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真縱得沒了邊兒,肖鐸那份粘纏的勁兒實在了得,他是個想到就要做到的人,只不過在外面吆五喝六,到了她這裡換了手段,也不言語,就是黏人。音樓嘴裡嫌他鬧,卻鬧得甘之如飴。迷迷糊糊間天色轉亮了,頭靠著頭眯瞪了一小會兒,起來的時候眼下泛著青影,兩人相視,笑得都有點尷尬。
音樓是個好媳婦,起得略早些,備好了青鹽洗臉水,又伺候男人穿衣束帶。臨要走的時候拔了一支玉簪遞給他,見物如見人,嘴裡不說什麼,各有一番苦悶的滋味在心頭。
悄悄回到紫禁城,踏進貞順門便有一種重回牢籠的鬱塞,昨晚像個夢,夢醒了,還得按部就班地生活。
今天是冬至,皇太后率后妃們祭奠祖先。奉先殿裡香火鼎盛,大家拈香追思、磕頭化紙,按序走完一輪,便回皇太后宮中開宴。
冬至吃餃子宴,大桌中間擺個銅爐涮鍋子。音樓和帝姬湊在一塊兒看棋譜,正切切議論,見肖鐸率司禮監的人進來,沖皇太后行一禮,「老佛爺安康。」
皇太后看他手裡托著明黃的捲軸,知道有旨要宣,問:「是給誰的示下?」
音樓心裡早料到了,轉頭看皇后,皇后必定是沒有察覺,神情閒適。把懷裡的大白貓拋了,領眾人起身候旨。
肖鐸略頓了下道:「昨兒臣奉皇上口諭進西海子聽令,萬歲爺命臣起草詔書……是給皇后娘娘的。」
這倒奇了,皇太后有些驚訝,帝後是夫妻,有事只需私底下傳話,這麼大明大放地下旨,該不會要出事吧!然而旨意已經來了,似乎也無從計較,遂不多言,擺了擺手,示意肖鐸頒詔。
偌大的正殿裡鴉雀無聲,只有他的嗓音,不急不慢念道:「皇后之尊,明配朕躬,海內小君,母儀天下。然皇后與朕結髮十載,懷執怨懟、宮閫參商。張氏禮度率略,對上無克恭之心,對下無人母之恩,不足仰承宗廟之重。今廢其後位,歸於微賤、遷居側宮,悔過靜思,欽此。」
一位正統的皇后,說廢就廢了,這對滿屋的嬪妃都是不小的震動。皇后不明白怎麼會毫無預兆地把她貶為庶人,她是授了金冊金印的正宮娘娘,歷朝貶黜皇后,至少要先和朝臣商議吧!這皇帝是吃了*湯,難道原因只在於她昨天打了步音閣兩下麼?十來年的夫妻恩情,還不如三個月的暗渡陳倉。皇后掩面嚎啕,爬過去抱住了皇太后的腿搖撼,「母后為我做主、為我做主啊……」
太后被這道旨意震得回不過神來,又氣又恨斥問肖鐸:「這是怎麼回事?宮闈不修,國之大忌!皇后是一國之母,怎麼鬧得尋常家子似的?」
肖鐸一副無可奈何模樣,呵腰道:「臣昨兒也是這麼勸諫皇上的,可是主子心意已決,臣也愛莫能助。」轉而看了廢后一眼,「娘娘節哀吧,木已成舟,除非皇上突然改變心意,否則此事再難轉圜。皇上念在往日情義,並未讓娘娘進掖庭。臣已經命人收拾了英華殿,娘娘過去後缺什麼短什麼,打發人告訴臣一聲就是。臣能作得主的,一定盡力相幫。」說完了揮手命人上來攙扶,在那困獸一樣的哀嚎聲中把人帶出了慈寧宮。
好好的冬至就這麼給攪合了,太后怔愣許久看眾人,「有誰知道裡頭情由兒?突發奇想要休妻,好歹也有個說頭。」
貴妃昨天和皇后同行,暗自忖度當時自己要是參與進去,今天不知是個什麼下場?思及此嚇出一身冷汗來,斜眼看音樓,她姐姐如今要升發了,她這個妹子水漲船高,等閒招惹不起。但是皇太后這裡的內情必須要告知,暫且按捺住了,只等人散後再來慈寧宮一趟,替皇后叫個屈,順便提醒太后防著步音閣那個賤人充後宮上位。
出了這麼大的事,再沒有吃喝的興致了,皇太后見無人應答沉默下來,邊上嬤嬤上前相扶,太后長嘆一聲進了偏殿再沒出來。殿裡妃嬪們面面相覷只得散了,音樓到檐下等寶珠打傘,來往的人經過她身邊側目不已,即便有不看她的,也以足讓她聽得見的聲調念央兒:「家要壞,出妖怪。明兒上觀里求個平安符,趨吉避凶吧!」
她木然站著,心裡覺得有點委屈。這裡頭有她什麼事呢,一個個甩臉子給她瞧。
帝姬叫人伺候著披好了大紅牡丹團花披風,往外看雪景,淡聲道:「別理那些人,但凡她們有點能耐,何至於籠絡不住君心?」
音樓想想也是,橫豎自己本來名聲就不好,這些人一向看不上她,眼下借著音閣的事兒冷嘲熱諷幾句,也在情理之中。
