幕霍然打開,如同那日他一手拉開長廊上的紙門,滿園的丁香被帶起的風聲催落,飄進室內,落花盈盈里她抬起頭來,玉似的下頜明珠般瑩潤,那唇卻比丁香更嬌艷。
她說,將軍辛苦。
仿佛一語成讖,從此後他確實過得辛苦——那是前朝的後,父皇的妃,再以後是太妃,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他也不能有半點關係,天煞帝王,那驚鴻一瞥的剎那心動,此生永不可對人言。
只是此刻,那個終於讓他微微放心的消息撤去了心防,他突然覺得輕鬆自在,這天下是他的,這孤獨的女子從此脫離了那個勇武的兒子保護,成為他完全的子民,他為什麼不能再靠近些,看看她?
他走近,眼神迷茫,沉浸在很多年前的那個暮春里,他微微俯低身子,呼吸粗重的噴在榻上女子的肩。
他伸手去扳那細巧的肩。
刀光一閃!
宛如極西天際亮起的驚電一抹,剎那間穿越長空,劃裂九萬里彤雲濃霧,直奔敵首!
孟扶搖用了此生最大的力氣,出最快的招!
滿室里都是颯颯刀光,雪光如練,瘮人髮膚,雪光里孟扶搖暴起如鷹,低喝,「為王爺報仇!」
「哧——」刀光幾乎在剛出現的那刻便到了戰南成胸口,戰南成十分警醒的急退,他眼神暴怒,卻並不和孟扶搖過招,而是意圖飛快退向室中。
孟扶搖冷笑,「機關?」手中刀光突然碧光大亮,向他頭顱惡狠狠橫劈,戰南成下意識一偏頭,頭一偏便覺得咽喉一緊,已經被瞬間棄刀的孟扶搖捏住。
「蠢貨,這是虛招,虛招你都不懂?」孟扶搖哈哈一笑,戰南成冷哼一聲,突然手指一錯。
孟扶搖立即手上加勁,戰南成渾身一軟,然而那手指一錯速度迅捷,「啪」一聲,戰南成指間兩個戒指一碰,突然冒出一重煙霧一簇星火,前者直襲孟扶搖,後者則哧一聲掠上牆壁,火光一閃,頓時轟然一聲。
轟然一聲里殿外衛士齊齊驚呼奔來。
轟然一聲里戰北野厲喝,一腳踹飛了男廁屋頂,樺木蓋屋頂旋轉著飛了出去,一連砸死數個衛士,落地時不知觸到了哪個機關,啪啪啪啪一陣箭雨四射,又射死了一輪。
戰北野將太妃抱在懷裡,讓她抱緊自己脖子,又用布條縛了她眼睛,低低道,「您什麼都不要管,抱緊我。」
太妃靠在兒子沉厚寬廣的胸前,微笑點頭。
「啪!」戰北野一腳踢開茅廁的木牆,塵煙瀰漫里他冷笑飛出,並不向宮外奔,卻一把拎起幾個死在附近的侍衛屍首,擋在自己身前,轉身向內殿沖。
扶搖,我來接你。
他身後,重蓮宮燈火大亮,雜沓腳步聲起,宮牆之上唰唰唰唰聯排架上弩箭,兩側偏殿特意架設的木樓之上,烏黑的巨炮在加緊裝填。
戰北野一路前沖,每沖一步便有新屍首倒地,每倒地一具屍首他便腳尖一挑將屍首挑起做新盾牌,誰攻得最勇猛誰就死得最快,一些人衝上去,將人肉盾牌一砍兩段,正好,戰北野拿一半擋劍,剩下的一半墊腳。
他勢如瘋虎,所向無敵,西華宮機關大多又設置在向外逃的路途上,內殿之前為了方便安全,反而障礙較少,其間有道撤板深溝,暗藏著連珠箭,戰北野卻在混戰之中,一眼看穿陷阱,抬腳就將一個士兵踢到機關前,一聲慘呼那士兵被射成馬蜂窩,戰北野卻早已踏著滿地鮮血即將衝進內殿。
「攔住他,陛下在裡面!」無數衛士湧上來,在最上面一層台階上結成人牆,刀光如林,劍戟相向,森然指向一人闖宮的戰北野。
轟一聲,戰北野剛剛踏上最下面一層台階,那台階突然翻轉陷落。
戰北野大喝一聲,拔地而起,半空中身如鷂鷹,翻驚搖落。
身後,重蓮宮裡,一人低喝,「射!」
「嗡!」
大片箭矢攢射如烏雲,在漸露黎明之色的魚白天際青光一閃,鋪天蓋地,向戰北野後心射來。
外殿的爭鬥,是血與火的悍勇廝殺;內殿的爭鬥,卻是計謀和心理的驚心肉搏。
煙霧微黃,剎那散開,一看便知是毒煙,直噴孟扶搖面門。
孟扶搖眼都不眨,讓也不讓,抓著戰南成便往毒煙里送。
戰南成連眼睛都紅了,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女子應變這麼兇悍靈敏,正常人在這種情形下都是直覺避讓,她卻想拉著自己一起死!
孟扶搖猶自不肯放過,很猥瑣的嘿嘿笑,道,「和天煞皇帝死在一起,區區實在光榮。」
頭頂上卻突然傳來一聲冷哼,那聲音冷淡而飄渺,似有若無,一團雲似的輕軟遊蕩。
那哼聲出口,淡黃的煙霧立時散去。
戰南成死灰般的臉色立即綻放出光彩來,若不是孟扶搖死掐著他的咽喉,他大概就要狂喜歡呼出聲了。
孟扶搖的眼色冷了一冷,她攥緊手中的刀,刀光閃動,映上樑上那人影像,依稀是個女子,灰白的長髮,灰白的長袍,一團雲似的氣質流動,雖然坐著不動,給人的感覺竟然像不斷漂移,看得人眼花。
她懶洋洋的「浮」在屋樑上,有點百無聊賴的搔了搔頭,順手拔了一根白髮在掌心出神的看,一邊淡淡道,「天煞的皇帝真沒用,我不過來遲一步,居然就被個女娃子險些宰了。」
戰南成臉色鐵青,孟扶搖卻嘻嘻一笑,道,「哎,這位樑上客前輩,可別小瞧了天煞的皇帝,人家打架不成,別的本事不小,玩陰謀詭計啊,設伏兵陷阱啊,謀殺親弟啊,覬覦寡母啊,都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