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雙蓮之會(1)
直到他們撞上一處青石,然後發覺水勢已緩,而斜上方,一道山崖縫隙隱約在望。
孟扶搖掙脫出來,立刻伸手去拉戰北野——他一身的傷痕累累,在撞上青石發現出路的那刻,一直繃緊的弦一松,他險些脫力暈去。
搖搖晃晃在青石上站穩,眼見著其餘人也依次被水沖了下來,戰北野低低喘息著,眼底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一個個將騎兵攙起,指著那道縫隙道,「我們走出來了。」
眾人趴在山石上喘氣,露出劫後餘生的欣喜。
砰一聲,最後一個騎兵隨水流了下來,他是那個一直牽著阿海的騎兵,這麼劇烈的翻滾中他也一直拽著那根腰帶不放,扒著石頭欣喜的道,「我把阿海給拽出來了。」一邊回頭笑看阿海,道,「你這小子看起來塊頭大,其實還挺輕的……」
他的話突然死在了咽喉中。
不僅他,所有剛剛露出放鬆笑意的人們,都突然凍結了笑容。
腰帶仍在,阿海仍在,卻只剩下了半截。
他的身子,早已齊腰斷去,那露出的截面,被水沖的發白,皮肉髮捲,看起來不像一個人的半截身體,倒像一個石膏像。
孟扶搖閉上了眼睛。
阿海……早已經死了吧?
在他被水流吸進出水口的時候,他便被出水口處的某物咬斷了下半身。
饒是如此,他依舊擲出了紀羽,依舊神色不露,用自己的半截身體,死死堵在了出水口,為他們的求生搶得了時間。
他浮在水下那個光影迷離的笑容,其實已經是一個死者的笑容。
而他們,欣喜的攥著那截腰帶,以為攥住了戰友的生命,到得最後卻發現,那不過是一個被放飛的魂靈。
紀羽**的坐在岸邊,痴痴的看著阿海的屍體,眼底已經沒有了任何表情。
戰北野的手指,深深勾入了青石中,青石上慢慢顯出一個深切的抓痕,抓痕上有血。
卻又有人驚呼起來。
「小羅呢?」
戰北野渾身一顫,抬頭一望,才發覺人果然少了一個。
一個臉色發黃的騎兵顫聲道,「……他先是在我身邊的,我和他都中了一箭,他說他水性好一直護著我,在後室洞口裡我倆撞在一起被堵住,他讓我先下去,後來我聽見後室的門關上的聲音……再後來我便不知道了……」
後來發生了什麼,再也無人可以知道。
那出水口裡咬掉阿海半截身體的未知物體,那後室里盤坐不腐衣袂飄然的墓室主人,都會成為可能未及逃出的小羅的最後的噬殺者。
戰北野沉默下來,坐在白骨歷歷的碎石地上,他依舊脊背挺直,濕透的眉宇黑如烏木,良久慢慢道,「等他半天。」
昏黃的光影從崖縫裡射進來,照亮這一片狹窄的深谷,照見那些零落的,或生或死的人們,照見沙礫里死白的人骨,幽幽的反著光,再慢慢淡去,換了月色和星光。
新月如鉤,懸在崖壁縫隙正中時,一片死寂沉默里戰北野站起身,平靜的道,「走吧。」
所有人默默站起身,跟著他,踏著這淒冷的月色,一步步攀上了崖。
崖上長草萋萋,連接著連綿的山脈,一條山路蜿蜒向下,山路盡頭,更遠的平原上,巍峨的城池在望。
立於崖頂,戰北野的黑袍在風中衣袂飛舞,他冷冷看著那座巍巍大城,看著飛鳥難越的高厚城牆,看著那城裡平靜閃爍的燈火如星光一閃一閃,看著某個燈火最聚集最輝煌的方向,眼底,緩緩掠過一道森然的神情。
隨即他轉過身,看著阿海的新墳,看著阿海新墳旁,跪著的黑風騎十一人中的最後三人。
最後三人,兩人有傷,一人殘廢。
風嘶吼著從崖上奔過,狠狠撞在山石上,似乎要讓某些猛烈的力度,撞出帶血的不甘的悲憤。
新墳靜默,墳上黃土平整,跪在最前面紀羽慢慢用手撿盡沙石,突然開口,低低的唱:
「黑山莽莽,風雷泱泱,在彼歸來,哀我兒郎……」
