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深宮之夜(3)
饒是如此,兩人寸草不驚的一路行到西華宮外時,也已經耗費了太多時辰,此刻天色雖然濃黑,卻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間,很快天就要亮了。
對面重蓮宮,沉靜無聲,加高的宮牆上看不出端倪,但可以猜得出,整個西華宮,尤其後院方向,一定全在重蓮宮的監視之下。
西華宮內卻燈火輝煌,亮得連一隻螞蟻爬過都能看見。
孟扶搖有些焦灼,戰北野卻神色沉著,他做了個手勢,兩人游上西華宮外牆,側面對著重蓮宮,這是重蓮宮俯瞰向西華宮的唯一一個死角。
趴在牆上,隱約嗅見風中傳來花草馥郁的香氣,鮮花深處,西華宮花園。
鮮花深處,有細微的聲音,悠悠傳來。
那聲音細弱無力,遊絲般飄搖飛盪,在夜半宮室花叢深處,蝴蝶般翩翩飛起,然而那蝶也是深冬的蝶,枯脆的翅膀載不動塵世冰霜的風,一點點欲振乏力,卻仍舊在霜雪中一點點的飛。
仔細辨認,隱約聽出是一個女子在低聲哼歌的聲音。
「……漠漠長野,浩浩江洋,吾兒去矣,不知何方……蒼山莽莽,白日熹熹,吾兒未歸,不知其期……」
歌聲音質微啞,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已經唱了很久壞了喉嚨,然而那簡單的字句里,句句思念,句句深情。
夜半、深宮、古老而簡單的地方小調,細弱而悠遠的女子吟唱之聲。
孟扶搖心裡驚了一驚,覺得有點毛骨悚然,突然眼角捕捉到亮光一閃,她轉頭,便看見伏在牆上仔細凝聽的戰北野臉上,緩緩流下兩道細細的水流。
那水流在那幾乎從不流淚的男子眼中緩緩聚集,慢慢盈滿,淺淺墜落,細細流下。
那點水光反射著月色,驚心動魄的亮。
孟扶搖的手指,扣進了宮牆。
這一對淒涼的皇族母子。
母親日夜不睡,在最靠近宮牆的花叢深處不斷歌唱。
兒子含淚,隔著一道宮牆,聽近在咫尺卻不能見面的母妃思念他的歌聲。
母親已經瘋去,卻靈醒的知道兒子的一切處境。
兒子日夜奔馳,不計犧牲只為趕回她身側,卻最終只能隔著宮牆想像她枯槁的容顏。
咫尺,天涯。
孟扶搖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牆上,熱淚盈眶的想起前世里病床上的母親。
她是不是也在日日等待自己,在思念的間歇唱著小時候那首《乖娃娃》?
她是不是也會在夜半無眠,走進月光下的花叢,用瘦弱的手指,撫過那些半歇的花苞?
她無聲的眼淚濕了那一處深紅的牆面,戰北野側首看著她,他眼中淚痕已干,卻在這一刻多了一分憐惜和嘆息的神情,伏身牆上不能有太多動作,他探過手指,輕輕撫了撫孟扶搖的肩。
孟扶搖勉強對他一笑,眼睛裡光影搖曳,碎了一天的星光。
戰北野看著她,像看進一個自己與生俱來的傷疤,疼痛而不可割捨。
這個會因他哭泣的女子……
這些他註定要一生珍視的人們……
歌聲在飄搖,戰北野目光里亮起灼灼的烈焰,他一振身,便要衝過宮牆。
「……吾兒未歸……」
「恭靜太妃。」
突如其來的男子聲音驚得孟扶搖和戰北野齊齊一顫,孟扶搖眼疾手快一拉戰北野,生生將他欲起的態勢拉了下去。
「夜深了,您還是進屋歇息吧。」這聲音隱約太監聲氣,似乎正在勸說戰北野的母妃。
沒有回答,她依舊在唱她的歌。
「請太妃進屋!」這是另一個男子的聲音,年輕,陰冷,語速緩慢,那個「請」字,語氣很重。
太監侍衛們得了指示,便聞步聲雜沓,似乎有人去攙扶太妃,太妃的歌聲乍止,人卻似乎不肯合作,隱約間響起掙扎聲喘息聲踢打聲拖拽聲,接著「哎喲」一聲有人大叫,「她咬人!」
孟扶搖在掙扎聲響起的那刻,立刻伸手捺住了戰北野。
她滿面哀求,看著剎那間眼珠赤紅,連頭髮都似乎要豎起的戰北野,用目光無聲懇求,「別,千萬別!」
宮內此刻侍衛雲集,那年輕人大概是他弟弟,正張網以待,此時現身,不啻於送死。
戰北野伏在牆上,全身都在顫抖,手指深深的扣進牆內,指節處血肉模糊。
他極慢極慢的轉頭,看著孟扶搖……他可以不怕死的衝進去,面對戰北恆的陷阱和羅網,只為救得母妃遠離那些人粗魯的拉扯,母妃那般的畏懼生人,從不願給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碰觸,他一想到她此刻的驚恐無助便恨不得以身相代……然而,不能。
他不是一個人,孟扶搖,在他身側。
他要為母妃負責,但又何嘗不要為孟扶搖負責?他怎能為一己私心,害孟扶搖陷入危險?