皇后雖廢了,音閣要立馬進駐坤寧宮不大可能,最起碼先把她的尷尬身份解決了。要讓她脫離出宇文氏,首先得把南苑王安撫好,這裡頭一樁一件的來,也需要時間。音樓在噦鸞宮沒別的事可做,無非繡花養狗,再不然就找人博弈。她這人鑽進一件事裡容易沉溺,到最後宮裡的人都怕她,她棋藝不精還愛死纏爛打,連合德帝姬都嚇得好幾天不敢露面。
離過年越來越近,音樓的生活照樣單調乏味。雪景看多了沒意思,她又不承帝幸,連梳妝都倦怠了。屋裡燒地炕,她趿著軟鞋穿著罩衣,孤魂野鬼似的遊蕩,乏了倒在榻上打盹兒,就這麼也能打發一天。
臘月初八那天帝姬終於來了,音樓挽著袖子在殿裡熬臘八粥,見她進門忙招呼寶珠添碗筷,親自盛了一碗遞過去,「我加了桂花糖,味道不賴,你嘗嘗。」
帝姬臉色不豫,捧著碗只管發愣。音樓偷眼瞥她,挨過去問她怎麼了,「遇著什麼事了?」
她把碗擱下,擰著眉頭道:「我今兒得了賜婚的旨意,皇上把我指給南苑王了。」
音樓聞言勉強一笑,「那你的意思呢?是不願意麼?」
她低頭盤弄宮絛,輕聲道:「也不是不願意,我自己心裡明白,皇上是拿我贖罪呢!我覺得挺不是滋味兒,原本指婚是件喜事,可為什麼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說他不是把我當謝禮,我自己都不相信。他和我是一個媽的親兄妹,我以為他不管怎麼荒唐,總是疼我的,誰知道……」
畢竟都不是傻子,那天音閣來,又哭又笑的說自己懷了身子,現在宇文良時一進京,眼看遮不住了就指婚,帝姬這樣的聰明人,能不明白其中奧義麼?音樓拉住她的手拍了拍,「皇上一意孤行,現在誰都勸不住他。你別想那麼多,要是喜歡,就高高興興籌備起來,畢竟過日子的是你們倆;要是不願意,那就去面見皇上,明明白白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看能不能讓他改主意。你瞧我見識也淺,家國大事不在我眼裡,就想知道你愛不愛南苑王。」
帝姬臉上發紅,扭捏了下才道:「昨兒我偷著出宮了。」
音樓訝然問:「是廠臣放你出去的?」
她說不是,「我假扮小太監,跟著造辦處的人出去的。」
音樓自然明白,要不是肖鐸暗中授意,她要想出紫禁城恐怕也不易。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胸口揣著一顆火熱的心,記掛著一個人,刀山火海也攔不住她。音樓仔細辨她神色,「出宮去見他麼?」
帝姬點了點頭,「上回在潭柘寺就約好的,初七在城裡見面。宮裡守衛森嚴,他要進來很難,那就只有我出去。他早早兒就在西華門外的歪脖樹下等我了,天兒又冷,他那麼老實,不知道找個避風的地方呆著,在西北風裡站了兩個多時辰。你曉得的,他是南方人,受不得凍。我看見他的時候他臉色都是青的,我心裡……真是……」
女孩子就是容易感動,心愛的男人都為你這樣了,換做她也會心疼難受。音樓看清了,帝姬這回是認準了要跟他的,就是礙著她哥子這麼安排,自己和自己較勁。
她嘆了口氣,「既然到了這步,硬著頭皮也得走下去。我瞧得出你並不討厭他,這樣也好,嫁過去不至於太委屈。旨意上說什麼時候完婚了麼?還得建公主府,少說也要花上一年半載的。」
她說:「皇上的意思是正月里就辦了,京里有處花園閒置,重新修葺了賞我。這就是個表面文章,反正我是要跟著去南京的。拖上一年,音閣肚子裡的孩子都落地了,我這頭沒什麼,她那頭等得及麼?」
這也是個事兒,音樓唉聲嘆氣,「你不留京,一出門子就瞧不見了。南京那麼遠,再見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彤雲走了,你也走了,我往後一個人在這紫禁城裡,連個貼心的人都沒有。」
帝姬握住她的手,「沒法子,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真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大概就是佛語裡說的緣盡了。」