「在彼歸來,哀我兒郎……」剩下的騎兵都低低唱起,低沉而渾厚的聲音,在墳頭上悠悠旋開,散在崖頂的晚風中。
那些屬於逝去的人們的輓歌,永久留在了長瀚山脈的西子崖端,日復一日的飄蕩,呼應著這個時代最為隱秘最為悲壯的死境逃亡。
戰北野的目光,最後落在了遙遙相對的孟扶搖臉上。
少女眼底的淚光比星光更亮,照見他心底那些熊熊燃燒的火焰,那火焰如此猛烈的舔噬著他的全部意志和靈魂,他聽見自己的全身血液奔騰嚎叫的聲音。
他看著她,慢慢開口,烏黑的目光如深黑的夜色罩滿這四海宇宙。
他說:
「扶搖。」
「嗯。」
「你且等著,天煞之死。」
天煞千秋七年春,天煞烈王戰北野在長瀚山脈平谷峰遇襲,被逼潛入號稱「死亡之林」、從無人可以全身而出的長瀚密林,所有人都以為他必死無疑,然而數日後他竟然神奇自長瀚山脈西端出現,三日夜間穿越千里山脈,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渡越那片死亡地帶,這成為天煞烈王此生永遠不曾為人所知的秘密。
也正是這一事件,開啟了天煞國另一個新的時代,那一個時代里,最優秀的男子和最優秀的女子齊聚七國風雲舞台,上演了一出又一出變幻千端的傳奇。
在歷史關於天煞烈王這段經歷的記載里,只是寥寥幾句「千秋七年,春,王奔於野,三日後出。」沒有人知道,十三字的歷程里記載了多少血淚辛酸和驚心動魄,沒有人知道,十三字歷程里,有一個少女的身影,伴隨著那些平淡而暗含疼痛的字眼一起存在。
時代的巨輪緩緩轉動,碾過那些蠢蠢欲動的陰謀算計,碾過天煞即將如故紙一般褶皺縱橫的未來。
千秋七年,天煞,誰的千秋?
時間在一視同仁的向前行走,不因國域區分而有所不同,這是天煞千秋七年暮春,這也是無極政寧十六年的暮春。
這一年暮春,有人在天煞長瀚山脈中和諸般毒物粽子搏鬥,一次次死裡逃生;有人在微笑品茶,泛舟湖上,共佳人麗婢,賞湖光山色。
翠湖輕舟之上,重重絲幕中,眉目秀麗的嬌童秀女各執管竹絲弦怡然彈奏,悠悠清音,同白玉茶盞里裊裊淡香、湖間氤氳的霧氣交融在一起。
水光粼粼,映得人眉目蕩漾,一方淺紫鑲暗銀龍紋衣袖拂過花梨小几桌面,輕輕執了壺斟茶,執壺的手指纖長。
「這霜葉茶,是我無極霜山特產,茶樹生於峭壁之上,經霜猶綠,入水不沉,再以珉山玉湖之水三煎三沸,取其清、幽、醇、淨……公主請嘗。」
白玉茶盞碧水幽沉,映照出主人完美得無懈可擊的笑容,輕衣緩帶閒坐舟中的主人,輕輕將茶盞推過去,一邊等候的侍童跪接了,走下幾步,在座下主客半尺距離處恰到好處的停住,高舉過頭。
完全的尊崇備至,皇家禮儀。
左側客位,同樣保養精緻、纖長如玉的手指,拈起茶盞,以袖掩口淺淺一啜,隨即輕輕放下,笑道,「果然是好,輕浮美妙,餘韻不絕,深得茶家精髓,若非本宮是修行之人,只怕也要貪戀這般口舌之妙了。」
她撩起眼波,含笑一顧上座,眼底微微流露出一絲失望,只是那波光轉瞬即逝,快得像根本沒有出現過。
佛蓮公主,一朵蓮花般穩穩端坐,姿態嫻雅。
「公主遠道而來,一路可順當?」主人自然是長孫無極,正微笑相詢,神情殷殷,「本宮失禮,竟然未曾令禮部接得公主。」
「本宮遊走大陸參拜名山古剎,來無極不過是順路,」佛蓮微笑,「不敢勞動貴國有司,太子費心了。」
「話雖如此,公主護衛不多,安全堪虞。」長孫無極低頭仔細的親自用沸水洗壺,手指在溫熱的杯身上輕柔的轉動,淡淡道,「我無極雖然治下民風尚可,但也難免有些強虜盜賊之輩出沒於道,難得公主只這幾位本國護衛,便能迢迢遠路安然行來,實在令人慶幸之餘,不免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