戰北野閉上眼。
他將額頭抵在牆上,無聲的、幅度極小的、卻極其用力的死命的抵,那般毫不憐惜自己的輾轉摩擦,那些深紅的漆面被磨掉,再慢慢染上另一抹鮮艷的紅,那些紅色逐漸擴大,他卻不肯停息,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抵禦住內心裡,明知母妃被欺辱卻不能救她所產生的巨大痛苦。
孟扶搖咬緊牙,牙齒深深陷入下唇,她轉過頭不去看戰北野,拼命逼著自己思考,該用什麼辦法救出戰北野母妃,哪怕是見一面也成,那個可憐的女子,好像真的已無力再繼續堅持。
宮內的掙扎仍在繼續,孟扶搖按著戰北野,實在很怕他經受不了這般度秒如年的煎熬而突然暴起,一片混亂中卻突然隱約聽人開口。
「罷了。」
這似乎是中年男子的聲音,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威嚴,身側戰北野眉頭跳了跳,孟扶搖立即明白,原來戰南成也在。
宮內一片沉靜,那女子沒有哭泣,竟然在人們放開她的那一刻又開始唱。
「……吾兒未歸,不知其期……」
一宮的人沉默聽著,良久,天煞國皇帝似乎在輕聲嘆息,道,「朕小時候,似乎聽過這歌。」
他語氣里有些遙遠的回憶和悵然,慢慢道,「皇太后去得早,不過依稀記得很喜歡恭靜太妃,據說常有往來,朕六歲時,在她膝上聽過這歌。」
眾人更加沉默,戰北恆似乎在咳嗽。
恭靜太妃卻突然不唱了,半晌結結巴巴道,「……不該唱給你聽。」
戰南成「哦?」了一聲。
恭靜太妃大聲道,「你要殺他——你殺他——」
這一刻她居然思路清晰,語言毫無滯礙,甚至知道戰南成要做什麼,全然不像個瘋子,她錚錚對天煞皇朝的皇帝大聲指控:你要殺你弟弟!
戰北野震了震,滿宮的人更加鴉雀無聲。
「朕要殺他又如何?」戰南成默然良久,竟然爽爽快快認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他不稀罕你!」太妃把『酣』字聽錯,更加激動的為兒子辯護。
戰南成似乎笑了笑,大約是覺得自己和一個瘋了的女子對話實在有些無稽,冷冷道,「鬧了這半夜也該夠了,點了太妃穴道送她回寢殿,其餘人各守各位。」又對戰北恆道,「恆弟,隨朕去御書房。」
「是。」
步聲橐橐而去,隨之離去的還有一大批侍衛,前方巡查的侍衛也向這面宮牆過來,孟扶搖和戰北野遊向另一面牆,繼續躲在陰影里。
遠遠的,孟扶搖看了出來的皇帝王爺一眼,計算了下距離和他身邊人數,覺得要想從這裡衝過去挾持那兩個,實在也不大可能,只好放棄。
又等了一陣,等到人最睏倦最鬆懈的深夜時分,兩人正打算悄悄掩進去,忽聽見裡面的開門關門聲,有人走近這面牆,懶懶的倚上牆根,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道,「一連這麼多天,經常整夜整夜的沒得好睡,累死人。」
另一人道,「我算過時間了,現在烈王根本不可能出現在磐都,插了翅膀也飛不過來,何必讓我們從現在開始就日夜守衛?」
先前一人道,「我還聽說,烈王死在長瀚山了呢。」
「真的?」發問的似乎是三個人,兩個驚喜,一個失落。
「數萬精兵圍剿,他被逼入死亡之林,你們知道的,那地方從來沒人能活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