音樓扭過身子來摟她,輕輕在她背上拍了拍,「嫁就嫁吧,姑娘沒有不許人家的。只一點,過去了要好好的,男人肚子裡的乾坤和咱們沒關係,女人出嫁從夫,日後相夫教子,外頭事一概不管就成了。」
帝姬把下巴擱在肩頭上,緊緊抱住她,「我在宮裡沒有談得攏的朋友,只有你。」
待嫁的姑娘心裡忐忑,和娘家人念叨念叨,淚水漣漣。音樓替她擦眼淚,才要安慰她,突然聽見門外太監吊著嗓子叫起來:「萬歲爺駕到,端妃娘娘接駕啦!」
音樓嚇了一跳,自己這身落拓穿著來不及打扮,急得抓耳撓腮。眼見著皇帝從中路上過來,沒辦法了,只得慌裡慌張到殿外跪迎。
「奴婢失儀,請皇上治罪。」嵌金絲行龍皂靴踏進她的視線,她叩拜下去,心裡惶惑不已,皇帝聖躬親臨,不知所為何來。
皇帝伸手牽她,語氣頗為尋常,「返璞歸真最好,朕在太素殿也是這樣,花團錦簇的朕瞧得多了,沒什麼稀奇。」他臉上是鬆散的笑意,多情的人,看誰目光都是專注的。
「皇上寬宏,更叫我沒臉了。」音樓難堪地欠身,往殿內比了比,「外頭天寒地凍,主子裡頭請。」
皇帝提袍上了台階,轉過頭看帝姬,似乎有些遲疑,「小妹妹也在呢?」
帝姬應個是,「我才過來瞧端妃娘娘,和皇上是前後腳。」
皇帝頷首,「給你的旨意,你都知道了?」
帝姬臉上無甚喜怒,淡淡道:「廠臣宣過了旨,我都曉得了。只是有些突然,還沒來得及謝主隆恩。」
皇帝心裡有愧,自己一母的同胞,到臨了被他拿來換人,自己很覺過意不去。這個妹子他知道,外表看著柔弱,內里卻是個剛強的性子。有時候說話一針見血,他甚至有點怕她。唯恐她生氣要埋怨,不怎麼敢正視她,討好式的湊趣兒道:「這趟下降,紅妝十里必不可少。你是大鄴唯一的長公主,原就該儀同親王。南下路遠,朕賜你御輦代步,算朕對你的優恤。至於護送的船隻,披紅掛彩不得少於百艘……還有什麼要求你只管提,朕能辦到的必然全力滿足你。」
帝姬望著這哥子,滿肚子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只道:「臣妹別無他求,惟願吾皇勤政愛民,我就是到了天涯海角,心裡都感到寬慰。」
她到底不快活,說完便蹲安去了。皇帝負手看著她纖瘦的背影,一時心緒翻湧,難以自持。
「朕是不是做錯了?」他回過身來看音樓,語調有些悽惶,「婉婉同你說了什麼?她怨不怨朕?」
音樓沒想到皇帝到她這裡的開場白是這個,權衡了下才道:「長公主年輕,還沒作好準備,說嫁就嫁,似乎有些不適應。倒沒有怨皇上的意思,不過說起至親骨肉,情難割捨罷了,皇上千萬別多心。」一面說一面往偏殿裡引,請他坐下,外間送了御用的茶點來,她雙手托著,恭恭敬敬呈獻上去,「今兒主子得閒出來走走麼?怎麼有好興致到我這兒來?您瞧我這模樣忒不像話,請主子稍待,我進去換了衣裳再來伺候主子。」
他調過視線來看她,沉香色素麵通袖袍,頭上松松綰個墮馬髻,不施脂粉,這顏色還是他初見她時候的況味,一點都沒變。他搖搖頭,向她伸出手來,「到朕這兒坐,朕有話想對你說。」
音樓心裡慌,不知他到底打什麼算盤,強作鎮定挨著他坐下,他熏龍涎香,入骨的味道,不是她喜歡的。她定了神打岔,「音閣眼下頤養在西苑,我前兒去瞧她,她害喜,腸子都快吐出來了。我料她喜歡吃酸的,酸兒辣女嘛!光吐不吃東西不成,肚子裡的龍種受不住。我有今年新醃的梅子,回頭打發人送過去,叫她開開胃。」
皇帝卻突兀問她,「音樓,你一點都不生氣嗎?朕接你回宮不到兩個月就移情別戀,你一點都不嫉妒?」
他的神來一筆令她大大一震,她看著他的臉,猜不透他所思所想,「萬歲爺怎麼會這麼問?奴婢是後宮的人,不妒不恨是首要。主子是千古明君,聖裁自有道理,豈是我這樣的婦道人家能堪得破的?」
他低頭哂笑,唇角綻開譏誚的花,「這話朕愛聽,但朕不是無所不能。譬如朕真心喜歡的女人,從來沒有把朕放在眼裡。朕就像個傻子,所有的感情只能寄托在另一個人身上,這種痛苦,你能體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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